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禪思妙趣皆入詩詞——聊一聊“有趣”的蘇東坡

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禪思妙趣皆入詩詞——聊一聊“有趣”的蘇東坡

在中國幾千年的文明歷史中,恐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像蘇東坡那樣具有著近乎完美的人格和特質。在朝為官時,他極力堅持自己的主張,懷著一顆熱忱的心為黎民百姓說話。貶謫在外時,他樂天知命,並不消沉,而是“不辭常作嶺南人”。艱難困苦始終困擾著他,但是他卻能將生活的種種坎坷化為詩中的笑料,大笑著將它讀出來。

文學史中的蘇軾地位非常高,如鞏固詩文革新的成果,如開拓北宋詞的新的境界,這任何一個成就都足以使蘇軾在文學史上獲得崇高的地位,但是這並不足以使他成為許許多多中國人的“精神偶像”,所以,我們今天不談他的文學成就,而是聊一聊他寫過的那些“有趣”的詩詞。

這些有趣的詩詞也就是那些研究者口中所說的“諧趣詩詞”,所謂諧趣詩詞,就是採取輕鬆戲謔或是調侃的態度,寫作方法所作的詩詞。我們的詩歌不應當僅僅是傳達個人偉大志向抱負的傳聲筒,也應該有一定的娛樂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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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也很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唐代詩人王昌齡主張“詩有三得”,分別是“得趣”、“得理”、“得勢”,他就將“得趣”作為三得之首;宋代詩論家嚴羽也曾提出“興趣”說,曾言“詩有別趣”,“盛唐諸人惟在興趣”。

我們平常所見的詩詞要麼是正兒八經地表達自己治國平天下的志向,要麼是細膩婉轉地抒發自己幽微的內心情感,雖然共情能力有餘,但是愉悅功能卻不足。

而蘇東坡卻不相同,他的作品就可以找到許多描寫生活的樂趣與詩人的奇思妙想的“諧趣”詩詞,有時讓人捧腹大笑,讀來甚是歡快,也越能感覺出東坡的可愛。

真的有趣的詩詞

劉勰《文心雕龍》有《諧隱》之篇,對“諧”有這樣的解釋:“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朱光潛先生的《詩論》中也說,“諧,就是講笑話。”可見,“諧趣詩”首先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通俗易懂有趣,能使人感到輕鬆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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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詩詞中當然少不了這些詩歌,如他寫給弟弟的《戲子由》:

宛丘先生長如丘,宛丘學舍小如舟。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勸農冠蓋鬧如雲,送老齏鹽甘似蜜。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居高忘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別駕舊齊名。如今衰老俱無用,付與時人分重輕。

其中語多誇張,將弟弟的學舍比作“舟”,極盡調侃之能,後邊讀到“屋打頭”則更令人啞然失笑。

除了調侃他人,更有意思的是,蘇軾常常將生活中遇到的趣事用詼諧的筆調訴諸筆端,如《海棠》詩:“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東坡不寫自己對於花的喜歡,而是想象海棠花將要睡去,不得已才秉燭觀花,這等行為,也只有可愛脫俗的人才會有,這樣詼諧的寫法,也只有東坡這樣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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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還覺得不夠有意思的話,那就來看下面一則故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十記載了蘇東坡的一則趣事:

“東坡夜宿曹溪,讀《傳燈錄》,燈上的火花掉到書卷上,正好燒掉了一個‘僧’字,於是東坡詩興大發,隨性寫下來這樣一首詩:`山堂岑寂寂,燈下讀《傳燈》,不覺燈花落,茶毗一個僧‘。”

“茶毗”是梵文之音譯,意思是火葬,將一個生活中的細節都寫得如此有神有趣,大概也只有東坡可以辦到。

不僅是詩,在蘇東坡的詞作當中同樣也有這樣型別的作品,有一次蘇東坡參加宴會,席間有兩個官妓名為鄭容,高瑩,他們想要落籍從良,不再為妓,便請蘇軾幫忙向主家求情,於是蘇軾便信筆寫下了這首《減字木蘭花·贈潤守許仲途,且以“鄭容落籍,高瑩從良”為首句》詞:

鄭莊好客,容我尊前先墮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

高山白早,瑩骨冰膚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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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讀,這首詞甚至美得讓人注意不到這是一首藏頭詞,意思表達得如此完整,並且讀來妙趣橫生,別有一番風味。

有趣有料的詩詞

雖然讀諧趣詩有可以讓人捧腹大笑的娛樂功能,但若僅僅是讓人捧腹大笑就只能算是稍欠火候的“半成品”了,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所謂諧趣的定義可以說是以遊戲態度,把人事和物態的醜拙鄙陋和乖訛當做一種有趣的意象去欣賞”,這樣寄託著諷刺與深沉情懷的諧趣詩才是此類詩的較高境界。

東坡的諧趣詩就是如此,除了令人愉悅之外,更多的還是在讀似輕鬆的詩中寓託著深沉的情感。蘇軾為人曠達,什麼事情都比較看得開,但是他卻並非那種沒心沒肺之人,生活給他帶來的傷害並不少,他諧趣詩中所透露出的對生活的複雜情感往往更加令人動容。如有名的《洗兒戲作》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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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詩語調輕鬆幽默,但是細細一品可以發現詩人在詩中是寄託了深厚的情感的,那一句“我被聰明誤一生”不知包含了多少詩人生活的無奈和辛酸。

與此相類似,他寫於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之時的《初到黃州》詩: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接,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同樣是乍一讀感覺語調輕快,但是結合當時詩人的處境便可以知道,詩人當時的落寞,那種被生活打擊之後的無奈透過這種調侃的態度寫出來反而讓人覺得更加悽苦。

除表達自己的情感之外,蘇東坡還愛將禪理入詩,《醉僧圖頌》, 描繪了一個不守佛門清規的醉酒和尚的形象, 他平日在床榻上穩坐修禪, 酒後就原形畢露: “人生得坐且穩坐, 劫劫地走覓什麼? 今年且屙東禪屎, 明年去拽西林磨。”

這種看似打破規矩的行為在蘇軾看來正是衝破世俗藩籬的不二法門,也是追求個性解放的可選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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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詞作方面,可舉他晚年所作的《蝶戀花》詞: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同樣是如此,詞風極為日常化,但是細細一品便能品出那“多情卻被無情惱”的無奈與惆悵,也怪不得引得朝雲淚下,不唱“天涯何處無芳草”之句了。

為什麼這麼有趣

那麼為何在這些作家當中,只有蘇軾寫的諧趣詩如此深入人心,如此優秀呢?

首先,蘇軾的性格就比較詼諧幽默。《獨醒雜誌》卷五說“東坡多雅謔。” 北宋王闢之的《澠水燕談錄》記載,

“貢父晚年苦風疾,鬢眉皆落,鼻樑且斷。與子瞻小酌,子瞻戲曰:’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壯士兮守鼻樑。‘”

當時幾乎要成為文壇領袖的蘇軾,居然直接與朋友開這樣的玩笑,只能用他天性幽默來進行解釋。也許,把蘇軾放到今天,他有可能會成為一名出色的脫口秀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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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幽默的性格與其圓融曠達的人生觀念也是相通的,正是因為他有如此天性,所以他能夠養成後天樂觀的人生觀念。他曾經對自己有過這樣的評論:“坦蕩之懷, 任天而動”,這也許可以用我們現在的一個成語來進行解釋,即“隨遇而安”。

與此相類似的是,他也在另一首詞《沁園春·孤館燈青》種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鬥樽前。”

由杭州改知密州之時,蘇軾也是一個在官場中摔打過的“大男孩兒”了,但是他仍然表現出這個年齡少有的豪放與達觀,“袖手何妨閒處看”更是從字裡行間都生髮出了他的淡定與從容,可以說,這樣的品格,這樣的態度,簡直就是為寫諧趣詩而生的。

除個人原因以外,不得不提到文化傳統對他的影響。其中比較突出的便是莊子與陶淵明,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裡曾經回憶過哥哥的讀書經歷:

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之亂,不為空言。繼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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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所代表的道家思想對蘇軾有極大的影響,每每遇到人生困難時,它都會想到莊子的豁達與自然,並由此獲得超脫。此外,蘇軾不僅在人生觀上受到了莊子的影響,並且在文章的寫法上也受到他的而影響。莊子的文章是先秦諸子中散文最有氣勢,視角最為開闊宏大的一家,那種自然而然如行雲流水一般的文章更是與後來蘇軾的詩文如出一轍。

陶淵明對他的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晚年的他專注於和陶詩,將陶淵明作為自己的精神偶像,一共創作了一百二十四首《和陶詩》。

他在《陶驥子駿佚老堂二首》其一中說:“淵明吾所師,夫子仍其後。”他甚至將陶淵明的地位放在孔夫子之上,可見他對淵明喜愛的深沉。

而陶淵明本人就被稱為“晉末成熟的幽默大詩人”,他所做的《責子詩》、《擬輓歌辭》、《乞食》都具有著有趣的構思,詼諧的語言,散發著幽默氣息的同時又能讓人回味出人生的道理,不僅讀著有趣,更讀著有味兒,極富神韻與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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