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顧以諾
一
《紅樓夢》第二十九到三十五回的故事，時間上是五月初一到初七。我一向喜歡稱這七日為“賈寶玉的五一黃金週”。
這七天圍繞賈寶玉而寫，愛與恨，生與死，守護與辜負，規勸與鞭笞，種種糾葛，一點一滴、一筆一畫，看來無意，卻在寶玉生命裡埋下伏筆。
第三十一回，時間上是五月初四夜間、初五整天、初六午間的故事。黃金週已過半。
黃金週的前半部分，重點在寶玉的婚姻：張道士的提親提醒了寶玉即將成人，更令黛玉吃心。寶黛的猜疑，鬧得天翻地覆，又在各自嗟呀中和好。而寶釵第一次對寶玉翻臉。寶玉受困於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糾結，難以自處。當他暫時從中脫身，便忘乎所以，於是又在丫鬟間攪起了風波。
他和金釧兒調笑，母親突然的發作，讓他猝不及防，立刻逃走；擺脫了壓力，他又是那個多情體貼的公子哥兒，看齡官畫薔，只是心疼她內心苦楚；一場暴雨突如其來，他被澆得透溼，便把怒火抬腿一腳發洩在開門的襲人身上——黃金週的風波，終於捲進了怡紅院。
二
怡紅院一向是最容易產生風波的地方。
第八回楓露茶事件攆了茜雪；十九回李嬤嬤為了糖蒸酥酪和丫頭們吵架，緊接著二十回李嬤嬤大罵襲人；二十四回小紅給寶玉倒杯茶，便受一頓排揎；二十六回晴雯跟碧痕拌嘴，敢把氣撒寶釵黛玉身上抱怨；良兒偷玉，墜兒偷蝦鬚鐲；到小戲子們進了大觀園，何婆子打完芳官打春燕，什麼薔薇硝、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鬧了個天翻地覆，統統和怡紅院扯得上關係。
可黃金週裡發生在怡紅院的這場風波，卻是絕少的因寶玉直接生出，又由寶玉來親自撫平。
風波的開端是個不是意外的意外。
寶玉踢襲人，這絕對不是寶玉素日所為。可這說起來，只是一個紈絝公子的正常反應。即使上一刻還只想著提醒齡官下雨了快回去，可一旦從忘我的情緒中恢復，衣衫溼透貼在身上的感覺，足以讓他心情迅速暴躁，更何況被關門外許久不開門。
他畢竟是“二爺”，丫鬟們本職工作不盡心，主子責罰是正常的。至於踢一腳，打幾下，根本算不得什麼。雖說賈府待下人不錯，鳳姐出手打丫鬟的次數可不少。
可怡紅院的丫鬟們，不習慣這樣的二爺。她們平日裡叫著“二爺”，但這個二爺是可以說說笑笑甚至打打鬧鬧的寶玉，絕非這個一開門就衝著首席大丫鬟來一腳的爺。
踢過這一腳，即便寶玉對襲人再怎麼軟言勸慰，丫鬟們眼裡，那也只是大棒後的胡蘿蔔，心裡都有個怕懼，多半竊竊私語著“襲人姐姐都被踢了，我們還不知怎麼著呢，都仔細著些，可不敢惹爺！”
可若都是這麼安分守己，那怡紅院也只是公然一個又一個襲人的集合。寶玉的地盤，一定會有異類。
三
本回正是晴雯的特寫。在此之前，她的存在感只限於嬌嗔“這會子手還凍得僵冷的呢”和給黛玉吃了閉門羹，不過是鋒芒小露。
而在本回中，在襲人被踢次日，整個怡紅院進入高度警備的狀態下，只有晴雯，不同於眾人，依然保持著平日隨意的作風，上來伺候主子反跌了扇子。
主子責備幾句，本是該作低眉順眼狀、反省自己工作不小心，然後趁早溜走，小心別撞槍口上。可晴雯面對責備，主動出擊，率先開炮，對主子張口就是一頓諷刺。
晴雯吵架的邏輯是沒有邏輯。她心裡有氣想吵架了，不管是誰，只要開口就和他吵。她開口便是襲人被踢之事，卻並非為襲人不平。襲人趕來解勸，連襲人也成了攻擊物件。吵到最後，連嘴笨的襲人都要說她夾槍帶棒，實在不明白她跟誰拌嘴。
晴雯吵架只圖嘴快，說出口怎麼痛快怎麼說，抓住錯處，直擊痛點，如一陣機關槍似的掃射。說寶玉，一張口便是：
“昨兒連襲人都打了。”
說襲人，便說：
“正是因為姐姐服侍得好，昨兒才挨窩心腳……正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
這樣的反擊，使得衝突升級，以至於寶玉要抬出人人最害怕的“攆出去”，而這也正是晴雯的軟肋。可即便被捏住了軟肋，她也不肯軟和半句，只道：
“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
晴雯的吵架，不過是逞一時之勇。她所有的也只有這一時之勇。曹公給她的“勇”字，放在此處倒也貼切。可世人多的是一時之勇後追悔莫及，只有晴雯，她才不後悔。這場吵架，以怡紅院眾丫鬟的下跪而暫時停止，可晴雯這個當事人，卻只是哭著出去了，再露面，已經安心躺在枕榻上乘涼。
四
經過一個下午，寶玉的火氣已經消散，可晴雯不是。倘若這一天寶玉沒有來博千金一笑，下次遇見晴雯，也絕得不到什麼好臉色。她認為她沒錯，因此其他人為她求情跪了一地，她卻一頭碰死也不肯下跪討饒。正相反，是該寶玉來跟她賠罪呢。
恢復心情的寶玉又是我們熟悉的多情公子。晴雯瞧見是寶玉，只會覺得早上剛吵了架，這會兒又來討嫌。可寶玉卻肯笑臉相待，幾句針鋒相對也不惱，還肯順著她說：
“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
午後為跌折了扇子引發爭吵，傍晚卻盡著她撕扇子，只為她撕得痛快，笑上一場。這一場風波，終以晴雯的堅持自我的勝利而告終。
在全體高度警戒時，只有她依然隨性；在全體丫鬟跪下求情時，只有她絕不肯討饒。此時的晴雯，在怡紅院裡是個異類。
可這一場風波，讓寶玉真正看到了她。寶玉愛花，怡紅院的女兒們，都也都如花朵一般。可這一朵花不同於其他，她有芳香，也有利刺。芳香和利刺，同樣都是她的可愛。
而我們的護花少年，無論是芳香還是利刺，他都想呵護。利刺會劃傷他的手，可那是他們的共同記憶。那些人性中的本真，就像清晨花瓣上的露水，太容易消失在陽光下，因此才分外珍貴。
五
風波已定，鬧時驚天動地，鬧過了彷彿無足輕重。再怎麼說，也沒有鬧出怡紅院去。林黛玉進來看見，不過是一句玩笑就過去了，可見並不值得說什麼。寶玉口口聲聲要回王夫人去，到底也還有襲人死攔著。不過是茶杯裡的風波，杯中水湧浪翻，卻不曾濺出一點。
杯中水湧浪翻，到底也有痕跡。
這世上惺惺作態的太多，這一點真性情便值得日後珍惜與嬌寵。
于晴雯，她會成為怡紅院最耀眼的花朵，將迎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可是，琉璃易碎，彩雲易散，她為寶玉所看重的特質，有朝一日會不容於他的母親。她堅持了自我，而她也終將為她堅持的自我付出生命的代價。
於寶玉，他越發珍重這原始的本真。虛偽汙濁的成人世界裡只有毫無表情的面具和麻木僵硬的內心，只有青春王國裡才有至真至純的情感。來自成人世界的催促時時在耳邊響起，他深深眷戀這最後的青春芳澤，他想保護他的花朵。然而，他的花朵如此脆弱，而他也始終無力保護，只能眼睜睜看著花朵在風雪中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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