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 何萬敏新作《涼山紀》是一部用影象與文字記錄涼山的書籍。書中,作者糅合了人文地理隨筆和地方史志兩種寫作方法,既介紹涼山的風物人情、社會生活、經濟文化,又對涼山的人文多作描述。

《涼山紀》還在印刷時,筆者曾向作者何萬敏索要電子版,欲先睹為快,可不期然竟迎面撞上那些驚豔的圖片,我斷然立時終止了翻看,決定等紙版書出來再細讀。如此美好的圖片,有著似淡實濃味道的文字,應該深閱讀慢慢品,我怕電腦閱讀的慣性損害這種感覺。

待拿到該著果然如此,圖文並茂,照片十分珍貴,文字非常豐富。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阿媽 (2017)胡小平 攝

首先衝擊人的是視覺,拍攝視角選取都很獨特,有深意有韻味,斷壁殘垣,三兩截城牆,一兩間破屋廢椽,這在一般人眼裡是入不得景的,可何萬敏發現了其中的深意,拍攝下來,收藏起來,收進文集,堂而皇之地玩味起來。歲月已逝,而煙火留存,其取景眼光、視角均浸入獨特心態。

開篇一幅滿臉溝壑的老人照就震撼人心,這猶如羅中立《父親》一般滄桑的老漢有深邃的目光,是在凝視遠方還是渾濁的雙眼早已習慣於眯起來?老人滿臉密密麻麻的紋路溝壑,農婦衣襟手上的泥巴,農民爬山爬彎的盤曲的雙腿,古道岩石上若隱若現的蹄痕,這是隻有飽嘗世事磨洗,明白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人,才能發現和銘記的歲月信物。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寒冷 舒和平 攝

這些視角獨特、意蘊複雜的照片,也是要挑選閱讀者的,有歲月積澱、有山地生活經歷的人,方能解得其中味,方能一見就陷入沉思。都市生活光鮮靚麗、繁花錦簇的審美口味大概也能在此蹭蹭熱鬧,換換口味,吃點野趣,而我們就自居為懂它的知音、山人吧。

可再一次細品起來,又不免為這共鳴有些自憫自憐起來。莫非作者這看似豁達的人,也時時有落寞的怪癖味和沉靜的雅好?他那時時帶笑的溫潤裡面,竟也是有絲絲涼意浸透的?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 涼山媒體人何萬敏,在過去多年深入彝族聚居區,用影象與文字記錄了涼山的季候、山河、植被、風俗的一次結晶。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腳底板踏勘過的涼山

《涼山紀》中的涼山,與百度百科中的涼山區別在哪裡?文學與科普的區別在哪裡?關鍵在於人,在於是經人咀嚼觸控的知識,山川入我眼,清風拂山崗。這是經他一個人咀嚼消化過的涼山,經他氣息呼吸浸染而出的涼山,經涼山人腳踩手提,枕藉眠臥的世代祖地。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山風 (2016)胡小平 攝

過往一些寫涼山的作品,因其偏重地理知識、偏重理性爬梳,難見作者踏勘之“腳氣”、身體之熱氣。抄書是有了知識科普,但人世間的知識多了去了,我幹嗎非得記下你這個知識點呢,我不是說這些文字是抄的,而是覺得類似知識點的文字往往缺乏溫度。而我們是需要靈魂的交流,情感的激盪,眼光的觸控的。

如果這些知識不能以其獨特的方式進入靈魂體內,那它們和網路上一搜即來的詞條又有何區別呢?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對照 (1984) 胡小平 攝

《涼山紀》的行走,記得的是那句對彝人由形入神的描述——彝家子弟“腳板底都是黑的”。文中講道,有人質疑女歌手吉克雋逸為趕時髦“故意漂黑自己的面板”,而“我孩子有一要好的彝族同學,全身都黑,連腳底板都是黑的呢!”這句的傳神令我印象太深刻了,可曾經有編輯把這句刪掉。看看我自己的黑面板,我又專程問了問一位彝族詩人,說面板黑大概沒有什麼禁忌吧?他倒反而詫異,使勁想啊想,也沒想起有啥禁忌。

開篇《涼山·古道》出手不凡,敘述不疾不徐,悠長的歲月,如碎片散落似斷實連,情感上不驚不詫,如漁夫打撈歲月,是為見處雖短雖碎,可歲月悠長,歷史深邃,雜亂零碎的山石溪流被他用一條古道穿連起來,竟然化腐朽為神奇,成為歷史的記憶、文化的記憶,也是西南夷人生存史的記錄,它是物象記也是人物記。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秋日 2011年 張東 攝

《涼山紀》就是一路行走的行者筆記,語言精短,文字簡潔,句子簡短,語氣短促紮實,背後隱藏灑脫之氣。初見句短,以為氣短,卻後見文長,又感其氣長,是謂語短而神長。記者不打誑語,所以句子短,端出來的都是乾貨,動不動就要講5個W,言之要有物,紮紮實實地敘事狀物、繪人,抒情啊誇飾啊統統去掉,這些都可視作水分擠掉。句短而氣實,如蠶嚼桑葉,亦如細浪洗沙,方知是慢歲月,慢生活,慢味道。

作者再三強調,“我更願意安心住下來,去聽當地人慢慢講述,獲得足夠的細節和心靈感悟。我不斷告誡自己,不要太過浮躁,不要走馬觀花,最有用的是細節。每到一地,當地人的從容不迫與吃苦耐勞,無疑都成為我在旅途中收穫的一筆財富。”正是在這由形入神,提煉當地人的精氣神,咀嚼歲月養育的地氣中,形成了穿透人際障礙的形神共振,古今神交。

《甘洛·德布洛莫》風景都在路上,故事也在路上,赴鬼山尋鬼,卻沒見鬼,倒是怕了一路的螞蟥。故事都在人身上,既是踏勘地理,更是感悟人文,故鄉故事精彩,今人今事更鮮活。畢摩家族的送鬼經咒其實半通不通,而作為凡俗之人家庭經的絮叨卻可觸可感。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對視 舒和平 攝

在作者的講述中,文氣舒緩,有史有人,山水自然是有的,它們是人活動的載體,人有今人故人,事有今事故事,山水遺蹟正是進入今人故人、今事故事的門。

文氣的舒緩來自於歷史的滄桑,來自於生活的底氣,來自於世世代代人生活的倔強。故人已去,樓頭賦詩,千載悠悠,縱風情千萬又如何說得明白,惟餘一聲浩嘆而已。作者並沒有過多的抒情,也沒有過多的闡釋,因此他沒有“裝”,不用裝腔,不用作勢。面對說不盡說不清的事,保持一聲長嘆,一雙望眼,是明智的,甚至是智慧的。

城門樓頭,古道蹄踏,這都只是一把開啟歷史,開啟故人故事的鑰匙。屐痕處處,不是趕著“到此一遊”,不是上車睡覺下車拍照,而是觸控歷史感悟世事人生,是在別處看見自己,求得證悟。清風明月隨我遊,這樣的探訪其實是傷神的,是耗損心力的,哪至於沒心沒肺地下車拍照撒尿。旅遊是身遊,更是神遊。屐痕處處,雅了,在何萬敏的尋訪中,上山下河,有腳勁,這個涼山之紀,都是沾染他“腳氣”的,還是那句話,“腳板底都是黑的”。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泥濘 舒和平 攝

屐痕處處,風雅得很瀟灑得很,而在大涼山尋訪,卻是艱難得多,時時湧上心頭的便是他那老君灘上的“救命恩人”“討口棍”,它知道一路的喜憂艱辛,難怪值得“供奉起來”。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涼山紀魂

要為大涼山作傳作紀,並非文人雅興,只因生於斯長於斯,呼吸顰蹙、涼山的氣息營養都是日常,為它作傳作紀也都是本能,也是融入血液之中而未考慮推辭的責任。

“紀”者,有紀傳,有紀實,有紀錄,“紀”通“記”,區別在其態度之鄭重、場合之正式、成果之厚重。能否由日常的“記”升格為帶有歷史厚重感的“紀”,隨筆素描速寫能否打出油畫一樣的質感,關鍵在於每一落筆背後意義的支撐,有意義的支撐就能留下耐咀嚼的深味,沒有的話就是隨風飄散的瑣碎日雜,這裡有發現的眼睛,還有需要體味的寧靜。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背柴回家的老人 張東 攝

或者還原一下,說穿來,就是個遊記,遊記多矣,又能說出個什麼花來?閱讀前,人會報以冷眼,這不禁先要打個大大的折扣,預期值並不能算高。可恰恰是如此挑剔的眼光,顯出了《涼山紀》的不凡。它寫出了邊地文化的平常心,而這種結論竟然是從一系列的否定式表述中反推而出的。神秘的大涼山,可它卻不盜寶不掘墓,文風上不誇飾,內容上不獵奇,這和時下流行的熱門題材大相迥異。有寶不誇寶,他直面生存的艱難困苦,發掘人民心底的淡定與自然、滄桑與倔強,關注於人的生存意志,即便貧困下的不婚不娶,也平靜接受,困難的生存狀態只是抵達生存意志的橋樑,這才是邊地文化的文化自信。

非虛構關鍵在於穿過真實後,能觸控到溫度和靈魂,這樣的真實就不只是皮相的真實,而是抵達本質的真實,是自我的真實,是融入個人體驗的活的歷史,這樣的文字就具有了召喚性,能給人以得意忘形、得意忘言的迷醉。涼山“紀”者,歷史的殘破感,悠遠感,生命豐富性的感慨,盡入其中。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尹永宏 攝

望氣《涼山紀》,感悟大地心,《涼山紀》是田野筆記,行走記錄,也是紀實散文,真情,實感,有識見。其語言樸素,沉靜,文氣舒緩,有散文的心態與筆調,不誇張不偽飾,而非詩歌、小說、戲劇的心態與形態,散文的平實、沉靜往往與詩歌語言的張揚誇飾、躁動形成對比,如同環肥燕瘦、濃妝淡抹間的對比。

正是在此心態下,我們接受了作者的語式,哪怕是“千米”,本慣用公里,卻用了這麼個“洋詞”,倔強的用詞如同倔強的古道、倔強的古道老頭,久之見怪不怪,反而親切,我們接受了這個固執的老頭和他固執的符號,又反倒大有“你來啦”的寒暄情趣。

涼山紀|穿越皮相、抵達本質的真實

- 2015年3月,何萬敏在美姑縣農村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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