人期待談論藝術,藝術也期待人去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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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鋼琴演奏家張昊辰在《演奏之外》中寫道,舞臺會令他想到競技場。這是其他人沒有對比過的:音樂演奏家這一職業,何以能和激烈的體育競賽相聯絡呢?在7月3日的新書沙龍里,張昊辰與畫家、藝術評論家陳丹青坐在一起,重新探討了這個話題。

“作家、畫家用不著面對眾目睽睽,但你是演奏家,你們的職業生涯就是必須是在眾人面前表演,你必須面對眾目睽睽這件事。”陳丹青所說的這種眾目睽睽的感覺,或許就是作為演奏家的張昊辰格外能和體育競賽產生共鳴的地方,他在書中也談到二者的共通之處:“體育人格,就是舞臺人格。”

在本雅明所預言的“機器複製時代”裡,開啟手機和電腦,就可以聆聽一首古典樂曲,觀賞一幅解析度超高的油畫,那麼藝術的“光韻”消失了嗎?身在不同藝術領域的兩位嘉賓,卻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沒有機器複製,或許就沒有普通人對藝術的瞭解。對張昊辰而言,“只在機器的複製中,音樂果真逃逸出‘即時、即地’,徹徹底底自由了。”

人是語言動物,一直在用各種語言去談論藝術,但藝術又遠未被談開,無論是音樂,繪畫,還是文學,藝術永遠期待我們去談論、去表達、去思索。今天分享《演奏之外》新書沙龍的下半場,聽陳丹青、張昊辰一起談論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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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之外》| 張昊辰

完整對談進入影片號「理想國imaginist」觀看

上臺演奏,

就像體育比賽一樣

陳丹青

:你平時看不看體育節目?比如足球比賽,或者所有重要的球隊的比賽,你會不會看?

張昊辰

:沒有。奧運會、世界盃我會看,當作給自己放個假。平時俱樂部的球賽,偶爾會看幾場。

丹青

:差不多,我從來不看體育節目,我對任何比賽都沒有興趣。但是我喜歡看奧運會,喜歡看入場式和開幕式,一個一個國家入場,很多人走半天,特別愛看。還有就是某人終於贏了,會有狂喜、發瘋的感覺。或者某人敗了,敗得很冤枉,痛不欲生在地上滾,這些會吸引我。你怎麼會想到把體育賽事跟你的演奏相提並論,你感同身受的點在哪裡?

張昊辰

:您剛才說的贏了、敗了的表情,我會被那個吸引,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感覺和他們有什麼共鳴一樣。

陳丹

:也許我不能理解,我從來不參加比賽,我厭惡比賽。幹我這一行可以不比賽,自己玩就行了。我開畫展,自己是不去的,因為繪畫是一個很安靜的事情,當然也有人喜歡去。但是你們不一樣,一個原因是,上臺演奏已經夠緊張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演奏是種競爭,公開的競爭。

張昊辰

:因為大家都在說學音樂比賽不好,或者很多到了現在這個年齡段再回看年輕時候的比賽,對比賽多多少少都有批判性的態度。但是大部分人都不願意去想,為什麼在那麼多藝術行業裡面只有音樂會有這樣的比賽的常態,而且不像電影節那種參賽,它是一個淘汰制,還有排名,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不是這個獎給你就行了,而是要真的排個名次。

我覺得音樂演奏還是有一個競技性在裡面,歸根結底還是有一個舞臺讓觀眾圍觀,看你演奏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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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

:對你來說,體育和舞臺演奏都一樣,都有眾目睽睽的感覺。作家、畫家用不著面對眾目睽睽,音樂家或許也不用,但你是演奏家,你們的職業生涯就是必須是在眾人面前表演,你必須面對眾目睽睽這件事。

張昊辰

:看比賽的時候,還有一點讓我共鳴很深,就是足球世界盃要踢點球大戰的時候,也就是雙方如果打了平手,或者一直到加時賽還沒有區分出勝負來,就會進入點球環節。每個隊員都要上去在規定的點踢,球進了算一分,最後兩方哪個得分高就勝出。每個隊的隊員,大家肩並肩抱著,像是彼此鼓勵一樣,第一個隊員先走到前面去踢,他的隊友就在後面看著,抱著,看那個隊員能不能踢進。

我看到要踢點球的隊員走上臺前的那個瞬間,心裡非常有共鳴,成敗在此一舉。我小時候參加比賽的時候也是,比如老師通常會帶好幾個學生參加比賽,小孩說是有競爭心態,其實也沒有,大家都是希望對方表現好的,你彈完一輪,可能今天下午彈完,晚上或者明天早上,第二天可能我的師妹師弟或者師哥師姐在彈,我在底下看著,那個時候會讓我想到點球大戰,你希望他也彈得好,但是你又害怕他出錯,他如果沒發揮好,砸了,你該是什麼反應。就是那種緊張和我看我自己支援的足球隊踢點球一樣,會讓我覺得有共鳴,對我來講好像是看體育賽事最有魅力的地方。

陳丹青

:但你還是沒有談到眾目睽睽,觀眾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我知道一個故事,法國的伏爾泰曾經被流放過,最後因為什麼原因榮歸法國,法國鋪紅地毯歡迎他,巴黎萬人空巷去迎候他,場面非常大。他的隨從在馬車裡跟他說,今天全巴黎的人都為你來了。可他到底是伏爾泰,他說,我要是上斷頭臺他們也會來。

就像你寫到競技場,觀眾一方面希望你打贏,但另一方面又希望你被打死,這都會引人歡呼。

體育家、競技者最要緊的就是上場比賽,你不能想象一個沒有觀眾的場地。

大部分競技者渴望有人圍觀他,為他歡呼,尤其他本國家的人拿著國旗歡呼。演奏家也一樣,你不能想象一個空廳,你們需要聽眾,需要觀眾,但是觀眾是這樣的心理,你彈好他鼓掌,你彈砸了,有很多人會非常難過,但也有很多人都是看笑話。

張昊辰

:我一直有一個想法,臺上的那個人不是強者,或者他不在一個強者的位置上,一直覺得臺上那個人是弱者。就像老師,你說老師是強者,雖然我沒當過老師,但是作為一個站在講臺上的人,我覺得老師是弱者,學生才是強者。當你要說服別人,你要去征服別人,其實你要征服、要說服的那個物件,試圖要理解你的那些人,他們才是強者。我一直覺得,我上臺以後就是一個弱者,我就是把自己獻給這個舞臺,那時候我是不會管觀眾的,我不管他們想什麼。

陳丹青

:所以你(認為自己)是弱者,但也不管作為強者的觀眾在想什麼?

張昊辰

:對,我索性不管,我就是把自己獻給這個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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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

:你認舞臺。演奏的時候,觀眾在黑暗當中,其實你是看不見的,但如果他們不鼓掌,你又會覺得,他們怎麼不喜歡我的演出?

張昊辰

:這是一個很矛盾的心態,一方面,我在乎觀眾,我會聽每一個觀眾的意見,但另一方面,我心裡在乎的那個觀眾是打引號的,他是我心裡的那個“觀眾”,所有這些跟我講意見的人,他們都會被我轉化成我心裡的那個觀眾,接著我才可以對每個具體的觀眾說,我不管你們怎麼想。

我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很有名的,也是一個傳奇的錄音,是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俄國鋼琴家)在東京的一個現場演奏。我忘了具體怎麼回事,但據說日本方面付了天價讓他去東京演奏,結果他給演砸了。

陳丹青

:所謂“演砸”是指什麼?

張昊辰

:演砸就是,至少從技術完成層面來講可以說慘不忍睹,後來我才聽說他夫人在後臺一直哭。我們在十六、七歲,十七、八歲的時候看到這個影片,簡直像看大片一樣覺得爽。我們這些在柯蒂斯音樂學院的頂尖的鋼琴學生,就在那看這個大師犯錯,錯在一個特別荒謬的地方,我們就哈哈大笑,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一種心理,但是也不奇怪,因為他是那樣一個有名的大師,你一方面覺得是不是他沒有認真對待舞臺,所以應該被我們這樣笑,另外一方面可能更重要的是你沒有見過他犯過這樣的錯,就是我們剛才談到的那個圍觀的本質,他彈得好我們聽著愉快,看他錯我們也覺得很爽。

陳丹青

:彈錯了以後,他會怎麼樣?

張昊辰

:面如死灰地坐在那彈。

陳丹青

:還要彈下去?

張昊辰

:要整首都彈完的。

陳丹青

:這也是你們跟運動員很像的地方,跌倒了還得跑完。

張昊辰

:對,你不能停下來。

機器複製藝術品的時代,

還要去聽音樂現場嗎?

陳丹青

:我們現在進入第二個話題,關於“機器複製時代的音樂”這一話題,此前在你們這個圈裡有沒有人聊起過?或者有沒有專門的書講這個?

張昊辰

:我不知道,我讀過本雅明寫的《機器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講電影和攝影的。但是講音樂的,我自己沒讀過。

陳丹青

:我不知道觀眾是不是大多知道這個話題,因為《機器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是本雅明三十年代寫的文章,當時沒人注意,他四十年代就在納粹迫害當中流亡,然後自殺了。但是到了七十年代他的這篇文章獲得巨大的重視,這個影響怎麼說都不為過。二十世紀是一個機器複製時代,所有的藝術再也沒有唯一的原作,全世界都能看到《蒙娜麗莎》,全世界都能看到梵高的畫,從此改變了藝術和傳播的關係,也改變了人和藝術的關係,改變了藝術和藝術的關係。

音樂也是一樣。我們那個年代沒有現場演奏這個概念,也沒有展覽原作的概念,所有東西都是聽廣播。所以我想知道這種複製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音樂,多大程度重塑了我們的聆聽經驗或者觀看經驗?現在你生活在一個可以出國的時代,你蠻早就開始看現場演出,而你本人就是一個鋼琴家,是原聲的製造者,這種複製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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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昊辰

:您剛才說機器複製怎麼重塑藝術,我想到有一個例子。我在上海的時候和北德廣播交響樂團(德國管弦樂團之一)巡演,下半場他們指揮一首馬勒的《D大調第一交響曲》,如果真的要排名的話,那是這麼多音樂會里面,我聽過最震撼的現場,聽得我渾身雞皮疙瘩也好,電流襲過也好,反正就是不能自已。一個星期以後我跟著他們去日本巡演,在三得利音樂廳,那是一個非常好的傳奇音樂廳。我下半場坐在最好的位置上重新聽了馬勒《D大調第一交響曲》,覺得落空好多。音樂廳的音響,包括我坐的位置,影響了我的聆聽經驗。

所以我想說在音樂這個語境和範疇裡,我們的聆聽經驗一直在被不斷地重塑,不管是機器複製還是現場。尤其是現場,因為同樣一個人演出同樣一場音樂會,觀眾坐在不同位置,很多效果完全不一樣,跑到下一個音樂廳又是完全不一樣。當然我們這裡可以講的是很細微的差別,因為無論如何張三不可能被你聽成李四。

但是聽音樂聽到最高層次,能打動你和不能打動你的,不就是這麼一點細微的差別嗎?

但這細微的差別對於我們聆聽者來講是很重要的東西。

在這一點上,錄音反而解決了某些問題,因為在現場有太多因素可以左右你的聆聽經驗,如果我們真的用主觀或者客觀這兩個詞的話,你最後可以歸結到現場的一切都是你主觀的感受。如果說什麼是真實的,真實就是你聽到的、聆聽的感受,未必代表聆聽的物件本身,因為他可能彈成那個樣子,你聽上去不滿意。但是錄音好像給了你某種客觀的依據,當然你放在耳機裡面聽,放在不同的音響,用手機播放器聽、電腦播放器聽都不一樣,但只要你用同一臺播放器,同一種音響,在同一個空間裡面聽不同的版本,你可以說它有一個所謂的客觀性。所以很多時候我們自己學音樂的人,會從錄音裡面找我們要找的答案。

陳丹青

:我想探討的是,

機器複製藝術仍然是藝術。沒有機器複製,沒有畫冊,沒有印刷品,至少不會有我們對藝術的瞭解。

我不會像一個法國藝術家那樣,從小在博物館長大,他也看畫冊,但是他隨時就可以到博物館去看原作。我想知道只有你作為演奏家才能告訴我的事情,比如我在書上讀到的,莫扎特時代肯定沒有錄音,他聽說德國來了一個樂隊,在附近的一個城鎮演出,比如馬賽,然後他去聽,他被震撼,但沒有人給他樂譜,也沒有人回放給他看,他完全憑記憶寫下來。

另外一個例子,跟音樂無關,跟人有關。弗里德里希·亨德爾(巴洛克音樂作曲家)的音樂生涯主要在英國,但他媽媽在德國。有一天他回德國看他媽媽,就在他離開幾個小時以後,巴赫步行到了他的城市,就只想見見他,但是亨德爾已經走了。這絕對是前機器複製時代的一個故事。那個時候沒有機器複製,我好奇巴赫不會聽過他在英國的歌劇,亨德爾也知道巴赫,但他們也只能看到彼此的手稿,這是最好的情況下,因為當時已經有印刷術了。但是他們沒有手機,沒有電話,也沒有信,巴赫如果早點寫封信告訴他幾號會來,我相信亨德爾會等他。有太多這樣的故事,甚至更古老、更久遠的時代,有很多動人的故事,其實是因為科學不發達。

所以我現在一點也不想貶低今天這種情況,儘管我們經常會感慨我們不如古人,古人多好。我希望你告訴我,在一個機器複製時代,有沒有這樣的故事?

張昊辰

:我好像真的不太能想象出有這樣的故事,我們現在太方便了,比如想去英國聽一個劇,現在網路平臺上就有,我們頂多聽一個現場演奏,然後偷偷錄下來,不允許錄的,我們就藏在風衣裡,所謂的“風衣錄音”,頂多就是這樣。

但是我們現在說自己方便,對於幾百年後,我們現在也是很古老的。有的時候我在想現在是不是太方便了,藝術是不是應該產生於某種程度的限制,等一切限制都沒有的時候也就沒有藝術了?現在有那種可以自動演奏的鋼琴,我之前有一次跟施坦威在美國總部的CEO聊起過,他們出了一個電子版的鋼琴,可以精確地把你剛剛彈的東西馬上彈給你聽,以後晚上演出,下午走臺,你就把要彈的曲子先彈一遍,然後到臺下聽一遍彈得怎麼樣,自己當一回觀眾,臺上是一個空的琴凳,只有琴鍵在那起起落落。這是我作為二十一世紀的人想都不敢想的經驗,可以做自己的現場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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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

:現在你告訴我這麼一個願景,但是你也說過另外一個願景,你說現場演出可能會消失,因為在機器複製時代獲取音樂太容易了,還有多少人願意到現場來聽你彈,你是指這個意思嗎?

張昊辰

:等到自動演奏技術出現的時候可能也不需要線上演奏了,為什麼?我們現在都說線上直播,但是現在也有virtualreality,有虛擬現實,也有電子版的鋼琴,如果電子版的鋼琴能夠跟線上直播連在一起的話,只要家裡有一臺鋼琴,它就可以複製出一個林肯中心的音樂會。所以也許真的有一天現場演出會消亡,因為現在越來越變成一個先是螢幕化、網路化,最後會變成虛擬現實化。

人期待談論藝術,

藝術也期待人去談它

陳丹青

:又回到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就是古典音樂是不是快要死了。繪畫也是一樣的,“繪畫死了”都說七、八十年了,從抽象畫開始起來,然後觀念藝術,繪畫死亡,說了太久。但繪畫還在,古典音樂還在。

我不喜歡這個老生常談,就是說繪畫死了、古典音樂死了。我在國家大劇院聽了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演奏勃拉姆斯《e小調第四交響曲》,太好聽了,那是很幸福的經驗。但是我願意說,我一個人在家裡單獨聽唱片、聽CD,或者插著耳機聽勃拉姆斯、貝多芬或者任何我喜歡的音樂,要比我在音樂廳好,因為這時候只有我跟音樂在場,這真的完全是我內心的事情,沒有別人在。每次聽現場,其實多多少少都有點被打攪,因為身邊坐滿了人。

我希望只有一個人,連我也沒有,只有耳朵在聽,這是我認為最好的接受音樂的方式。

張昊辰

:現場對您意味著什麼,如果您不希望它消失的話?

陳丹青

:當然它是不可替代的。比如說你,我很高興認識了你,有機會聽你演奏,你給過我CD,我聽過兩三次就沒有再聽,因為我能聽到你在現場彈。但是比如說魯賓斯坦或者霍洛維茨,我不可能再聽他們現場彈了,可我一放CD進去,他們就來了。所有問題都是這樣,其實沒有貝多芬,你們每個演奏貝多芬的人,在演奏的那十分鐘裡面,就是貝多芬,等演奏結束了,貝多芬又沒有了。

張昊辰

:所以這也是我一直堅持的一個觀點,音樂是沒有原作的。大家在古典音樂談得最多的問題是我們要尊重原作,但什麼是原作?如果貝多芬活到現在,他是否會改動他樂譜上的東西?你永遠沒有一個答案。

陳丹青

:這個你比較強地說服了我,此前我覺得音樂家只是詮釋出來的,我現在完全同意,他把自己交給每個演奏家,交給每個演奏他作品的時段,這個時候他才出現。只要不演奏,他就不存在。

張昊辰

:很多作曲家在把作品交給一個出版社和另外一個出版社的時候,他改動了很多東西,我們不能說哪個出版社的版本才是所謂的原作。

陳丹青

:這個正好跟繪畫完全相反,繪畫真的是獨一無二的。剛才講到亨德爾,我其實很希望你有一天彈亨德爾。兩年前,我問你什麼時候會彈巴赫,你的回答讓我很感動,你說要先把浪漫主義的代表作品彈了,如果要回到巴赫,回到巴洛克音樂,你會覺得連身體都還沒有準備好。我覺得這是非常誠實的回答。

張昊辰

:我說的身體沒有準備好是這樣,你在某一個時段裡面,不是準備不準備,而是它能否給你的身體帶來一種快感。這又牽扯到一個舞臺的問題,你在臺上通常習慣以一種什麼樣的音響環境,什麼樣的身體狀態和觀眾發生化學反應。如果現在都在錄音室裡面,那沒有任何問題。某種意義上這就是舞臺和錄音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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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格倫·古爾德(加拿大古典鋼琴演奏家)為什麼不在現場彈巴赫,而要在錄音室裡面錄?這可能有一個很大的區別。我相信他這個狀況能迴應您剛剛說的,現場聆聽的差異太大了,但是錄音室裡面能把這一切的聆聽差異全部綜合,全部統一,全部同化。他可以說,我要話筒離得再近一點,這一部分我要鋼琴的聲音再亮出來一點,下一首曲子我不要那個效果,我要聲音悶一點,我要琴鍵柔和一點,等等。這些在現場做不到,但可以在錄音裡面做到,我自己錄過音,我大概是知道的。有的時候不同話筒之間,哪怕只是多一分貝,一分貝幾乎我們肉耳很難辨別出來,但那一分貝的差別可以改變你詮釋的風格,作品會變得厚重一些,或者變得輕浮一些,清亮一些,這些都是機器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

陳丹青

:你現在講的都是鋼琴演奏方面的,聲線上可以這樣或那樣處理。在交響樂上,我聽阿城講過一次,從此我聽交響樂觀念就改變了,他說聽再好的唱片、再好的音響,你聽到的交響樂仍然是失真的,大約是這個意思。

張昊辰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什麼是“真”?我可以說現場演奏也是失真的,因為作曲家配器寫得不好,在錄音室裡,圓號之所以音量要被推上去,就是因為這個地方圓號該出來,但是作曲家配器沒寫好,圓號在現場是聽不太到的。所以什麼才是真正的真?沒有所謂真正的真,作曲家寫出來的原作也不是真正的真。倫納德·伯恩斯坦(猶太裔美國作曲家)說過貝多芬在交響樂大廳的演奏在他看來配器非常差,大部分錄音師都會告訴你相同的答案,因為錄音師錄貝多芬曲子的時候會做很多管絃樂聲配製的調整。貝多芬如果能聽到,他一定會做很多的改變。

這就是我說為什麼音樂沒有所謂的原作,就是因為我們每一次聆聽都是一個被重塑的過程。

陳丹青

:自從知道錄音是把這些鍵推來推去,我就特別重視現場聽交響樂。但問題是,你今天又說了一個很好的例子,同樣是馬勒的《D大調第一交響曲》,你在上海聽的時候那麼震撼,到東京以後再聽,那種震撼的感覺失卻了,找不回來了,這個情況在繪畫裡也特別多。比如1982年我第一次進入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在二樓東廳某一個角落看到的倫勃朗的畫,和現在我再跑過去看的感覺完全不同。你的年齡、你的認識、你那天的心情,你是第1次去還是第60次去,這幅畫都會不一樣。文學也是一樣,我14歲的時候讀托爾斯泰,今年我又把《安娜·卡列尼娜》讀了一遍,這是第六遍,感覺完全不一樣。所以沒有一件作品是靜態的。

張昊辰

:我記得木心先生講過,繪畫是坦白從寬、一覽無餘,是不是你對原作的印象,那一眼就是那一眼,第一眼的印象就不動了?還是你看著它又會心情改變?

人期待談論藝術,藝術也期待人去談它

陳丹青

:不是。好的繪畫是很神奇的,你幾乎不要相信你第一次看它,第一次被震撼的印象,因為那是非常不可靠的,那是你自己自作多情,其實你根本沒有看見它。這跟三段論有點關係,從“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再回到“看山還是山”。看畫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如果這幅好畫有價值,意思是說,它能騙你一直看下去,你還未必能說你真的看明白它,或者說不存在明白不明白、懂不懂這件事情,它有一種辦法一直吸引你,讓你想看它,這是好繪畫的一個標準。很多畫你看過就忘記了,怎麼也想不起來,而且沒有興趣再去看,好音樂其實也一樣,耐聽。我為什麼把這次談話的主題定為“藝術還遠遠沒有談開”,就像你寫書一樣,

人是語言動物,人期待談藝術,藝術也期待人去談它,它是沒有邊界的。

我不認為誰能把話說到那份上,把藝術談透了,我不相信這件事情,藝術還沒有被談透的時候。

張昊辰

:但是希望藝術被談論。

陳丹青

:比如我現在面前是一幅《受胎告知》(達·芬奇油畫作品),那是十五世紀的畫,這幅畫期待我談它,如果有誰願意聽,我可以在那談五個鐘頭。但其實只是我在談,跟這幅畫本身沒什麼關係。人是語言動物,永遠找得到各種理由、各種詞語去講一件藝術作品,一件正在吸引你的藝術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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