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作家的文學修養是透過對前人、同時代人的閱讀和思考來完成的

大部分作家的文學修養是透過對前人、同時代人的閱讀和思考來完成的

我所懷疑和堅持的文學觀念

作為寫字兒的人,想必都很羨慕那種“天成”的作家,或者“天成”的寫作狀態。那往往是文學史上的神話——

養在深閨或來自深山的單純男女,從肉體到心靈都一塵不染,有感而發、提筆而就,一出手就是高峰。

要不乾脆就是孩子,比如7歲的駱賓王,“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幾成天籟。然而很遺憾,水能提純、保純,但人不能,

正如大部分人的人格都是滾滾紅塵造就的,大部分作家的文學修養也是透過對前人、同時代人的閱讀和思考來完成的。

絕對的“未曾染塵埃”多半隻有一個結果,就是徹頭徹尾的無知。

那麼,對於某些既有文學觀念的認同、反對以及再思索,也是能夠表明一個作家在某一時間段的文學態度的。

作為一個也算接受過“科班”文學教育的人,石一楓所接觸過的文學觀念估計算是比較多的——翻開文學史的課本,就有多少“主義”得記得背呢。

上大學的時候,石一楓也深受此道的薰染,張嘴盡是夾生洋詞兒。然而文學史上還有一個規律:

剛冒出來時越是離奇、越是振聾發聵的文學主張,往往也越容易變成一陣風的事兒。

尤其是寫起來以後,才發現一個作家最需要面對的,其實還是那幾個自古有之,如今仍在纏鬥中的文學觀念——

也就是那些還在“真實地活著”的文學觀念。首先,石一楓對“小說是一門技藝”這個觀念一直持懷疑態度。

寫小說當然需要琢磨人物,要謀篇,要鑄煉語言,也就是說,的確是需要技藝的,而且技藝越精妙越好。

同行或者同好們在一起,談論得最多的好像也是技藝。然而也許是談得太多了,現代小說的技藝偏偏又越來越複雜,成了門單獨的學問,

漸漸地就有了點用手段代替目的的意思,好像小說的好壞僅僅決定於技藝,小說幾乎可以等同於技藝似的。

當然還有另一種邏輯,就是想說的話不好說出來,不想說的別人又逼著說,那麼好吧,索性只談技藝,從此當一匠人也免了苦悶。

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石一楓覺得如果把小說單純地等同於一項技術活兒,那還真是有些辱沒這個歷時近千年才發展成熟的文學體裁。

技藝僅僅是寫出一篇優秀小說的基礎條件,除了技藝之外,必要的因素還多著呢。其次,石一楓也比較懷疑“作家只是為了自己寫作”這個觀念。

要想讓作家全為了別人而寫恐怕不太現實,真能做到“我手寫我心”的作家,往往也有著單純而高潔的人格,這都是必須承認的事實。

但是從小說的基本傳播形式來說,它歸根結底是一門“我寫你看”的藝術,它的主要審美過程,也是讓讀者看到“別人”的故事。

沒有了看的,寫的人又忙活什麼勁呀?還不如述而不作呢。

當然,也不能把追求銷量的寫作等同於為人民服務,讀者和作者之間肯定還不是一買一賣這麼簡單,那其中有著微妙的關係,值得寫作的人長期研究。

那麼,有必要堅持的文學觀念是什麼呢?起碼在現在這個階段,石一楓認為小說是一門關於價值觀的藝術。

所謂和價值觀有關,分為三個方面,一是抒發自己的價值觀,二是影響別人的價值觀,三是在複雜的互動過程中形成新的價值觀。

在文學興盛的時代,前兩個方面比較突出,比如古人“教化”的傳統,還有上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

然而到了今天,文學尤其是純文學式微了,影響不了那麼廣大的人群了,也讓很多人認為過去堅守的東西都失效了。

但石一楓覺得,恰恰是因為今天這個時代,對價值觀的探討和書寫才成為了文學寫作最獨特的價值所在。

且不說這是作家對時代和社會所應該負擔的責任,就是和影視、遊戲這些新興的娛樂形式相比,

文學也恰恰因為遠離了大資本、大工業的運作模式,才天生地和思想的自由表達、深度探索有了更緊密的聯絡。

懷疑必然帶來割捨和收穫,堅持則往往意味著更深的自我懷疑,乃至精神層面的磨礪。

在這個時代,真正的懷疑和堅持都並不容易,需要我們在長期的文學實踐中驗證自己的所思所想。

關於閱讀

在談閱讀尤其是文學閱讀這事兒之前,我倒想先為“不讀書”或者“讀不進去書”的人們說兩句話。

對於閱讀,我們好像習慣認為,人就應該讀書,讀書是一件高尚的事。這話乍看當然也沒錯兒,不過往下推演,卻往往會變成這麼一個意思:

因為讀書可以使人高尚,那麼讀書的人就比不讀書的人更加高尚。

有些觀念習焉不察,細想則會疑竇重重。

作為一個以寫字兒和看字兒為生的人,我當然希望讀書的人越多越好,而且都讀文學作品就更好了。

但這種希望又很難說不包含著自私的成分,跟種麥子的希望所有人都吃饅頭、種稻子的希望所有人都吃米飯一個道理。

話再說回來,當我們面對一個被業績壓得喘不過氣的公司職員、一個被訂單催得團團轉的快遞小哥、一個被作業逼得夜以繼日的學生,好像真沒資格要求人家去讀什麼。

事實上,比起讀書,不讀的原因似乎更加理直氣壯——誰都不容易,誰都挺累的,而讀書的成本又那麼高,除了經濟成本,還有時間成本。

不是誰都有心情在咖啡館裡攤開一本“三卡一村”(卡夫卡、卡爾維諾、卡佛和村上春樹),更不是誰都有工夫為了一顆“有趣的靈魂”而變著法兒地去做“無用的事”。

因而對於文學閱讀的提倡與推廣,我想我們首先沒必要那麼“何不食肉糜”。雖然讀點兒文學不容易,但這年頭還是有人讀,這就更難得。

每當在地鐵和火車上看書,發現車廂裡也有別人在看書,我會覺得人家的情操比我高多了——

這事兒對我也就是業務學習,對人家卻並非題中應有之義。而作為一個號稱和文學打交道的人,我又能和這些比我情操更高的朋友分享點兒什麼呢?

反正情操本身是不配聊了,姑且說說文學閱讀的兩種體驗。

一種體驗是,我們可以透過文學閱讀暫時忘掉生活。前面說過,誰都不容易,誰都挺累的,生活總在繼續而我們又總得應付,那麼讀書可以幫助我們從那些應付裡逃離片刻。

這種逃離當然是讓人舒服的,好像開啟書本,地鐵也不擠了,公交車也不晃悠了,火車上旁邊座位的手機功放也不吵了。都說開卷有益,那麼這種有益首先是舒服。

此外,人就活一輩子,但我們可以透過閱讀來觀摩、體驗別人的一輩子,這就彷彿不止活了一輩子,而這又彷彿是一種比舒服更加高階的益處。

都說“躲進小樓成一統”,其實倒不如說是“躲開小樓成一統”,我們儼然短時間地忽略了自己的閉塞、乏味以及煩瑣。

然而人還有個毛病,就是有時需要忽略生活,但有時忽略生活的能力又有點兒太強了。

這一方面在於我們的記性不好,用媽揍孩子的話說叫“撂爪就忘”,對於曾經的困惑、苦悶和創痛,我們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另一方面則在於我們的感受能力終歸有限,或者說還很容易陷入某種“選擇性感受”的矇蔽中去,

於是常常忽略了那些正在發生的困惑、苦悶和創痛,從而真誠地假裝歲月永遠靜好。

而面對這個毛病,我想我們需要的是文學閱讀的第二種體驗,也就是由閱讀幫助我們重新想起生活來。

對自己的生活有反思,這是人的基本能力。對別人的生活有同感,這是人的可貴品德。對公眾的生活有關懷,這更是人的現代素養。

上述能力、品德與素養,恰恰也與文學的本質息息相關。恰恰因為如此,若干年前的中國人才除了“鴛鴦蝴蝶派”之外還需要魯迅、茅盾和沈從文,

今天的中國人才除了“修仙言情”之外還需要那些讀起來稍嫌費勁但能讓人走心走腦子的文學作品。

對於我們所讀的作品而言,它們也只有幫助人們認識了自己、別人和公眾的生活,才算做到了真正的“及物”和“現實關懷”。

在文學閱讀中,我們可以實現忘掉生活卻又想起生活。但我想,後一種體驗也許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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