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十二回:鳳姐的天才表演

精讀紅樓|第十二回:鳳姐的天才表演

本文娓娓道來,絲絲入扣。作者為資深紅迷,出手不凡,相當精彩。

精讀紅樓|第十二回:鳳姐的天才表演

精讀紅樓|第十二回:鳳姐的天才表演

作者

笙歌拂衣

賈瑞只管去榮國府找鳳姐,平兒問為何,鳳姐的第一反應是賈瑞“這畜生合該作死”。文章在此時斷開,是極吊人胃口的。

《紅樓夢》第五回出現“神仙姐姐”一詞,後在金庸的天龍八部裡成為常用詞彙,“作死”則是現在的流行詞彙。本回就是講一個如何作死的故事,作者的敘述狠、快、準,勾掉了一個青年的生死,向讀者呈現了一個特殊的寶物:風月寶鑑。

這個作死的人叫賈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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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瑞在之前出現過,一窮二孤三名聲不好。窮不用說了,他在賈家的私塾裡,需要從薛蟠那裡揩油;孤是他父母兄弟俱無,只有一個老得可以的爺爺賈代儒;名聲不好在第九回鬧學堂一章中有充分展現,作者常用幾字評說人物,對賈瑞,他不無刻薄地諷刺他“圖便宜沒行止”,脂硯齋更是批他為“無恥小人”。

他能拿得出手的,只是他的年齡,或許還有他健康的小身板。說穿了,別看他姓賈,卻是賈薔賈芸一流,要靠在榮寧二府當差才有飯吃的小市民。

就這麼一個賈瑞,卻盯上了王熙鳳。有關王熙鳳,賈瑞能知道的,一是聽很多人說過“嫂子是個厲害人”;二是王熙鳳是美麗無比的已婚婦女;三是她是榮國府的當家少奶奶,出身金陵王家,身份高貴。賈瑞看上王熙鳳,用平兒的話說是“癩蛤蟆想天鵝肉吃”。

可見,二人的差距實在不小。但,那又怎麼樣?賈瑞是男人,是男人就該想美麗的女人。一個獵人出門打獵,智商正常的話,對自己的實力都是有幾分清楚。沒練過武把式,又手無寸鐵,前面來了只猛虎,腦子要不正常到什麼地步,才會迎上去和老虎打一架呢?

鳳姐若是賈瑞想要的獵物,他總該掂量一下能否獵得到吧?但賈瑞好像沒考慮這個問題。鳳姐倒是馬上啟動了獵人模式,進入捕殺賈瑞的模式當中:

“哪裡有這樣禽獸的人,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

王熙鳳遇事主動出擊,女強人的本色展現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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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題。歷來對賈瑞怎麼有膽勾引王熙鳳,有種種猜測。觀點頗多。比如沒娶親、沒腦子、中了邪、學堂被薛蟠帶壞了、賈府遍地是愛慾橫流的故事,賈瑞就以為鳳姐也是那類人……仔細考量,雖然未能全讓人信服,但也都是理由之一。

且放下不提,來看本回回目:“王熙鳳毒設相思局”。作者愛在章節回目中送人物一個字,比如紫鵑慧,襲人賢,探春敏,寶釵時,香菱呆,薛姨媽慈……

作者對他無比喜愛的王熙鳳,毫無感情色彩地冠之以“毒”字。

此毒功能多多:

一是說鳳姐心思歹毒,欺上瞞下:賈瑞病重時,需要二兩人參。賈瑞的爺爺賈代儒向王夫人求,王夫人命鳳姐哪怕向寧府借也要給他。鳳姐拿了幾錢渣末泡須給賈代儒,說王夫人只有這些,又回覆王夫人說:“已送二兩”。己卯本夾批:

鳳姐之毒何如是耶?

二是鳳姐懲罰賈瑞手段毒辣:第一次凍了人一夜。第二次則讓賈瑞欠下一百兩銀子、在賈蓉賈薔出醜、淋了一桶糞。這這兩次懲罰讓賈瑞病得不輕:凍了兩回身體開始虛弱、賈蓉兩個索銀讓他又怕又恨、想鳳姐心思纏綿……賈瑞本來健康的小身板,終於扛不起這身心的雙重壓力,一病不起。很快病死。

此毒還有第三個意思:鳳姐對賈瑞下了情花之毒,然後賈瑞就只能被鳳姐牽著走了。再回到賈瑞為何敢覬覦鳳姐的話題上,可以這麼說,原因皆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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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回到十一回。鳳姐在寧府的後花園遇上賈瑞,她一眼掃去,便看穿賈瑞那無處可去的無邊慾望。

設想一下,如果換個人,會是怎麼個情況。

一種是傻白甜的反應,慌了,心臟突突突地直跳。以賈瑞在學堂練出來的手段,接下來就是軟硬兼施:不從就告你勾引,此後便名聲掃地……

再有一種是正大仙容,狠瞪賈瑞幾眼,一臉正氣地轉身走掉。

當家少奶奶的身份擺在那,而且鳳姐雖說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但要露威時,那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無敵氣焰。她眉毛一立,身邊的人都知道她真惱了,馬上順她意去幹活兒;她怒了時,賈府的族長、三等將軍賈珍同志也會嚇得抬腳就溜。

鳳姐如果立起眉毛,配上怒容,以賈瑞那點子拿不出手的家底,只會嚇得魂都沒了,遠遠地看著她走掉。以後賈瑞若重拾信心再打上門,正大仙容只需吩咐平兒:“賈瑞來找,只說我不在。有事找賈蓉賈璉找太太。平兒若能辦就辦了。”賈瑞再傻,多碰幾次釘子,也就不來了。

何況賈代儒管得嚴,貴族家的規矩大,他去榮國府找王熙鳳,要見到並不是那麼容易的。看看賈芸謀事為找賈璉、鳳姐、寶玉,都是來來回回的,就明白了。雖然都是姓賈,但能隨意出入的只有那幾個主子。

但這兩種都不是王熙鳳的路數:前者太懦弱,後者太有道德感。王熙鳳和懦弱從來不搭邊,她都是主動出擊的女強人。她的人際交往準則,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尺。你不仁便別怪我不義。

所以,她選擇第三條路,主動出擊殲滅“敵人”,慣常瞧不起女人的男人,常常自甘做弱者的女人,對王熙鳳們的選擇,只有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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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是無師自通的下毒高手,是天生的表演藝術家:她誇獎賈瑞“聰明和氣”(表情:親切讚賞,略帶嬌俏),然後假意關心“快入席去罷,仔細他們拿住罰你酒”(表情:半惱半嗔,媚眼如絲)。

看這臺詞,信手編來,自然天成,表情自然是到位的——黛玉進賈府時,鳳姐一會笑拉黛玉,一會哭黛玉母親去世,轉眼又和賈母開玩笑。情緒切換之快之大,若表演功夫不到家,只會讓人生厭,賈母也不會疼她一如寶玉。

可憐那位賈瑞,從小沒父母,爺爺迂腐嚴厲,何曾經過這種溫柔關注,何況還來自一個人人懼怕的當家少奶奶,一個美麗無比的熟女。這女人“恍若神仙妃子”,“體格風騷”,“身量苗條”。賈瑞被鳳姐勾引得“那光景亦發不堪難看”了。諸位,賈瑞和鳳姐,到底誰在勾搭誰?到底誰打誰的主意?

若只如此,王熙鳳也不算什麼能為。因為此時王熙鳳身邊沒人,面對一個覬覦自己的青年男子,安全是最重要的,虛與委蛇也是情理之中。王熙鳳之所以高,是二人分頭走掉時,王熙鳳故意把腳步放遲,慢慢地走掉,讓不斷回頭的賈瑞誤以為她戀戀不捨。

潘金蓮的衣叉子打中正巧路過的西門慶,二人禮貌過後,西門慶七八次回頭看她。她站在簾子下,巴巴的看西門慶遠去,沒影了才回身進屋。兩個下半身動了的男女,就這樣向對方發出“我可以勾搭”的訊號。久經沙場、慣風月的西門慶,當然能從這細小的差別中,看出潘金蓮的貞潔牆太矮,一跳便過,太薄,一戳就破。

鳳姐是第一次操練嗎?應該是的。因為遇到此事,鳳姐很意外、很吃驚。但鳳姐一面吃驚,一面卻熟練生動地表演著一個類似於潘金蓮的角色,且比潘更沉穩、內斂,也更具一股誘人的風情和魅力。

這便是賈瑞初遇鳳姐。本是胭脂虎的王熙鳳,嫻熟地扮演起了小女人:親切迷人,換個說法可以說是傻白甜風騷女。表演獲得極大成功,之後兩個月,賈瑞常去拜訪王熙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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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裡的西門慶,幾天後上門求王婆從中撮合;《紅樓夢》裡的賈瑞,則數叩王熙鳳的廂房。西門慶、潘金蓮互相有意,沒幾日二人就耍到一處了;賈瑞則在兩個月裡數度求見,也沒能見到鳳姐。此時的鳳姐,心都在好閨蜜秦可卿身上,哪有賈瑞?

十二回,數次求見的賈瑞終於引起了平兒的注意,彙報給了王熙鳳。王熙鳳聽說起了歹毒心思。正巧,賈瑞來了。

此時的王熙鳳拿定了主意戲耍他。此時的王熙鳳,正好換了正裝,穿上了家常衣服。王熙鳳收拾風流男子的戲開始了。

書裡說王熙鳳往裡讓,這個裡我一時沒研究出來是怎麼個裡法。但賈瑞既然是喜出望外,可見平時不是這樣的。賈瑞的心被灑了一層糖,真甜。

賈瑞見鳳姐打扮,益發酥倒,可見之前鳳姐都是正裝出現,是當家少奶奶氣象,美麗嚴肅,讓人見而生畏生敬。家常意味著親切,賈瑞醉了。

到了裡屋,二人的對話,王熙鳳或笑或嗔或暗示,步步都是引誘,其信手拈來的臺詞,順口編來的小謊,話語表情後面暗示的資訊,堪比現在盛行的宮鬥劇的臺詞,字字有義,句句有情,招招是勾,步步有著……

鳳姐知賈瑞對自己有貪慾有私情,卻故意說:

“男人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

賈瑞果然上鉤,表白自己不是,一步步,賈瑞就上套了……最後,賈瑞開始像白富美們養的小白臉一樣撒嬌:

“我再坐一會兒,好狠心的嫂子。”

於是,鳳姐約下夜裡私會的地點時間。賈瑞估計一夜不眠吧。第一次勾引,兩人只十來句對話,卻完成了從寒暄到搭訕到傳情到鍾情的轉變。這功夫,堪比青樓經特殊訓練的當紅頭牌,那叫一個爐火純青。此時,鳳姐一如既往地扮演時嬌時嗔的小白兔,兼任風情萬種的少婦。賈瑞進一步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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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瑞既然已被鳳姐迷得神魂顛倒,怎麼會懷疑鳳姐對自己的真情。於是又來找鳳姐:

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得賭咒發誓。

這句中的情景,以後在不少章節裡都會出現……只是主角換成了黛玉寶玉。情與欲本是一體兩面。

寫了這麼長,我無非想說,鳳姐對賈瑞種了情花之毒。她的勾引,弄得賈瑞深陷扭曲的亂倫孽緣之中,不能自拔。鳳姐收拾賈瑞,一仰仗她的心機,二是鳳姐天賦異稟,演啥像啥。

換這年頭,鳳姐是會成了萬人矚目的明星。

沉得越深,痛苦越大。賈瑞再信鳳姐一回,依舊赴約。然後最搞笑的橋段來了。賈瑞抱著賈蓉欲行不軌之事時,賈薔舉燈來照,照見他摟的,不是嬌滴滴的粉面,而是一張男人的臉……

大觀園建成後,一群女子在園子裡留下各種橋段和笑聲,它們與此景構成強烈的對比,一濁一清,一汙一淨。

第四回,賈雨村從清官變成四大家族的哈巴狗;第九回,鬧學堂弄得烏煙瘴氣;十二回,賈瑞作死;十三回,寧府的亂倫終於要了可卿的命。至此,作者用他的文字終於為寶玉的名言“男人是泥的骨肉”作了足夠的鋪墊和描寫。之後,作者的筆墨都用來刻畫“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男子的世界如此汙濁,需要胭脂虎來收拾,再下一回,鳳姐果然隆重出場,不辭辛苦協理寧國府。亂倫的可卿新喪,讓鳳姐去收拾寧府那個禮義廉恥或缺或不全的諾大的府第。這是不無諷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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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慶在生命最後的幾天,認識了年輕美麗的藍氏,卻沒有機會勾搭上。或者說,上天不肯再給他時間去勾搭了。他於是把王六兒、把來爵老婆想象成藍氏,在腦海中和她們同登極樂世界。

賈瑞,在最後的時間裡,把風月寶鑑裡鏡子裡的影像當成鳳姐,一次一次地進入盜夢空間,在鏡子、現實和想象的三層幻夢中,溫柔地殺死自己。

風月寶鑑的勸世意義是不言而喻的。本回是濃縮版的《金瓶梅》,有作者向此書致敬之意。風月寶鑑之深刻蘊奧,亦是《金瓶梅》勸世度人的濃縮。

《金瓶梅》用淫而不穢的筆觸,描繪了世俗的縱慾世界。作者卻是極具宗教情懷,他最後要把讀者度到乾淨彼岸。

西門慶死後,一面是風月債一筆一筆地償還,一面是春梅等繼續慾望之旅。一回一回讀來,讀者幾有踏入冰天雪地一般,寒冷浸骨,只想絕塵而去。

《紅樓夢》是簡略地讓道士搶鏡而出。世人不可度。那出路在哪裡?此後,風月寶鑑沒再出現。如果說情和欲是一體兩面,當寶玉為情顛倒夢想,得知黛玉去世而悲痛欲絕時,曾經癲狂過的寶玉,在生命危急之際,這面風月寶鑑會不會出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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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出現又如何呢?

鳳姐將賈瑞的色慾都勾起了,要了他的命。黛玉將賈寶玉的真情都勾起了,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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