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花信之荼蘼七首：芍藥荼蘼一萬枝，睡過紅雲白雪時
二十四番花信風，將荼蘼列為晚春穀雨的第二個花候，之前是牡丹，之後是紫楝。
二十四番花信風起源五代宋朝，到明代基本定型，而宋朝的詩詞中多有荼蘼。尤其讓人記憶深刻的就是《紅樓夢》引用宋朝古詩“開到荼蘼花事了”，渲染大觀園群芳將散的悲劇氣氛。
那麼給人的感覺就是荼蘼花絢爛之極，但是荼蘼花開過之後，最美的春天就結束了。
人們不太清楚，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是有荼蘼花架的，在十七回，賈政和寶玉遊覽大觀園，“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荼蘼花架是在稻香村和紫玲洲之間。蘅蕪院，也有荼蘼，因為賈寶玉的對聯寫的是“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
但是時光反而是到了現代，卻無人能說清楚荼蘼到底是什麼花。
只知道它和薔薇類似，是藤蔓狀，花開密集，壯觀如雪，還有一個不同於薔薇的特點，就是極其芬芳。
但是這究竟是什麼花，讓宋朝的人大量吟詠，讓紅樓夢曹雪芹以荼蘼殿尾，來結束浩大的春天？
“荼蘼路遠愁霜早，兄弟鄉遙羨雁飛。
唯有多情一枝菊，滿杯顏色自依依。”
五代至宋初 徐鉉《九日雨中》 節錄
最早見之於古詩的是五代時期徐鉉的這首秋天的詩，一路上是荼蘼，打著秋霜，我和兄弟兩地分別，只有靠一枝菊花慰藉心情。
這應該是在他的家園。江南的揚州家園，沿路都是荼蘼，但是顯然此時的荼蘼沒有花，而是秋天的藤蔓。只有菊花盛開。
那麼為什麼他的家園道路會種滿荼蘼？
實際這個時候，荼蘼應該是重要的經濟藤蔓。
荼蘼應該是薔薇的變種，但是花和果實都比薔薇香，在民間，人們用荼蘼的這種果實或者花瓣釀酒，獲得芬芳濃厚的酒香。這是民間的做法。
為什麼叫做荼蘼呢？
實際荼蘼和薔薇很接近，薔薇也叫牆蘼，這種應該是白色的花朵，或者野生長在田壟間的白色薔薇種類，因為方言就轉成了荼蘼，以區別常見的粉色紅色的薔薇花。
薔薇花以美豔裝飾保護庭院著稱，而 荼蘼則更具有食用和芬芳價值。
“明紅暗紫競芬菲，送盡東風不自知。
佔得餘香慰愁眼，百芳無得似荼蘼 。
”北宋劉敞《荼蘼》
北宋初年，迎來太平盛世，宋朝注重農業，大力提倡各種經濟作物的栽培，人們充分利用自然植物，那麼像荼蘼這種在民間可以釀酒，又很有生命力的薔薇草本，被廣泛推廣種植。逐漸推廣到城市園林，私家庭院。
那麼我們知道薔薇是那種細碎粉紅的花朵，且非常芬芳。但是白色的薔薇種類，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會因為花朵沒有足夠的色彩，集中在香氣上，以吸引昆蟲和動物。
這種白色薔薇類的荼蘼，就會比有色彩的薔薇花，更加茂密芬芳。
所以當野生荼蘼栽種在園林的時候，晚春時節，那種花開如雪，伴隨獨特如酒的芬芳，就格外吸引人。
這應該是北宋早年的荼蘼，從山野引種，在城市的園林晚春獨有風采。
紅紅紫紫的花，在春天裡開放，春天要過去了，都不知道。
但是隻有白色的荼蘼花，以一種獨特的芬芳，在晚春裡開放，只要聞到那種香，你會覺得這是春天裡最美好的香氣，它就代表著春天啊。所以所有的花朵，無論它們開得有多嬌豔，都沒有荼蘼花香，給人那種春天還在的濃郁似酒的感覺。
“一叢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蘼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牆。
”宋 · 王琪 《暮春遊小園 》
這是最著名的荼蘼詩，因為裡面的名句，開到荼醾花事了。
這是晚春的小園林。梅花凋謝之後，海棠紅了一陣子，等到荼蘼花開謝的時候，花事過去，春天也就過去了，剩下無限青色的藤蔓，佔據了院牆，將迎來青翠的夏天。
那麼為什麼這句有名呢？
因為荼蘼和薔薇比，因為荼蘼的花更雪白繁茂，如同晚春之雪，在綠的晚春背景下更加醒目。還有一點，就是荼蘼特殊的芬芳，比薔薇比任何春天的花，都濃郁，都強烈，那是它生命在最旺盛時期的爆發。
可以說正是如雪的香海，將春天的空氣佔滿，成就最立體濃郁的春美，而當荼蘼花將要謝落的時候，這種混合著特殊芬芳的味道連同春天遠走，這種感覺，不像視覺，可以再造，香氣是和難複製的，尤其是大規模的香氣。
荼蘼開盛或者開謝，也意味著是春天的最後的盛美，呼吸的盛美，將要離散。
這也是紅樓夢曹雪芹鍾愛這句開到荼蘼花事了，這種繁華遠去的感覺。荼蘼的香氣，是立體的，就像賈家的富貴，不進入那種氛圍，你很難懂得那種消散的悲傷。
“長憶故山寒食夜，野荼蘼發暗香來。
分無素手簪羅髻，且折霜蕤浸玉醅。”
北宋 · 蘇軾《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 其二十三 荼蘼洞》
蘇軾已經是北宋中葉人，此時在京城，在園林的荼蘼經過人工的培養，品種多，且被拗成各種造型。這中間已經含有，像白色花黃色花的木香品種，薔薇花的 空心泡品種，但是整體還是保留了白花多，香氣馥郁的特點。
人們利用荼蘼藤蔓攀爬的特性，做成了立體的花架，形成花開時雪白的如環形洞穴狀的美。這樣的做法，主要是更加集中荼蘼的香氣，在這樣的立體環境下小坐，飲酒，製造出高雅的類似山林仙洞的清幽氛圍。
那麼薔薇也可以做成這樣的洞啊，可是為什麼是荼蘼呢？
一，荼蘼的香氣更醉人，且已經形成荼蘼釀酒，荼蘼花伴酒的時尚風潮。
二，很可能荼蘼花中的某些品種，沒有薔薇那麼多刺，枝條更柔韌，更容易做成人工景觀。
那麼蘇軾的這首詩，其實寫了至少是兩種不同型別的荼蘼。
比如他本身是在朋友庭院搭建的巨大的荼蘼花洞裡，聞著荼蘼的香氣，要知道這已經荼蘼花盛行的幾十年後，庭院荼蘼更注重美觀，多半是重瓣密集花蕊的花朵。
但是蘇軾卻是寫的，曾經在清明節左右，在山中聞到的野外荼蘼。野生荼蘼一定是單瓣，或者花氣更馥郁，這是野外植物生存的特點。
這類似相近的香氣，讓他回到了似曾相識的懷舊和友情的氛圍中。
不過現在生活安定悠閒，他說自己沒有美人替他簪戴荼蘼花的福氣，乾脆和大家一樣，折下荼蘼花，用荼蘼花泡酒，來表達一種宴飲的親和隨意。
實際在宋朝的都市，此時流行荼蘼花下飲酒，以荼蘼香氣助酒香，當然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形式主義的審美也很重要，荼蘼伴酒，就是時尚流行的一種聚會飲品。
“
荼蘼嫋嫋弄柔條，亦自經冬解不凋。
更有異香含素蕊，小槽能使客魂消。”
宋 · 胡宏《碧泉書院偶書花木所有七首 其六》
實際上這首南宋早期的詩，已經將荼蘼的品種，擴充套件到一些常綠的藤蔓植物。
我們知道薔薇是落葉的，還有一些不是薔薇的藤蔓植物，冬天也不會全落葉子。
這首詩裡的荼蘼，肯定不是白色的藤蔓薔薇花，因為冬天都沒有落下葉子。
但是這裡的植物也叫荼蘼，有著獨特的香氣，用花瓣入酒，使人沉醉美好。
那麼可以知道宋朝，對於荼蘼的界定，不是那麼嚴格，很多晚春開白色花的，可以利用其芬芳，沒有毒害的植物，都叫作荼蘼。
那麼宋朝的荼蘼入酒，有一半是芬芳的花香使人振奮沉醉，另外一半，就是風俗風尚時尚潮流帶動的氛圍了。
總之，晚春時節，不搞點荼蘼花和酒，也對不住這即將過去的美好春光。
留住荼蘼，留住花香。吃到肚子裡，留住春天。
“一年春事到荼蘼，香雪紛紛又撲衣。
盡把檀心好看取，與留春住莫教歸。
”宋 · 任拙齋《荼蘼 》
這首詩，其實也是寫了宋朝花事審美的共識。到了荼蘼花開花謝，紛紛如雪的時候，春天也快過完了。
不過這裡的荼蘼花，是白色的花朵，黃色的花蕊，
那黃色的花蕊，像檀香，像最純淨的心情。
我要看遍一叢叢荼蘼，笑著看著它們盛開，露出的花心，祈禱花開連綿，春天永遠。
實際荼蘼和薔薇一樣，花期可以連綿到初夏。
有了荼蘼和薔薇，春天可以拉長。
不過真正荼蘼花謝，也很無奈，因為無可躲避的盛夏，就在眼前。
倒是紅樓夢中的荼蘼花，是誰終結了它的春天？難道是夏金桂？
“壓架荼蘼百萬枝，月邊花下更漣漪。
三更比屋皆高枕，如此清涼棄不知。”宋代·蘇泂《金陵雜興二百首其一六九》
不要低估南宋對於花卉培植的生產力和需求力，那是當時全球第一大經濟體。
在南京，到處種植荼蘼花，其中也不乏是官方的引導，用於城市建設，園林觀瞻，旅遊景點。
搭建在花架上的荼蘼花，簡直有百萬枝之巨量，在月光下，在荼蘼花架下行走，那是神仙一樣的美好。我半夜裡，流連荼蘼花下，看著遠處人家熄燈入睡，我覺得天地間的如雪芬芳，都是我一個人的。
無論這荼蘼架，這荼蘼花開，是他私家還是公共的，還是從別家庭院生長，並且垂過牆頭，鋪展在他面前的，這樣的好花好月，半夜無人，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和風情。
種植在城市裡的荼蘼花，充分顯示了宋朝經濟的發達和富麗。
“芍藥荼蘼一萬枝，花開動是隔年期。
欲留春色都無計，睡過紅雲白雪時。
”· 南宋 蘇泂《恨春》
我充分相信，這不是他的私家園林，而是宋朝南京的城市道路景觀或者公共園林。
因為芍藥花在地上，是低矮的草本，而荼蘼花，則需要院牆。
沒有誰會在城市私宅中種一萬棵芍藥，首先庭院面積決定，第二芍藥基地會放在農村郊區。
所以這是南宋的公共地帶或者園林。
晚春時節，芍藥和荼蘼同時盛開，在這樣立體的春光裡，人心如醉，輕盈飽滿。
看花看不夠，就近躺在了芳草地上，芍藥如紅雲，薔薇如白雪，就這樣睡在晚春的草地上，睡過最美春天。
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審美。唐朝喜歡杏花飛花，牡丹盛開，兩者都是傾城而賞，宋朝喜歡梅花，海棠，還有這種晚春的白色荼蘼。
在當代，城市道路的晚春，也多種植薔薇，那經過改良嫁接的大薔薇，在晚春輕夏，佔據著道路兩邊的綠化帶，蓬勃豔麗，具有時代氣息。
所以當代沒有宋朝那到處如雪的荼蘼，也不是件遺憾的事。因為荼蘼迴歸山林，保持最原始的芬芳，轉身，將如雪的倩影留在了詩詞中，成為遠去宋朝的一個背影。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