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過海來送你|江花

漂洋過海來送你|江花

找到熱愛

讀小學的時候最喜歡做組詞造句。句子造得五花八門,雖乏善可陳,也樂此不倦。特別喜歡:熱愛。熱愛祖國,熱愛一切人與事物,可以無限制地組詞,無窮無盡。

後來發現這個詞有更好的搭配——找到熱愛。那段時間,曾參與本報《讀+週刊》編輯,我們將專訪國內外名人大家的作品結集出版,有一冊書名就為《找到熱愛》。這裡,熱愛成了名詞,可以由動詞“找到”無窮盡的內涵。

本期名家特稿,為魯獎獲得者、京派作家石一楓的長篇新作《漂洋過海來送你》摘選。小說透過探尋爺孫兩代人的經歷,折射了中國長達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從爺爺保家衛國、工廠轉型,到孫子漂洋過海、世界互聯,彰顯繼往開來的民族自信和文化認同。

散文家謝倫的《沮河的清晨》寫的是家鄉的滄桑鉅變,落筆是那些回鄉投資農業的企業家,正是他們對故土的熱愛,家鄉才呈現欣欣向榮的景象。關於鄉情,陳寅恪的“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過於感傷,而《二叔的武漢》中,那位出生成長在中原、在武漢工作生活60年的二叔鄉音未改,言語間飽含著對武漢這座城市的濃濃深情。正所謂“年深外境猶吾境,身在他鄉即故鄉”。

(周璐)

漂洋過海來送你|江花

(石一楓:“70後”作家,現居北京。著有《紅旗下的果兒》《節節最愛聲光電》《世間已無陳金芳》,曾獲“首屆海峽兩岸新銳作家好書評選:十部作品之一”及第五屆馮牧文學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我在東四遛衚衕

我們單位有一楊老師,家住東四某條,挨著朝內166的老破樓。當初定居於此,正值北京開展造樓運動,別的老師都搬到北五環去了,楊老師堅定地紮根在二環以裡。後來衚衕裡的小院兒成了稀缺資源,眾人皆贊楊老師有眼光,而楊老師表示,都是因為愛好。還凡爾賽:

“哪天去我那兒訪貧問苦,我給你們包餃子。”

聽楊老師這麼說,我總想起老舍給胡風寫的信“……菊花黃了,螃蟹正肥,喝兩杯怪好”。因為到楊老師家吃過餃子,加之出版社作息輕鬆,我也一度養成了午飯後遛衚衕的愛好,消食兒。遛完衚衕愛到著名的“小街栗子”買栗子,看著栗子從十塊錢一斤漲到二十塊錢一斤,看著買栗子的姑娘變成少婦。

也感謝吃餃子及遛衚衕的經歷,讓我有了寫作這樣一篇小說的感性儲備。對於講事兒而言,理念主旨不難解決,能否知道人物什麼樣貌、怎麼說話、如何自處,才是有沒有興趣講得下去的關鍵;對於講事兒而言,常為一兩個觀念或想法而激動,興沖沖落到筆頭,卻發現人物並未成形,無根之水解不了渴,因此還是隻能採用笨辦法,慢慢地等他們自己學會表演。好歹湊齊了一個花臂少年,一個搬缸老頭,以及林林總總一干男女,看起來像是一臺戲了。又當然,光寫一衚衕也沒什麼令人興奮的,老先生們早把這路子鑽透了。對於講事兒而言,有意思的地方,往往在於極其遙遠的事情發生關係,風馬牛相及,比如沒有潘金蓮勾搭西門慶,就沒有武松獨臂擒方臘。

以上是《漂洋過海來看你》的構思過程,統言之,想講講人和歷史、世界的關係。我喜歡看的一些前輩自有一套話術,愛把天下事說成他們村的事,想的是氣候協定或貿易戰,講的是打穀場上的一場姦情,或丟了兩隻雞的傻二舅。吃碗看鍋,胸懷世界。而對我這個年紀的人而言,還有一種潛意識,那就是我們的生活早已被整個兒地球所裹挾,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都沒有了吃碗看鍋的距離感。這種裹挾有時令我們幻覺登上天下之巔,有時又讓我們自怨自艾地舔舐傷口,而我們也需要將其過程與機理呈現出來。

(石一楓)

漂洋過海來送你

雖然只聞其聲未曾見面,但在一定程度上,那豆仍把陰晴當成了照片裡那個梳馬尾辮的小姑娘。十六歲的陰晴沉靜如同雕像,望著衚衕上方的天空,彷彿那裡面藏著什麼只有她能看到的東西——遙遠、遼闊、讓人不可捉摸。那豆自小也愛走神兒,但他明白,兩人痴得又有不同。陰晴的痴是大的、高的,他的痴卻是小的、低的。他也明白,正是這個區別,讓他一直都在追逐陰晴,不由自主,無止無歇。

但那追逐僅僅發生在他心裡。記得陰晴走時,同樣是在一個春夏之交。那年他們都十八,她剛參加了美國高考,很快就接到了波士頓一所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雖然考前的那些輔導課都是那豆陪著陰晴去上的,但在知道了她上飛機的日期之後,那豆反而不去找她了。他這時又想,反正都是要走,送也白送,就甭“長亭外,古道邊”了。在對待和陰晴的關係上,他似乎也總在犯狠,但犯狠的物件都是他自己。

他不去找陰晴,陰晴卻來找他了。走前的頭天晚上,她讓他陪她上趟鼓樓。

鼓樓就在他們那條衚衕的往北兩站地,近看是一個磚墩子,遠看墩子上有梁有簷。一直到今天,它都是方圓幾里最高的建築——這是因為頒佈了“保持原貌”的政策之後,北京的這片舊城區就停止拆遷改造了。而在他們這片兒的孩子裡,還有一個傳統,那就是須得徒手爬上鼓樓城牆,才算長大成人。這傳統從爺爺小時候就有了。

那豆也問過爺爺:“您上去過嗎?”

爺爺說:“上是上過,不過因為腰疼,爬時腳底下墊了個缸。我上也不是為了逞能,而是為了從高處看護醬油廠裡晾著的紗布,不能叫人順走了。”

也就是說,爺爺攀登鼓樓,發生在他當勞模的那天夜裡。雖然已經負傷,但爺爺還是堅持著履行了職責。那豆又問:“那我爸呢?”

爺爺就說:“你爸也企圖上去過,是在美國總統里根來中國訪問那年吧?他邊爬邊叨叨,還跟人討論這總統曾經當過演員,不過名氣可比瑪麗蓮·夢露差遠了——結果半截兒一洩氣,又出溜下去了。為這摔折了一條胳膊,在家躺了半個月。對了,送他上醫院的就是你媽……你媽因為有個痦子,偏又姓馬,所以才被你爸叫作了馬麗蓮……”

而到那豆和陰晴上鼓樓時,鼓樓早已圍了一圈兒鐵柵欄,變成了景點。這也攔不住他們這些熟門熟路的“坐地虎”,趁著管理員下班,找個豁口一貓腰就進去了。這時鼓樓還經歷了幾輪維修,表面不再坑坑窪窪,想爬都沒處下腳。不過也正因為維修週而復始,貼著城樓後身總搭著一排腳手架,反而更便於攀登了。

他們就趁著夜色,踩著架子往上爬。陰晴在前,那豆在下面護著她。別看陰晴是學習委員,可有時舉動卻像個假小子,並總帶著一股執拗的、心無旁騖地追逐著什麼的勁頭。她追逐著那些大的、高的東西,那豆追逐著她。他覺得他都快跟不上她了,還總擔心她會一腳踩空摔向地面。幸好那一幕總算沒有發生,沒過一會兒,他們就上了鼓樓。這儀式比他們想象中輕易多了,彷彿長大成人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兒。

然後做了什麼呢?那豆記得,他和陰晴只在城頭的牆垛子上坐著。暮氣四合,八面來風。他們望著城下那些縱橫的衚衕阡陌和連綿的平房屋頂。在這片北京城區的盆地裡,那豆能清晰地辨認出哪兒是他們家的小院兒、哪兒是他們過去的幼兒園和小學,哪兒是爺爺搬了一輩子缸的醬油廠。醬油廠早就不在了,不過後來也沒像人們所預料的那樣變成“科技園”,而是被收購它的上市公司拿去炒地皮了:今天包給酒店集團,明天號稱建立金融總部,後天又和網際網路企業達成了“戰略合作協議”。隨著門口的招牌一換再換,醬油廠也變成了一塊始終不曾竣工的工地,據說那家上市公司的股票倒是打著滾兒地往上漲。

街上的、衚衕裡的燈都亮了,變成了一片流淌擴散的燈海。但和腳下的璀璨相反,陰晴的臉卻漸漸暗了下去。

她這才說:“豆兒啊,咱們回見。”

那豆也說:“回見。”

陰晴又說:“我就想換個地方活著。”

那豆說:“爺爺說過,你跟我不一樣。”

然後那豆先站起來,從牆垛子上蹦回了磚石甬道。他又回身,把一條尚未成形的“花臂”伸向陰晴。當時的“花臂”還沒後來那麼唬人,只文了一個黑貓警長和兩個葫蘆娃,倒像一部動畫片只看了開頭卻猜錯了結尾。陰晴就扶著他的胳膊,將身子撐了起來。她的馬尾辮一甩,髮梢劃過了那豆的嘴角。在那一刻,那豆心裡一動,他很想就勢拉住陰晴的手,哪怕是攥上那麼一兩秒鐘也行——他認為陰晴對此不會有什麼意見,因為她的手好像正在微微發顫地等著他。然而一緊張,又一轉念,還是沒那麼做。

他想,算了吧。他還記得他轉身就走,爬下城牆時像在逃跑。那天他登上了爺爺上過而他爸沒上去的鼓樓,但他並不為此感到自豪。

念及此處,心裡發空。那麼說回現在,他的“起範兒”就是做給陰晴看的嗎?他是想給陰晴製造這樣一種效果嗎——恰因黃耶魯用小人之心度了他的君子之腹,所以他更應該從小的、低的狀態裡拔地而起,從而在多年以後離陰晴近了一點兒?或者說,他覺得自己和陰晴之間還有什麼未盡事宜,還有什麼遺憾需要彌補?

好像是,然而好像又不全是。

那豆隱隱記得,就在梗著脖子“起範兒”的那一瞬間,他還想起了他的爺爺。

爺爺卻與陰晴不同,從未讓那豆感到和什麼大的、高的東西有關。爺爺一輩子講理要臉,講的都是俗理,要的都是肉臉。但爺爺說過的事兒卻總會冷不丁地鑽上來,像湖底泛出的水泡兒,在他心頭盪開一圈兒又一圈兒波紋。

比如爺爺講過,爬上鼓樓看守紗布,原本也不是他的職責。搬缸工人只管搬缸,搬完了就可以回家睡覺,然而因為幹活兒時扭了腰,上了床疼得睡不著,於是爺爺索性爬起來,又回到醬油廠去。這時已近清晨,廠裡的空地上擺滿了竹架子,竹架子上晾著紗布,附近卻沒什麼人,只有幾個兵在四面把角站崗。有了哨位,這地方就是臨時軍管了。再看那些兵,都比爺爺大不了幾歲,手邊杵著槍。

爺爺有心跟人聊兩句,但哨兵威嚴,也不理他。他只好沿著廠子外的牆根溜達,檢閱自己的勞動成果,也就是那些一字排開、越碼越遠的大缸。這時卻聽背後噹啷一聲,再一回頭,就見廠門口有個兵杵在地上的槍倒了。當兵的握不住槍,兵也覺得挺丟人,趕緊揉著眼睛撿起來,站得比剛才還直。

而爺爺卻看出了原委:這都是困的。一會兒,還有一個老兵從院兒裡走出來,提醒了那個年輕兵兩句。雖然訓人,可老兵的眼也通紅。這讓爺爺更覺得兵們挺可憐,還覺得這些兵跟他早些年見過的兵不一樣。於是他走回去,對老兵說:“要不你們睡一覺去。車間裡有現成的地方,只要不嫌味兒大就行。”

還給對方寬心:“現在覺悟都高了,紗布晾著也沒人拿。”

老兵緊著搖頭,一嘴山東話:“沒人拿是沒人拿,可對任務不敢疏忽。”

明知沒人拿,卻還不疏忽,爺爺就覺得這個山東兵有點兒死心眼。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又說:“那我替你們看著得了,反正物資放在我們廠,你們的責任也是我們的責任。”

老兵便認出爺爺正是搬了一夜缸的那個小夥子,神色登時親近了許多。可他還是搖頭:“我們半個班呢,你替也就替一個人。”

這可難不倒爺爺,爺爺一指不遠處的鼓樓:“到那上面去不就得了——登高望遠,盡收眼底,我一人能頂半個班。”

對於這個主意,老兵居然沒有反駁,但他還在解釋,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說他們是連夜跟著車皮到的北京,路上幾天沒閤眼,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去休息了,而被指令駐守廠區的這幾個還得繼續咬牙堅持,怕睡著了就拿菸頭燙手。他還說,等完成這次押運任務,他們這個排將會就地編入作戰部隊,直接奔赴戰鬥的第一線。

爺爺便一拍巴掌:“眼瞅著上戰場,還不把覺補足了?”

又催:“走你的,萬一有事兒我叫你們。”

老兵猶豫了一下,回頭看看自己的幾個兄弟,又轉向爺爺:“那辛苦你了。”

等對方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要走,爺爺才又問:“對了,你是排長?”

老兵說:“排長還在火車站看車皮呢,我是班副機槍手。”

也沒互通姓名,兩人就此告別。老兵招呼兄弟們進屋休整,爺爺則沿著那溜綿延的大缸往北去,走到盡頭,就到了鼓樓的城牆下。牆下還擺著缸,正好可以墊腳往上躥。那時的鼓樓也比後來舊多了,牆面坑坑窪窪,有的地方還露著豁口。饒是如此,因為腰上帶傷,爺爺還是差點兒沒爬上去。等好容易上了城頭,他已經疼得直打哆嗦了。

然後做了什麼呢?爺爺告訴那豆,他也就是坐著。爺爺的坐著又與後來的那豆不同,他身邊連個伴兒都沒有,但卻不覺得孤單,也沒有如那豆一般的忐忑、失落和傷感。相反,爺爺只感到了一種充實的喜悅,“怎麼就跟吃了兩副燒餅夾肉似的”,他還認為都是長大成人,但他的儀式卻比衚衕裡的其他孩子“更像那麼回事兒”。

鼓樓之下,醬油廠裡,飄蕩著波濤一般的紗布。當薄霧終於散去,太陽昇了上來,波濤便被染成了明亮的紅色。又沒過多久,從附近醫院抽調的護士趕了過來,將那紅色的波濤收捲起來,裝包等著運往火車站。兵們也站了出來,抖擻著精神列隊,準備開拔。那個山東口音的班副機槍手也在其中吧?卻沒見著人家。

爺爺卻突然挺直腰桿兒,吼了一句戲詞兒:“我坐在城頭觀山景——”

破鑼嗓子直讓四方一震。城下的兵們紛紛抬起頭來,望著高處這個十來歲的孩子。他又瘦又長,梗著脖子。如果是不知情的人,沒準兒覺得北京人真會玩兒,一大早兒還有爬到城樓上來吊嗓子的,然而佇列裡卻有一條胳膊伸了出來,對著爺爺的方向揮了揮。那人身邊還有兩三杆槍往高處舉了舉。

伴著爺爺的那一吼,隊伍就此開拔,揹負朝陽,一去不回頭的架勢。後來和那豆交流上鼓樓的經驗時,爺爺顯擺:“那年我不到十五,比你還小了三歲。”

爺爺又不止於顯擺:“人哪,要能替別人做點兒事,心裡真美。”

爺爺進而總結:“這道理小時候不懂,大了才知道——知道了才算長大成人。”

十八歲的那豆本想告訴爺爺,他爬鼓樓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別人,具體的說是為了陰晴,但他遲疑了一下,終於沒說。而時至今日,當二十三歲的那豆再想起爺爺的話,卻又認為爺爺的“別人”和他的“別人”有所區別。爺爺的“別人”既指的是那幾個兵,但似乎又指的是兵以外的其他什麼人。那些人對於爺爺來說無名無姓,無窮無盡。那豆進而還想起了爺爺論及醬油廠改制時的說法,“得拿這廠子去養更多的人”——都是“別人”。也正是為了“別人”,爺爺把自己交了出去,匯入了一股宏大的、浩蕩的力量。

心裡一踏實,這一輩子也就過來了。

哦,原來這就是爺爺。此刻在那豆眼前浮現的,就不是那個老了以後帶他遛鳥的爺爺了,而是一個不滿十五、青春洋溢的爺爺。這個爺爺跟著教員學會了“布林什維克”和“孟什維克”,剛完成了攀登鼓樓的成人儀式,並即將獲得“他們這個民族、他們這種人家”在“巴圖魯”之後破天荒的光榮稱號,也即“勞模”。儘管吼了一嗓子就閃了下腰,疼得差點兒從城樓上折下去,但少年的爺爺自有一腔豪情。

這腔豪情穿越時空,鼓動著那豆。哪怕再想想醬油廠的結局以及他們家後來的日子,那豆多少替那豪情感到有些不值,但豪情本身卻是純粹的,並且豪情對他的鼓動也是真切的,像帆兜滿了風。他還想:既然爺爺能,憑什麼我就不能替“別人”做點兒什麼呢?哪怕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把爺爺的骨灰要回來。

於是他的“起範兒”就不是說說算了。他延續著那腔與爺爺遙相呼應的豪情,又從小半間裡來到東屋,對他爸他媽赫然亮了個相。

話是這麼說的:“我得出趟門兒,我得去打張票。”

當時他媽正把炒疙瘩端上桌,他爸正往酒杯裡倒著二鍋頭。這些天來連叨叨帶嘀咕,他爸也乏了,需要潤滑一下嘴及腦子裡的那個磨。聽他這麼說,他爸就道:“坐車還用打票?到哪兒你說,我捎你一趟。”

那豆說:“您那‘的’送不過去,我得打飛‘的’。”

他爸說:“飛‘的’……飛哪兒呀?”

那豆說:“飛美國。”

他爸手一哆嗦,白酒溢位一片。而當他爸趕緊湊著酒杯吸溜,那豆就解釋起了要去美國的緣由。儘量簡短截說,卻也頗費口舌。前後捋了一遍,那豆不僅口乾舌燥,梗著的脖子也像落枕似的痠疼起來。他爸他媽則從皮笑肉不笑變成了瞠目結舌。他們沒想到那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進行了一場世界大串聯,更驚愕於連爺爺都漂洋過海了。

那豆又強調了去美國的必要性:“可不去又能怎麼辦呢?難道就讓誰家的親人都換不回來?要把問題解決,必得有人出面破局。這個局,他們不破我來破。”

他還讓他媽放心:“陰晴去得了美國,我就去不了?再說她也能照應著我。”

那豆口吻愈發輕鬆,看來“範兒”是越起越溜了。一時間,他真覺得去趟美國也沒什麼了。他的輕鬆不僅來自陰晴的例子,就連何大梁也給了他一種暗示——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地球也無非就是那麼一個球兒而已,萬水千山轉眼過。

那豆這才引用爺爺那話:“人哪,不能只想著自個兒,也得為了別人——”

然後結合實際情況:“為了別人,也等於為了自己,要不我爺爺也回不來。”

還質問他爸他媽:“否則你們給支個招兒?”

那豆說時把眼一橫。然而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一輪的“範兒”終於沒起來。這也跟他爸他媽的態度有關——他們不僅不再搭腔,彷彿就連聽他說話的精神頭兒都沒了。轉眼之間,他們委頓地坐到桌旁,各自把頭扎到碗裡,一個勁兒地扒拉著炒疙瘩。他媽又開始滿臉跑痦子,他爸間或“吱溜兒”一口白酒。這是什麼意思?沒下文了?看著他爸他媽那專注的吃相,那豆竟自有幾分心虛。他也坐到桌旁,面前擺個碗卻不動;他憤懣而又刻薄地往左邊掃一眼,又往右邊掃一眼,輪番睥睨著對面那倆人。

而正當他醞釀著再抄起什麼物件,照桌子來上一記“驚堂木”時,他爸卻突然把臉從碗裡拔了出來。這一抬頭,就見他爸的眼神兒也變了。以前沒看出來,他爸橫著眼時也有一股狠勁兒。“那三刀”倒真變成了菜刀、剪刀和剃頭刀。

他爸又捏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起身往院兒外走去。

衚衕裡傳來了那輛“伊蘭特”開車門的聲音,卻沒打火兒,開了又關。等他爸回來,手上就抓了滿滿一把票子,從手指頭縫兒里居然還漏出倆鋼鏰兒。他爸說:“你也甭老跟我甩臉子。那是你爺爺,就不是我爹了?”

他把錢往桌上一拍:“這是我這幾天剛跑出來的。家裡還有點兒,我也給你拿上——本想著車該大修了,但也只能往後拖拖了。”

“豆兒啊,你去你的。”他媽也附和起來,“鳥兒你別操心,我替你喂著。”

就連八哥都在窗外說:“慢走——回見了您哪。”

二人一鳥,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便讓那豆措手不及地心裡一熱。他同時還有些詫異,懷疑爺爺的那腔豪情穿越時空,不僅鼓動了他,也鼓動了他爸他媽。

而事後他爸解釋:“我拉著客人上機場,盡是爹媽送孩子的。就連好多中學生小學生都滿世界地飛,張嘴大溪地,閉嘴大堡礁,說的那些地方在地圖上都不好找。那時我就想,我有點兒對不起你,打小兒連趟北京都沒帶你出過。可你呢,渾歸渾,卻從沒怨過你爸沒本事,這又是你這孩子仁義的地方。這點兒你像你爺爺。將心比心,那我也仁義一把——這趟去美國,辦得成事兒辦不成事兒另說,只要你以後也不怨我就行。”

那豆就說:“您客氣。您沒本事我還沒出息呢,我怨您幹嗎?”

他媽的說法則是:“其實你那點兒心思我也知道,不就想去見見陰晴嗎?”

那豆的臉也一熱,趕緊說:“您打住,這事兒跟她沒關係……”

“不要羞於承認,這沒什麼好害臊的。”他媽飛了個眼風,痦子走位飄忽,“這麼些年,有個念想不容易。過去一趟,念想就算斷了也值了。”

不管出於何種解釋,這就定下了去美國。

但等到真要去時,卻遠非說走就走那麼簡單。那豆到網上一查,那些五花八門的資料、證明看著就讓人頭暈,而那豆就連護照都沒有,還得從頭辦起。在這個過程中,又是李固元幫了忙。聽說了那豆的決定以後,李固元在電話裡表示,既然是為了彌補他的那個差錯,所以去也該他去。老派人就是這麼愛講面兒,勞模就是這麼愛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人家仗義在先,那豆就更不能打退堂鼓了,他說:“您說得有理,不過我怕您在美國又暈了。”

李固元只好作罷,但又把他的女兒派了過來。他女兒是英語翻譯,還負擔著外事方面的責任,她們那個貿易公司的員工出國手續,都是她經手辦的。她跟著那豆跑了幾天,果然顯示出了效率:雖然腿腳不利索,上車下車還得那豆攙著,但她在各個部門的各個視窗之間跑得輕車熟路,免去了很多無用功。為了應付最關鍵的面籤,她還像考試猜題一樣預測了簽證官有可能問出的問題,又用最簡易的英語教了那豆標準答案。

“你的事情跟人家解釋不清,說了人家也不信,所以咬定去旅遊就行。現在雖說貿易戰,科技交流方面的簽證收緊,但旅遊還沒受太大影響。美國人也不傻,願意人家到他們那兒花錢去。”她還專門囑咐那豆,“不過美國人最怕人家賴著不走,這叫‘移民傾向’,所以你千萬別讓對方產生這方面的聯想。”

那豆說:“我賴在他們那兒幹嗎呀?要不是有事兒,我還不愛去呢。”

李固元的女兒說:“就是這個意思。適當的時候可以強調一下你們家在北京有房,還是城裡。簽證官也都是中國通,知道那地段的價值。”

不當不正的兩間半,倒成了有去必有回的保障。那豆只好說:“破家值萬金。”

李固元的女兒幽幽地感慨:“還真是值萬金。”

她大概又聯想到了定居北京的不易。他們一家人的目標,是從燕郊往裡挪挪,搬到北京來,這樣李固元的外孫女將來也能在北京上學,然而北京的房價卻和燕郊差了好幾倍,再換房就難了,要不是來回跑路,李固元也不會得“美尼爾”。說這話時,李固元的女兒正跟那豆在大使館門口排隊,前面一娘們兒踩了另一娘們兒的腳,雙方戧戧起來,甚而要把架約到美國去。既然戰爭不便在本土展開,倆娘們兒又盤上了道兒,原來一個要去給孩子陪讀,另一個要去給孩子坐月子,並且都在擔心去了沒地兒跳廣場舞。說到這裡,一笑泯恩仇:“都是為了下一代。”這話竟讓李固元的女兒眼圈兒一紅。

她說:“有我這麼個閨女,我爸虧了。有他這麼個爸,我賺了。”

聽她這麼說,那豆便又打量李固元的女兒。那對父女說是父女,但長相還真不一樣:李固元矮,李固元的女兒高,李固元黑,李固元的女兒白。並且說話也有區別,李固元是保定口音,總會朝出其不意的方向拐彎兒,李固元的女兒則像南方人講普通話,說快了“四”和“十”分得不大清楚。兩相比較,那豆就出了出神。

李固元的女兒突然又問:“我們家的事情,我爸跟你說過吧?”

那豆窘了一窘,半晌才說:“也就提了兩句,是李師傅他自己……”

話沒說完,李固元的女兒卻輕輕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原來是威嚴的武警開啟柵欄,給奔赴美國的同胞們開了一道窄門。這就要去面簽了,那豆趕緊跟著人流湧過去。李固元的女兒招了招手,給他打氣:“別緊張,正常發揮。”

她又說:“我爸能把家裡的事情告訴你,說明沒把你當外人。他一輩子謹慎,到頭來卻出了這麼一個差錯,心裡也難受。能不能彌補回來,就看你的了。”

說得那豆緊提一口氣,屏著呼吸往裡走。然後就進去答題,然後就簽過了。不僅正常發揮,而且超常發揮。這也讓那豆有些驚奇,他又想起小時候在烈士陵園發言,話都揣在心裡,可到嗓子眼兒就是蹦不出來,而這次卻相反,那些課本里學過、電影裡聽過的洋詞兒噼裡啪啦地往外冒。出來以後,就連李固元的女兒都覺得他運氣好。

那豆也謝天謝地謝先人:“多虧我爺爺保佑。”

還不止這點,比如錢方面。

本來將家裡的存摺歸攏到一塊兒,外加上他爸修車的費用和他媽的幾個體己,也只湊出了美國人所需要的“存款證明”——而聽李固元的女兒說,因為那豆的工資卡流水太少,尚不足以證明他的“支付能力”,所以這筆錢最好不要挪作他用。那麼還有機票呢,還有吃還有住呢,總而言之,這都要在錢上做好準備。比起從爺爺那兒繼承來的一腔豪情,錢的事兒曾經顯得不值一提,但現在又令人抓耳撓腮。那豆在網上賣了他的兩個“至尊”級別遊戲賬號,這是他唯一的“資產”了,當然也遠不夠填上窟窿的。這時嘴上不說,他的心裡就不免抱怨起了他爸的沒本事和他自己的沒出息。

他一邊犯愁,一邊又開始在院兒裡繞圈兒,同時拿眼四下瞟著。

瞟得八哥心虛,又胡亂支招:“量化寬鬆,資產變現。”

他媽駁斥八哥:“屁,你看看還有什麼可變現的——你爸那車?賣了他可就又失業了。你爺爺留下的這兩間房?別說來不及了,賣了咱們住哪兒去呀。”

這也是他們這種北京人的實情:算上房子,擱美國大概都不是窮人,可他們也只配守著兩間半破房子受窮。而更讓他糟心的是,他爸這時居然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神情:

“抓瞎了吧,你不是愛‘起範兒’嗎?”

那豆又橫了他爸一眼。但橫眼歸橫眼,他還是後悔當初的“起範兒”了。他又想到,黃耶魯明明提出過給他預定頭等艙和五星級酒店,可他偏讓人家“少來這套”——難道現在還得翻回頭去求人家嗎?可這就不僅涉及他和黃耶魯的關係了。想求黃耶魯,還得透過陰晴,而在陰晴面前跌份兒,對於他就是莫大的折磨了。

說到底,範兒還真不能說起就起,起得越高跌得越狠。

然而正在一籌莫展,家裡卻又來了一位客人。看著眼熟,隨後才認出來,居然是爺爺出了五服的兄弟,懷柔的虹鱒魚養殖專業戶。這老頭兒站在院兒裡,門都沒進,既鄙夷又同情地掃了眼他們家的兩間半,然後盯著八哥看了兩眼。他大概又回憶起了到樹上粘鳥烤著吃的往事,居然還舔了舔嘴角。

八哥愈發受了驚嚇,差點兒從杆兒上栽下去:“您別價——”

老頭兒卻嘿嘿一笑:“別價什麼呀,你還替你們家主子客氣上了?”

說完衝那豆他爸一使眼色,又從懷裡掏出張卡,隔門遞給那豆:“拿著。”

那豆一愣:“幹嗎?”

老頭兒說:“不是要去美國嗎?我們這些親戚給你湊了點兒盤纏。”

那豆又一愣:“您怎麼知道這事兒的?”

老頭兒就說:“你爸那張嘴,兜得住什麼啊?這兩天一邊開車,一邊在群裡跟我們叨叨,說你要去美國但沒錢,還說你去美國又跟你爺爺有關。這意思還看不出來?無非是讓我們大夥兒意思意思。那就意思意思,各家都掏點兒,我擔著大頭兒。這當然也不是因為受不住他叨叨,說到底還是為了你爺爺。你爺爺不只是你爺爺,還是我的老哥哥。當初鬧災,我在農村吃粗糧拉不出屎,只有你爺爺給我送了半口袋黃豆。他還帶我上山粘鳥,我吃他卻不吃,非要帶回北京養著……你爺爺這人心善。”

(摘選自石一楓長篇小說《漂洋過海來送你》)

【編輯:鄭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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