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讀互動|芳純:金牙有顆金子般的心

編讀互動|芳純:金牙有顆金子般的心

芳純,原名魏芳芳,作品散見於《青年文學》《文摘週刊》《常州晚報》等。

金牙有顆金子般的心

——讀裘山山《金牙》有感

芳純

那天跟兒子聊天,不知怎地說到金牙,他說以前有錢人會把牙打掉換成金牙,炫耀自己的富有。我說最討厭看到包金牙的人。小時候看電影,歪戴帽子叼香菸的地主反壞很多都是大金牙,大金牙簡直就是反面角色的標誌。再說,我們老家把小孩子鼻涕拖到嘴巴里,叫“大金牙打掛”,所以聽到“金牙”這個詞,我渾身不舒服。卻沒料到當晚我在《小說月報》的目錄裡看到了短篇小說《金牙》,作者居然是我喜愛的作家裘山山。

她會寫出什麼樣的金牙呢?

終於在浦東圖書館找到《小說月報》(2022年第二期),迫不及待地翻開,《金牙》竟赫然放在首篇。能放《小說月報》首篇的都是重量級的作品,我心裡的期待更迫切了。

手機微信滴滴答答一通亂響,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離閉館的時間只有半小時,我關了聲音,也不看是誰,把手機扔進包裡,抓緊時間讀《金牙》。

“金牙”原來是一個鄉鎮醫院袁醫生的外號,因下排牙齒包了顆金牙而得名。人人叫他“金牙”,金牙醫生,金醫生,以至於“金姓平白無故多了個人丁。” “我”是一個十七歲待業小女孩,父親安排她去衛生院跟袁醫生學徒。在“我”的眼裡,袁醫生包著金牙,面孔油膩,腦門發亮,並不像個醫生。

金牙醫生是滿口土話的外科醫生,只接受過一個多月的赤腳醫生培訓。但他勤奮好學,沒有學習條件自己創造,在沒有外科的衛生院,自己透過實踐,“填補了該院外科領域的空白。”他常常向衛生院唯一的醫生院長“不恥上問”,還自己掏錢去縣醫院進修。他喜歡讀書,在那個文化貧瘠的年代,他能讀的只有兩本專業書。

《外科醫生手冊》已經像饅頭一樣又厚又蓬鬆了,應該是他的葵花寶典。他一開啟那本書,可以半天不挪窩,除非有事找他。書已經被他翻爛了,他用膠帶橫著豎著貼了好幾道,五花大綁似的。我很願意多做一點事,讓他去看那本五花大綁的書。

在學徒期間,“我”知道了金牙醫生“一刀成名”的傳奇,某次鄉書記老婆忽患急性闌尾炎,來不及送縣城,金牙醫生臨危受命,刀到病除。“我”還見習了金牙醫生怎樣給流浪貓狗做手術,怎樣提高自己的專業能力。金牙醫生認真教學,“我”練習打針,學外科手術的縫合。其間發生了一些趣事,比如一絲不苟給流浪狗切除發炎的闌尾,給一個青年打青黴素,打完後青年睡著了,“我”以為他死了,兩人急救中總結經驗教訓。

後來“我”的技術日臻成熟,有個急診病人的頭皮需要縫合,而當時金牙醫生身體欠佳,就讓“我”來操作,在他的鼓勵下,“我”自覺圓滿地完成任務。做完手術之後,“我”開始備戰高考,不再關心衛生院的人和事,不久聽說金牙醫生的牙,被拿掉賠償病人了。而那個病人就是“我”親手縫合頭皮的女人。當“我”親自跑去核實時,金牙醫生矢口否認,說自己的金牙就是一顆包金的壞牙。

事故或者故事看起來很簡單,小說的篇幅也很短,不過八千字。然而這八千字讀起來,卻妙趣橫生,韻味繚繞。裘山山用她一貫幽默風趣的筆觸,行雲流水般讓人一氣呵成悅讀到底。

我像飛進那個鄉村衛生院的一隻麻雀,如臨其境地感受著人性的豐滿和豐姿。感動不已的心被小說攪得起伏不定。此刻突然傳來閉館的鐘聲,噹噹噹,清越地迴盪在圖書館的空氣中,我聽到一種神聖的意味,一聲聲敲打在我因《金牙》最精彩一段而感動至深的心頭上。

喜歡這部《金牙》,除了小說故事本身之外,作家裘山山用筆書寫一個鄉村赤腳醫生的意義,讓我倍覺溫暖。我的母親也是一名赤腳醫生,不過她從事的是產科,俗語“接生”,在一般人的口中,大約就是“接生婆”,但我母親和“接生婆”有著本質的不同。她和“金牙醫生”一樣,認真學習,科學地掌握一套正規醫生的本領。因為我母親是下放的教師,在接受赤腳醫生培訓時,她有著深厚的文化基礎,又加上她的聰慧,凡經過她手接生的,無論難產順產,都沒有發生過一次事故。我和母親走在故鄉的街頭,常常遇到十里八鄉的人來跟她打招呼,有的是我母親接生的孩子,有的是我母親幫她接生的婦人,有的是我母親幫他家裡接生的丈夫。他們依然感激地和母親寒暄的神情,多年以後的今天被《金牙》這篇小說翻起,我帶著這樣的溫情再讀《金牙》,有著不同尋常的感受。

金牙醫生和我母親一樣,和無數個平凡的醫生一樣,他們閃耀著屬於自己的光芒,這光芒是多麼珍貴!

作家梁曉聲在他的《人世間》的訪談節目裡說“我要讓人們看見,平凡人的生活也是重要的,每個小人物都有不平凡的閃光。我們被這個時代的鼓譟往往失去了方向,彷彿只有獲得了足夠的名利才算人生。我要用筆書寫這些被淹沒的普通人。”

而其實梁曉聲的這段話,早已在裘山山幾十年寫作中體現出來。裘山山的小說從出道開始,除了軍旅題材和愛情題材,就一直著力在平凡人的生活上。《臘八粥》孤寡老人的樂觀,《腳背》裡底層男人的豁達,《靳師傅的太陽光》裡靳師傅的執著,《誰在講故事》裡孤兒小珍的夢想,都在詮釋著她溫暖慈悲的作家大情懷。一個心中沒有大情懷的作家,她不會寫得這麼好,更不會走得這麼遠。

讓我們來欣賞《金牙》裡最精彩的第六節文字。

我跑去看袁醫生。

袁醫生一見到就開心的笑道:大學生,太好了,太好了。我就曉得你能考上,你可以去上大學了。好羨慕你喲,太羨慕了。

他果然成了缺牙巴。

我說,那個,那個女的,那個傷口……

他擺擺手:莫事莫事。傷口感染很常見。就是掉了一根很短的頭髮在傷口裡,天又熱,有點兒感染。現在已經好了,已經好了。

我說,那你的牙,金牙?

他說,也不曉得是哪個造的謠,牙齒是我自己掉的,牙齦炎。原來就是個爛牙齒,爛牙齒,包了一下。

我將信將疑,這和媽媽說的不一樣。他是不是為了安慰我才這樣說的?但我沒有追問下去,選擇了相信。因為這樣我可以安心些。

我將父親託人給他買的新版《外科醫生手冊》遞給他。袁醫生拿到書,半晌無語,抬眼看我的時候,竟然眼淚汪汪。我是第一次(好像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有人拿到書眼淚汪汪的。他抹了一下眼淚不好意思的說,又有大饅頭可以吃了,呵呵,大饅頭。

裘山山用她最擅長的抑揚筆法,幾番生動對話,像強烈的明暗光影,把金牙醫生寬厚仁慈的心地展現得酣暢淋漓。在這段裡,金光閃閃的金牙不見了,一顆金子般的心靈卻太陽般冉冉升起。全段沒有一句定性的詞,可是耀眼的金色光芒卻溢滿整篇小說。

《金牙》節選

裘山山

轉眼我在衛生院已經混了小半年了,從春到秋,秋分都過了。

那天早上袁醫生一來臉色就不好,說頭疼,進到裡間休息去了。我猜他昨天連續做了兩臺手術,累著了。

天氣依然很熱,秋老虎發威。我坐在診室搓棉球,對著一臺老舊的電風扇吹,聽窗外最後一批知了聲嘶力竭地叫,一時間有些厭倦,也有些惆悵。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我真的永遠在這裡混日子嗎?翻年我就十九歲了。

忽然聽見門外一片嘈雜,有人大哭,有人吆喝。我站起來想出門看,卻見三四個人衝了進來。大哭的是個年輕女人,捂著腦袋,血從她的指縫流出,像幾條紅色的蚯蚓爬過臉頰,吆喝的是她家人,說家裡蓋房子,一根房梁掉下來砸在了她腦袋上。

金牙醫生呢?金醫生呢!金大夫!他們大喊大叫,金光閃閃。

袁醫生從裡間出來了,他皺著眉,先衝女人大喝一聲:不要哭了,哭了流血更多。他很少這麼兇,顯然有些煩躁。然後他查看了傷口,對眾人說,問題不大,縫幾針就好了,縫幾針。

他把我叫到一旁低聲說,你來做。我今天狀態不好,腦殼痛,可能感冒了。我瞪大了眼睛。他說,就是個表皮縫合,傷口不大,縫幾針就可以了,你沒問題的、沒問題的。

我點點頭,心情很激動,轉身去拿器械包。

女人見我忙碌,意識到什麼,哭著說,我不要她縫,我要你縫。袁醫生說,她也是醫生,手藝比我還好,好得很。女人還是搖頭說,我不要她縫,我要你縫。

袁醫生說曉得了曉得了,你不要激動嘛,安靜下來,一激動你的血全流出來了。他一邊說一邊用紗布給她按壓止血。

袁醫生讓家屬出去,把她安置到椅子上,拿出做手術的洞巾蓋住她的腦袋,朝我使個眼色。我上陣了。

在此之前,我已看過多次袁醫生給老鄉縫合傷口,程式已經爛熟於心。先用剪刀剪掉傷口四周的毛髮,有些已經被血液黏成一綹一綹的,然後做清創,接著局麻,再然後穿針引線。

開始縫合時,面對那道血糊糊的口子,我的手還是有些抖。亮晃晃的針下不去手。我閉上眼在心裡默唸三遍:我是為她好,我是為她好,我是為她好。然後,就下手了。

我每縫一針,就看袁醫生一眼,他點點頭,我就繼續。漸漸地淡定了,手也穩了。一共縫了五針,我感覺我那五針縫得比平日裡練習時還要好,針腳、間距都很標準。

袁醫生給我比了個大拇指,然後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看上去很虛弱。

我仔細包紮好傷口,摘下女人的洞巾。女人已經平靜下來了,但抬眼看到我,尤其看到我手套上的血跡,還是很驚詫:是你給我縫的?

我裝作沒聽見,去拿繃帶給她纏腦袋。她伸手去捂腦袋,好像要確定腦袋是否安在。袁醫生在一旁說,不要亂碰傷口,我告訴你,縫得很好,不信拆線的時候你看。

袁醫生的語氣不容置疑。女人終於不說話了。

走之前女人說,謝謝了,醫生。她是衝著袁醫生說的,捎帶著也看了我一眼。我的滿足感瞬間爆棚,早上的厭倦情緒和惆悵心情都不復存在。我的天,說不定以後我也可以和袁醫生一樣自學成才呢。我開始想入非非。

我如長輩一般對女人說:今天流了不少血,回去煮兩個雞蛋吃。

/ 試讀結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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