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許多國家和民族的早期歷史都是以詩的形式儲存至今的——請注意,這裡說的是“儲存”,而不是“記錄”。
這兩個詞的區別在於,記錄歷史只能在文字誕生以後;而詩被選作儲存歷史的形式,多在文字誕生以前。
在文字誕生以前,歷史的傳承不得不靠口耳相傳的記憶,而人類的天性總是比較容易記住那些押韻和仄、朗朗上口的韻文的。
《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和“詩”進行同義替換的這個“志”,早期篆體為“心”上一“足”——駐足停留於心上,也就是記住的意思。《詩序》所言,大概就是詩曾經為史的證據吧。
或許是因為有這一層古老的淵源在,中國學者們總喜歡在詩歌中觀風俗,明教化,去挖掘類似史書所應承載的那種政治觀念和社會價值。比如下面這首詩:
中谷有蓷,暵其幹矣。
有女仳離,嘅其嘆矣。
嘅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
有女仳離,條其歗矣。
條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溼矣。
有女仳離,啜其泣矣。
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詩·王風·中谷有蓷》
《毛傳》分析《中谷有蓷》的主旨時,這樣說道:
《中谷有蓷》,閔周也。夫婦日以衰薄,凶年飢饉,室家相棄爾。
——《毛詩正義》
《毛傳》說,東周治民,荒疏乏術,以故民俗涼薄,道德日衰。一俟荒年到來,糧食短缺,拋妻棄子的慘劇便禁不住要發生。而這首《中谷有蓷》正是這類人倫悲劇的鑑證。
讓人納悶兒的是,《毛傳》從詩文的哪一句中讀出了“凶年飢饉”的味道呢?我把《毛傳》的註解翻來覆去檢了個遍,終於懷疑上了篇首的那句“中谷有蓷,暵其幹矣”。
就這句詩,《毛傳》的解釋是:
(蓷)陸草生於谷中,傷於水。
——《毛詩正義》
先讓我們來簡單地梳理一下《毛傳》的推理邏輯:
蓷——郭璞《爾雅》注說即是“茺蔚”,又名“益母”——是一種陸生而非水生的植物。《毛傳》想當然地認為,這種陸生植物如果生長在幽暗潮溼的澗谷裡,有很大機率,它是要澇死的。
但女主人翁在山谷裡發現的益母草非但沒有澇死,反而因乾旱而枯萎。這就證明有嚴重的旱情正在發生,而飢旱交煎也就成了女主人翁被丈夫拋棄的導火索。
《毛傳》的這套推理,從起點上就有問題。
李時珍《本草綱目》載“茺蔚,近水溼處甚繁”,證明益母草本來就是一種喜溼的植物,所以才會聚生在山澗之中。
至於益母草的枯萎,那更不能作為旱災發生的證據,因為《本草綱目》又說“(益母)夏至後即枯,故亦有夏枯之名”。
作為一種藥用植物,益母草在每年的夏至之後果實成熟,全株就會漸趨乾枯。這是生性所致,非關旱澇。
“女主人翁在採收的季節裡看到了山谷中叢生的益母草”,恐怕這才是與“中谷有蓷,暵其幹矣”兩句更貼切的場景還原。
至於說這叢益母草如何勾起了她“遇人不淑”的感嘆,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女主人翁在採收的季節裡看到了山谷中叢生的益母草”,當我們這樣去理解“中谷有蓷,暵其幹矣”的時候,顯然這兩句詩只是描述了故事發生的一個尋常背景。
這個背景尋常到可以被置入任何一個具體的時空之中而不顯違和,當然,它也就不具有反映東周所特有的歷史與社會風俗的史料價值。
而《毛傳》之所以努力去挖掘這種價值,恐怕是“以詩為史”的觀念在暗中作怪吧。
如果我們否定了《毛傳》所講的那個“凶年飢饉,室家相棄”的故事,那麼我們必須就這個問題給出一個新的解釋,即
“中谷有蓷”和“遇人不淑”之間究竟具有怎樣的邏輯關聯?詩人是怎樣從前者引出後者來的?
或許,下面這段文字能給我們一點有益的提示:
用此草,每朝將以洗手面,如用澡豆法。面上皯 及老人面板兼皺等並展,落浮皮,皮落著手上如白垢。再洗,再有效。淳用此藥已後欲和澡豆洗,亦得以意斟酌用之。
初將此藥洗面,覺麵皮、手滑潤,顔色光澤。經十日許,特異於女面。經月餘,生血色,紅鮮光澤異於尋常。如經年久用之,朝暮不絶,年四五十婦人如十五女子。俗名鬱臭,此方仙人秘之,千金不傳。即用藥亦一無不效。
——《外臺秘要方》
這是唐代醫學家王燾所著《外臺秘要方》中記載的有關益母草的藥用方法。
據王燾說,
這樣煉製的益母草具有美容養顏的奇效,能幫助女性有效抵禦衰老的侵蝕
。而王燾記錄的這個藥方名為“近效則天大聖皇后鍊益母草留顔方”。
換句話說,益母草的這種美容功效可是經過唐代女皇帝武則天親身驗證的。關於這一點,我們在宋朝修撰的《新唐書》中也能找到相關旁證:
太后雖春秋高,善自塗澤。雖左右不悟其衰。
——《新唐書·后妃傳》
古人云“女為悅己者容”。《中谷有蓷》裡的那位女主人翁在夏季採收乾枯的益母草,或許也跟武則天一樣,端為駐顏之用。
留住青春的容顏為了拴住某個男人的心思。可憾的是,神奇的益母草能幫助女主人翁留住青春,卻終於沒能幫她留住那個男人。
男人移情別戀之後,女主人翁再一次看到山谷中乾枯的益母草,於是情不自禁地發出了“遇人不淑”的感嘆。詩人寫的大概是這樣一個故事吧。
當我們把這個故事還原出來以後,就會發現,《詩經》講故事的方式好像有些囉嗦。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從三章歌詩中各擇出幾句,並作一處來看:
有女仳離,嘅其嘆矣有女仳離,條其歗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
把這幾句詩串在一起,出女主人翁看到益母草之後發生的感情變化的全過程就會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始而輕聲嘆息,繼而放聲長嘯,終於,她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委屈,眼淚撲簌簌地落下,哭出了聲來。
這就是說,《中谷有蓷》這三章歌詩的內容並不存在時間上的跳躍和空間場景的切換。
這難免會令一部分不熟悉《詩經》的讀者產生疑問,既然是同一件事兒,為什麼要反覆說他三遍呢?
這其實源於古人欣賞《詩經》的方法跟我們今天不同,《詩經》在創作之初本不是用來讀而是用來唱的。
讀詩和唱詩有什麼區別?
讀詩的時候,我們看到的一個擺在案頭的文字故事。故事的敘述,情節的推進是靠邏輯來牽引的。前一句說了因,後一句就得表明果。如此前後相繼,環環相扣,講一個故事就像打一梭子彈,乾脆利落。
但唱詩沒法兒這樣利落,因為唱詩要配樂,而音樂的節奏是迴圈往復,一唱三嘆。在這一唱三嘆的節奏中,我們的情緒會緩慢地醞釀,螺旋式地上升,就像一張硬弓那樣被逐漸拉開,拉滿,最終噴射了出去。或許這個過程不如打一梭子彈來得痛快,但它卻是另一種古典形式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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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