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你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調查你外祖母?」

「因為所有人遺忘了她。」

撰稿|Ling

編輯|鮮 於

出品|Figure紀錄片

為歷史上有太多的故事戛然而止,太多的面孔杳無音訊。但如果有一張面孔在80年間若隱若現,那它通常有一個註定要被講述出來的傳奇。

拿下2022年柏林國際電影節泰迪熊獎評審團獎的紀錄片《妮莉和訥亭(Nelly & Nadine)》,其誕生本身已經值得再拍一部紀錄片。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瑞典導演馬格努斯·格滕(Magnus Gertten)在2011年上映的紀錄片《希望的港灣(Hoppets Hamn)》裡,講述了集中營倖存者重新迴歸正常人生活的故事。從其中的被拍攝物件,馬格努斯·格滕又引出了一張神秘的亞洲面孔黃訥亭(Nadine Hwang),透過訥亭戀人妮莉(Nelly Mousset-Vos)的後人,機緣巧合下,還原了一段被淹沒在歷史塵埃中的往事:

一對女性同性戀人,相遇相愛於集中營,患難與共;曾經的歷史弄潮兒與反納粹英雄,最終在時代洪流中順流而下,攜手歸隱;一位在現代法國農村過著平靜生活的女性,突然有機會去了解祖輩諱莫如深的過往,最終補完了女性家族傳承的記憶……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還年輕的妮莉與訥亭

她在地獄中遇到了蝴蝶

馬格努斯最早拍攝《希望的港灣》,是因為在2007年發掘到的一小段影像資料。它展示了透過紅十字「白巴士」行動獲救,並於1945年4月28日到達瑞典馬爾默港的1948位集中營倖存者的故事。「我對那段新聞中的臉很著迷,一直在想——有可能知道他們是誰嗎?」

馬格努斯發掘了其中幾位特殊乘客的故事,包括當年只有10歲的艾琳(irene kuausz-fainman),以她們為線索,又有了2015年的紀錄片《每一張臉孔都有一個名字》(Every Face Has a Name,下稱《臉孔》)。

成百上千張臉孔中,有一張臉在短短2秒就給世界留下了一個難以索解又引人入勝的疑問:她是誰?雌雄莫辨、表情微妙,可以解讀為不屑也可以解釋為猶豫——還是一張罕見的亞洲面孔。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這就是黃訥亭,一位來自中國的反納粹抵抗者,也是她幫助艾琳母女登上了「白巴士」,逃出生天。在《臉孔》的片尾,她最後的下落被標記為,「1945年離開中國,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引起了歷史考古者的極大好奇。她輝煌的前半生和籍籍無名的後半生被繪聲繪色地展現:中國外交官與比利時貴族之女,既是舊日名媛又是新時代軍官,曾在奉系軍閥及北洋政府任職,但經歷了半生變遷與流亡,從媒體的寵兒變得查無此人。

訥亭的後半生究竟發生了什麼,本來可能永遠是一個謎。偏偏有一個機會,讓傳奇不但有了個結尾,還提供了完全不同的解讀視角。

在《臉孔》的映後會上,西爾維·比安奇(Sylvie Bianchi)鼓足勇氣告訴導演馬格努斯:自己在法國北部農莊的小閣樓上,有一個不敢開啟的箱子,裡面放滿了日記、相片甚至錄影帶,那都是關於訥亭的後半生,因為她和自己的外祖母妮莉正是一對戀人。

後者是一位成功的比利時歌劇演唱家,也是集中營的倖存者之一,但沒有出現在1945年的紀錄短片中。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西爾維家中收藏的妮莉照片

「我知道這將是一個令人驚歎的愛情故事。」馬格努斯同時意識到,西爾維難以面對的,除了外祖母在集中營的黑暗回憶,更是這段令家族諱莫如深的戀情。是《臉孔》鼓勵了她,去面對那兩張時時互相凝視、溫柔微笑的面孔。

「我從來沒能開啟這些東西……我想現在是我這麼做的時候了。」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對西爾維而言,直面這段記憶並不容易

妮莉的日記,可以被視為一部詩歌:不加修飾的痛苦,卻又富有藝術家特有的浪漫與敏感,緩緩念來,昔日宛然在目。

在日記中,妮莉這樣描述自己的被捕:「我被從這個世界上奪走了。」1943年在巴黎被捕後,她被關押在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位於柏林以北90公里,是納粹集中營裡著名的「婦女地獄」。據估計,曾被囚禁於此的13萬名婦女中約有9。2萬人最終被殘酷殺害。

紀錄片沒有采用常見的令人痛苦的集中營影像,而是選擇以大量拍攝於1942-43年的法國鄉村黑白影像,去隱喻妮莉的這段痛苦歲月,這讓影像擁有了一種介於現實與詩意的力量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妮莉偶爾會用歌聲,去換取多愁善感的守衛給予一點蔬菜,1944年聖誕節的軍營演奏會上,她應一個聲音的請求唱了《蝴蝶夫人》,再然後,「蝴蝶」擁抱了她。

這是妮莉和衲亭的初遇。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被遺忘的名媛的一生

在開啟箱子前,西爾維對於衲亭的記憶,總是隔著一層影影綽綽的毛玻璃。

從四歲開始,她和雙胞胎妹妹就被母親定期帶去拜訪外祖母。她們被告知,外祖母和訥亭只是「碰巧」住在一起,對外稱彼此為「表親」。小女孩們並不知道,在那個年代,「住在一起的表親或堂親」幾乎是「同性情人」一種心照不宣的代稱。

妮莉的這段親密關係並不為社會、家族和後輩們所承認,但她留下的、被女兒扔在雜物堆裡遺物中,也包括了訥亭的一些照片。

雖然《妮莉和訥亭》基本是從妮莉這一方的角度敘事,但從這幾張年輕時的照片中,還能窺見訥亭風光錦繡的前半生。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西班牙媒體關於訥亭的報道(圖源:中西檔案)

她生於馬德里,1913年隨父回國後,很快和妹妹馬賽成為了北平城中備受矚目的名媛姐妹花。

進入20世紀20年代,訥亭開始了自己風光無限的政治生涯。

她得到軍閥張宗昌和張學良的賞識,官至中尉,雖然是空軍的榮譽頭銜,但訥亭實打實學習了駕駛飛機和射擊,這也讓她身著戎裝的形象看起來英武而勇健,並非千金玩票的cosplay。她還以外交世家的背景和法律學位,擔任潘馥(時任財政總長)的機要秘書,參與了為北洋政府和歐洲諸國籌款的談判。

外媒報道將訥亭捧為「中國的聖女貞德」、北洋政府的「繆斯」,這固然有東方凝視的加成,但衲亭和從事中西翻譯的馬賽,以自己的文明和開放性,對抗了西方對於中國的刻板想象,展示了具有現代氣息的中國女性形象。

遺憾的是,在20世紀30年代經歷了父親去世,政治支持者張宗昌與張學良或去世或失勢後,訥亭的職業生涯進入了低潮期,並最終於1933年移居巴黎。

這段時光被記錄在西爾維手裡的幾張合照中。她諮詢了歷史學家瓊·申卡(Joan Schenkar),才知道與訥亭合照的女性是大名鼎鼎的娜塔莉·巴尼(Natalie Clifford Barney)。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後者是20世紀最負盛名的女權活動家之一,也是公開的女同性戀者,她的沙龍也是巴黎最重要的文學沙龍之一。但在這個圈子裡,訥亭不再是風光無限的名媛和上校,僅僅是巴尼的司機、秘書和情人,甚至很長時間內只能棲身於情人的辦公室。

這之後,訥亭的名字再次從媒體上消失。根據法國作家海倫娜·內拉(Hélène Néra )的傳記文章所述,訥亭被認為是因參與了抵抗納粹運動而被捕。

從此後,訥亭的後半生,就只能透過戀人妮莉的記敘,和她後輩的記憶去拼湊。

西爾維提供了一個更私人的回憶視角。訥亭有一天突然對10歲的雙胞胎沒頭沒腦說了一句:「你們的外祖母,是個戰爭英雄,她堅不可摧」。一直到幾十年後,透過布魯塞爾檔案館的一份證明,雙胞胎才知道:妮莉堅持為盟軍擔任間諜,這導致她被監禁了735天,並最終與訥亭相會。

一位歌劇家、盟軍間諜,與一位前軍官、納粹反抗者,在集中營朝不保夕的生活中,最大的慰藉就是枕著愛人的臂膀,互訴衷腸。

「我談論祖母的花園……你談論中國,北京大飯店及其輝煌,或者你和巴尼還有她在雅各布街的沙龍的生活。你在魚子醬和香檳等著你的地方制定計劃,為了我們度過一個迷人的夜晚後歸來,這讓我發笑。」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如果有一天我回到我的生活中,我會回首今晚。再見,訥亭。」

她在旅途終點等她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西爾維,難以理解這對戀人怎麼能在殘酷的集中營產生這樣浪漫而深厚的感情:「她們兩個都能活下來的機會微乎其微。」

但命運終於善待了愛人們。

妮莉於1945年4月22日被釋放,回了布魯塞爾;而早走一步的訥亭去了巴黎。兩年後兩人再次重聚,並於1950年移居委內瑞拉。

訥亭喜愛攝影和攝像,照片和影像記錄了她們平靜的晚年生活。訥亭在法國大使館下面的一家公司做秘書,朋友和晚餐是她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晚年的妮莉和衲亭

兩個人會在招待客人看畫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拉著手,這是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甜蜜。妮莉晚年依然喜歡穿大花吊帶裙,會拎著俏皮的小包,左探右探,像一隻小貓一樣過馬路。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但如果一個人曾經「必須為一小口發黴的麵包,一小口水,一個睡覺的地方而戰」,留下的憂鬱痕跡必將是終生的。「當訥亭拍攝妮莉獨處的影像時,我看到了她一生中經歷的一切」。

兩人釋懷的方式,是共同寫作回憶錄。訥亭手寫,妮莉打字,「她們想講述她們的愛情故事」。但最後因為時代的限制,這本書沒有得到出版,直至在《妮莉與訥亭》中重見天日。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訥亭於1972年去世,她並不知道,當年她幫助過的小女孩艾琳在1971年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Nading」。她也不知道,妮莉於她去世8個月後,在日記中寫到:「沒有人再注意我的新衣服,為我拉上拉鍊……我等你,就好像你在旅行一樣。」

在獨自等待的14年間,妮莉繼續自己平靜的生活。當西爾維需要在一位哲學家和一位農民之間選一位結婚時,妮莉的建議是,「這取決於你自己」。這讓外孫女感嘆:「她生活的動力是愛,我想這幫助她堅持。」

妮莉於1986年的聖誕節之後去世,女兒印象中的最後一面:「她彷彿還在放聲歌唱的樣子。」

《妮莉和訥亭》並沒有選擇更富有傳奇性的訥亭為主角,而是選擇了更多隱藏在歷史塵埃中的妮莉,這也是導演馬爾格斯製作紀錄片的初衷。

「我有機會敲世界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扇門,有人會開啟門說:‘歡迎!現在我終於可以講我的故事了’。處理他人的生活故事是一項重大責任……我對揭示隱藏的歷史感興趣。」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很難簡單評價《妮莉和訥亭》。

紀錄片無疑有些冗長,前半小時像很多歐洲文藝電影一樣,展示了大量法國鄉村的恬靜美景,節奏冗長且和主題關係不大。對於集中營的苦難記敘也難免有些支離破碎。

即使是關於女性同性愛本身,也是淺嘗輒止:沒有提到訥亭在巴尼那個圈子中經歷的嫉妒和覺醒,也沒有提到曾經有夫有女的妮莉,為何選擇與衲亭終老。甚至也沒有提到上世紀50-70年代女性主義的崛起,同性戀平權運動的興起對於她們倆的影響。

但它的最寶貴之處,是展現這對女性同性戀人這本身。在訥亭為妮莉拍攝的影像中,「就好像她的眼睛是攝影機一樣,你清楚地看到這種溫柔,或她對妮莉的愛」。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男性同性戀人的傳奇不絕於史,即使是「不敢說出名字的愛」這個詞本身,也是因男性而聞名。相反的,女性同性戀人的故事往往被忽視、被湮沒。

如海倫娜·內拉在文章中所引用的:「由於女同性戀者被視為對父權秩序的威脅,她們一直被從歷史中抹去。特別是因為她們的傳記作者不幸傾向於忽視或儘量減少描寫與其他女性的愛情和性——無論它持續了幾個月、二十年甚至五十年。」

而《妮莉與訥亭》這個直視痛苦,在羅曼蒂克的同時依然保有力量的故事,最終被講述、銘刻,成為真實的一部分。「它允許我們用女人自己的話從內心講述愛情故事,這是最令人驚歎的。」

片中出現的瓊·申卡同時也為《卡羅爾》原著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一位著名的深櫃女同——寫過傳記。

聯想及此,瓊與西爾維交談時說的話自有深意:「在社會上,沒有什麼是真實的,除非它被表達出來。」

集中營裡的中國愛人

資料參考:

《Nadine Hwang – Dans la tourmente du XXe siècle》

《‘China Hwang’ of the Nazi camp for women》

《Magnus Gertten on love, war and family secrets in Nelly & Nadine》

《名流||民國名媛OR名門公子?被遺忘的Nadine Hwang這顛沛流離然而傳奇無限一生》

TAG: 妮莉訥亭西爾集中營馬格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