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整個“掉包計”的故事是紅樓夢後四十回中最大型的一個故事,也是整部紅樓夢中最大型的一個故事。它從第84回起始,一直到第98回結束,綿延至15回之多(當然並非每一回全然涉及它,但它卻是這十五回書中的一條主線,內容也大多與此相關),這在整部紅樓夢中獨一無二。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戴敦邦繪寶玉成親

不僅是長度獨一無二,從其重要性看,也是首屈一指。首先,它是全書的主線寶黛愛情悲劇的一個大結局,也是全書寶黛釵矛盾糾葛的一個總收束。此外,就人物刻畫,主題表現等方面看,它也是整部紅樓夢中最重要的故事,離開了“掉包計”這個大故事,一系列重要的人物將不能得到完整的呈現,紅樓夢深刻的主題也不能得到完整的展示。

惜之的是,由於對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認識一直處在“高續謬說”的籠罩之下,因此也自然導致人們先入為主地認為“掉包計”是高鶚拙劣的手段,甚至成為了整個後四十回中最被人大張撻伐的焦點。

筆者在中國知網上以“掉包計”或“調包計”為關鍵詞搜尋,僅得文10篇左右,都是證明高鶚怎麼糟糕,“掉包計”怎麼拙劣。在百度上搜索,雖然數量大漲,但其評價卻無有不同。這樣一種情形不能不令人感到痛心。因此,筆者意圖深入“掉包計”一探究竟,弄清它的來龍去脈,探析它的藝術特點,並以為其正名。

下面,我們打算分別從其情節走向、傳奇特色、人物刻畫,主題表現(可能會包含在人物分析中),以及對相關問題的釋疑(主要是根據前後情節的聯絡釋後四十回真偽問題)幾方面進行論述。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整個“掉包計”的故事情節很長,涉及的內容和人物很多很複雜,下面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大致將其情節分為幾個階段來進行敘述,計為:一、緣起,二、蓄勢,三,事變,四,高潮。同時,我們在梳理情節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其他的藝術問題,有時還可能不可避免地超出於情節本身。在第一部分我們僅僅談及“掉包計”的緣起:

在紅樓夢進入下半部,即第80回以後(注:第80回以後被脂硯齋和畸笏叟多次稱為“後部”、“下部”、“下半部”。詳見筆者《紅樓夢後四十回真偽辨析》),寶玉的婚事成為了榮國府的中心大事。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紅樓夢〉後四十回真偽辨析》,譚德晶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0年1月版。

我們都會記得,在前80回的第28回中,元春在給大觀園眾女兒和寶玉送禮物時,獨獨寶玉和寶釵的一樣,當時還引起了寶玉的奇怪和黛玉的吃醋。後來,元春在宮裡傳出話來,讓眾女兒搬進大觀園去時,元春第一個提到的也是寶釵。

從中可以見出,元春最中意的女孩當是寶釵。從一般敘事邏輯上講,寶玉的婚事,後來應該是元春力主促成了寶玉和寶釵的婚事,因此與寶玉黛玉的“木石姻緣”形成對立,從而造成悲劇。

但是,後來紅樓夢沒有完全這樣寫,其顯見的可能的原因是在第95回元春病逝和之前的生病。但是,儘管作者可能由於忠於生活真實,而沒有按一般敘事邏輯將寶黛愛情的悲劇的主因歸因於元春的指定(假設後四十回真是高鶚續寫,他肯定會按照前80回的提示,將主因寫成是因為元春之命難違。

而實際上,將寶黛愛情悲劇的原因沒有完全將其寫成是由於元春的指定或干涉,而將其主因歸因於家長的意志,是更深刻也更方便展開情節更具有彈性的。下詳)。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年畫《寶玉成親》

但是,“掉包計”的最初緣起,還是與元春有著關係,這樣一種遠遠的又不即不離的聯絡著實顯示了曹雪芹“草蛇灰線”方法的多樣而且巧妙。

在第84回,(這是我們判斷“掉包計”開始的地方),小說敘述元春生病,賈母等人多次進宮“省問勤勞”,一次賈母和賈政談話時,就提到了元春對寶玉的關心,賈母先是這樣說的:

這裡賈母忽然想起,合賈政笑道:“娘娘心裡卻甚實惦記著寶玉,前兒還特特的問他來著呢。”賈政陪笑道:“只是寶玉不大肯唸書,辜負了娘娘的美意。”賈母道:“我倒給他上了個好兒,說他近日文章都做上來了。”賈政笑道:“哪裡能象老太太的話呢。”……

賈母又道:“提起寶玉,我還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們也該留神,看一個好孩子,給他定下。這也是他終身的大事。也別論遠近親戚,什麼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的,就好。”

在以上賈母提到的元春“甚實惦記著寶玉”的和賈母的談話中,元春到底提到了寶玉的婚事沒有呢?明確的,是隻提到了“讀書”,“作詩”一類的事情,這與她省親時的關心一樣。

但是從情理上,除了讀書,她也應該還會提到寶玉的“個人大事”,甚至會提到她內心裡很中意的寶釵。不過作者在此並沒有明確提及,或者說作者在此故意模糊了這一問題,或認為如果在此把元春的作用說得太直接太明白,對故事的展開,對主題的昇華,甚至對曹雪芹謀劃中的一出大傳奇“掉包計”的施行,都會帶來損害(會簡化矛盾,降低主題表達)。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電視劇《紅樓夢》中寶玉成親劇照

但是,我們要注意的是,雖然我們不知道元春到底提沒提到寶玉的終身大事,但是,賈母的一番給寶玉“定下”“一個好孩子”的話,卻恰恰是由元春“甚實惦記寶玉”的談話引起,而賈母的這番話,也正是整個大故事“掉包計”的最初源頭,在賈母的這番話後,各方包括賈母賈政都開始了給寶玉說親的行動。

在第84回,除了這件提到元春“甚實惦記寶玉”的一番話與“掉包計”遙遙相關外,還有一件可以說與“掉包計”更緊密相關的事情。就是賈母在和薛姨媽拉家常提到香菱、提到薛姨媽家裡的糾紛時,話題從香菱薛蟠自然而然就拉到了寶釵身上,於是賈母當著薛姨媽的面(其間鳳姐王夫人亦在座)誇獎起了寶釵,尤其令人吃驚的是,也就是在這同一場面和同一的交談中,賈母自然而然地還把寶釵和黛玉進行了一番比較: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電視劇《紅樓夢》中林黛玉、薛寶釵劇照

……依我勸,姨太太竟把他們(指薛蟠和夏金桂。引者)別放在心上。再者他們也是新過門的小夫妻,過些時自然就好了。我看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前日那小丫頭回來說,我們這邊,還都讚歎了他一會子。都象寶丫頭那樣心胸兒、脾氣兒,真是百裡挑一的!不是我說句冒失話,那給人家作了媳婦兒,怎麼叫公婆不疼,家裡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

……

這裡薛姨媽又問了一回黛玉的病。賈母道:“林丫頭那孩子倒罷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結實了。要賭靈怪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麼,要賭寬厚待人裡頭,卻不濟他寶姐姐有耽待,有儘讓了。”薛姨媽又說了兩句閒話兒,便道:“老太太歇著罷,我也要到家裡去看看,只剩下寶丫頭和香菱了。打那麼同著姨太太看看巧姐兒。”賈母道:“正是。

賈母的這段話,雖然只是純粹的拉家常,也並不直接涉及寶玉和黛玉的親事,但是我們可以見出,在賈母的眼裡,尋孫兒媳婦的標準,寶釵是勝於黛玉的。

具體說來,(在這段話中),黛玉不及寶釵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心重了點”,所以“身子不大結實”;二是不及寶釵“寬厚待人”、“有擔待”、“有儘讓”,一句話,就是以傳統的溫柔敦厚的女德的標準看,寶釵最標準,黛玉卻“不濟”。

那麼賈母的這兩條評價是不是與前80回相矛盾呢?其實一點不矛盾,恰恰就是賈母的觀點和語言,連口吻都一樣。我們先看賈母對寶釵的誇獎,第35回賈母亦當著薛姨媽的面說: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電視劇《紅樓夢》中薛寶釵劇照

賈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裡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了,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說。”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要贊黛玉,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是的,在前80回裡賈母沒有直接評價過黛玉,一是因為黛玉是賈母最疼愛的失去了母親的外孫女兒,再說黛玉那時年齡還小,她和寶玉兩小無猜,賈母也毫不介意。

但是,我們仍然可以從另外一些情節語言中,看出賈母在倫理價值觀上的選擇,是標準的正統的傳統價值觀,因此,她對黛玉的那種個性解放式的帶有現代性的個性一定是不認同的,對寶玉黛玉的那種建立在個性解放基礎上的心心相印的愛情一定也是不認同的。

透漏出這一訊息的情節出現在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中。其時,賈母興起,給她最賞識的鳳姐過生日,在宴席間,就有說書的女先兒介紹推薦了一出《鳳求鸞》的故事,待先兒介紹完後: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母、王熙鳳、林黛玉劇照

賈母忙道:“怪道叫做《鳳求鸞》。不用說了,我已經猜著了:自然是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了。”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見過!就是沒聽見,也猜著了。”

賈母笑道:“這些書就是一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這麼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鄉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她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象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

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

賈母笑道:“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貴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遭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邪了,想著得一個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樂兒。他何嘗知道那世宦讀書人家兒的道理!——別說那書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著咱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那樣的事。別叫他謅掉了下巴頦子罷。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連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姐兒們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著止住了。”李薛二人都笑說:“這正是大家子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有這些雜話叫孩子們聽見。”

從此可以見出,賈母是根本上反對那種“私相授受”的愛情的,像《西廂記》《牡丹亭》那樣的“雜話”,是說都不準說,連丫頭們都不許提的,“這才是大家子的規矩”。

其中的有些語言,如“只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她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象個佳人?”的話,簡直就是不指名地批判黛玉(後面賈母對黛玉的態度幾乎完全就是依據這些理論。下詳)。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劉旦宅繪《寶黛讀書圖》

所以,在賈府,寶玉黛玉要看《西廂記》《牡丹亭》一類雜書非得悄悄地看,黛玉“口誤”引用了西廂中的幾句詞,就召來薛寶釵的規諫,而黛玉亦自知不妥;邢夫人檢獲了繡著“兩個妖精打架”的春畫的荷包,整個賈府都如臨大敵。

所以,雖然在前80回我們不大見賈母出來直接處理此類事情,好像就是王夫人一個人衝在前,那是因為沒有什麼事一定需要“老太君”出來“定乾坤”。而一旦有事,賈母其實和王夫人是一樣的道德標準。以後我們還將會看到,在整個“掉包計”的過程中,賈母的一系列言語行動,最好地展示了賈母作為大家族家長的這一特性,與巴金的《家》中的高老太爺有得一比。

關於賈母挑選孫兒媳婦的標準與前80回的聯絡,還有一點我們在此也補充提及,在前面所引的賈母的另一段話中,賈母對賈政說:“你們也該留神,看一個好孩子,給他定下。這也是他終身的大事。也別論遠近親戚,什麼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的,就好。”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母劇照

賈母的這段話和這樣的孫兒媳婦標準,我們都似曾相識,在第29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中:

那張道士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兒,看見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長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提親了。要論這小姐的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示下,才敢提去呢。”

賈母道:“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裡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如今也訊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的上,就來告訴我。就是那家子窮,也不過幫他幾兩銀子就完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我們比較第29回賈母和張道士說的話和第84回賈母交代賈政的話,無論就其話語內容還是說話口吻,都如出一轍。

在第84回,正是因為有了賈母剛剛交代的一番話,賈政回來就和清客們談起寶玉讀書和“作親”的事。

於是其中一個新來的喜歡下“大棋”的清客叫王爾調的(注,王爾調是在前八十中沒有出現的新人物,假若真是高鶚續後四十回,他有必要憑空添出一個新人嗎,況且添的這個新人與情節執行沒有任何關係,前80回中,已經有名有姓的清客多了去了,有這個必要嗎。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電視劇《紅樓夢》賈母、鴛鴦劇照

而在曹雪芹,不過是“據實寫來”而已。)就要給寶玉做媒,介紹一個什麼“張大老爺”家的女兒,於是賈政還真聽進去了,於是諮詢了邢夫人(與邢夫人家有親),邢夫人告之不妥,因為張大老爺就這麼一個女兒,他找姑爺是要在他家入贅的。

於是賈母一聽,就把這件事給否了,其中賈母還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這斷使不得。我們寶玉,別人伏侍他還不夠呢?倒給別人當家去!”也還是在當天,在賈母同邢王二夫人到鳳姐房中來瞧“抽風”的巧姐兒時,幾個老太婆又議論起了剛剛的事:

賈母忽然想起張家的事來,向王夫人道:“你該就去告訴你老爺,省了人家去說了,回來又駁回。”又問邢夫人道:“你們和張家如今為什麼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說:“論起那張家行事,也難和咱們作親,太嗇克,沒的玷辱了寶玉。”

鳳姐聽了這話,已知八九,便問道:“太太不是說寶兄弟的親事?”邢夫人道:“可不是麼。”賈母接著,因把剛才的話,告訴鳳姐。鳳姐笑道:“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賈母笑問道:“在哪裡?”鳳姐道:“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麼忘了?”

賈母笑了一笑,因說:“昨日你姑媽在這裡,你為什麼不提?”鳳姐道:“老祖宗和太太們在前頭,哪裡有我們小孩子家說話的地方兒?況且姨媽過來瞧老祖宗,怎麼提這些個?這也得太太們過去求親才是?”賈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賈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戴敦邦繪賈寶玉、薛寶釵

就這樣,幾乎在無意之間(這正是紅樓夢的敘事技巧,一切彷彿都出之天然),寶玉與寶釵的親事就在幾個家長叨家常的時候被決定了。

當然,這一切看似隨意偶然,但正所謂偶然中有必然,正是因為王夫人和賈母其實一直就有意無意的相中了寶釵,然後才在王熙風的提議下立刻拍板。然後到第85回,在賈母的催促下,大約在這次交談以後的第三天,王夫人和王熙風就去和薛姨媽基本說定了。這一段情節,就構成了整個“掉包計”的最初的緣起。

對於這一情節,讀者朋友可能會有這樣一個疑問,就是為什麼是王熙風主動提起這一事情呢?她不是知道寶玉黛玉兩人親密嗎?她不是還這樣開過黛玉的玩笑嗎?

在第25回中她和黛玉開玩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是的,王熙風知道寶玉黛玉兩人親密,但在第25回那時,寶玉黛玉畢竟還只是個孩子,最喜歡開個玩笑的她,當然不妨拿兩個孩子開開玩笑找個樂子。

能夠為這個觀點作為佐證的是,即使在第84回她已經出主意給寶玉寶釵牽線做媒之後,在第85回在黛玉做生日之時(注意,在整個前80回中,小說都沒有記述黛玉過生日,一直到第85回才第一次寫黛玉過生日,這應該也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在黛玉的生日宴會上,她還慣性的開了黛玉、寶玉那同類的玩笑: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電視劇《紅樓夢》中王熙鳳劇照

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裡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

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哪裡象天天在一塊兒的?倒象是客,有那麼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滿面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

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

為什麼是出言冒失,因為這個時候寶玉和寶釵已經暗暗地說定了,再開黛玉這樣的玩笑就不適當。從這個情節可以看出,王熙風那個“喝了我們家的茶”的那個笑話,只是王熙風的一個玩笑,並不帶有認真的成分。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顧炳鑫繪寶玉黛玉

再說,寶玉黛玉的婚事是她能決定左右的嗎?她連置喙的空間都沒有。而且賈母一直是她最為巴結的最高權勢者,賈母也賞識她。

因此,她的現實性的考慮,一定是以賈母的意見為依歸,或者說,她在這件事情上,她一定會揣測上意而提供自己的意見。賈母幾次誇獎寶釵,她都在場,她當然清楚賈母還有王夫人對寶釵的喜愛。可以為這種看法作為有力佐證的是第22回開頭的一個情節:

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什麼話?”鳳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麼樣?”賈璉道:“我知道怎麼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有主意了!”鳳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則例。如今她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你竟糊塗了。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麼給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樣給薛妹妹做就是了。”

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這個也不知道!我也這麼想來著。但昨日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的年分兒了。老太太說要替他做生日,自然和往年給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賈璉道:“這麼著,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

從這段看似無意的情節中我們可以見出,王熙風早在第22回薛寶釵十五歲及笄的年齡時(寶釵結婚時已經21歲),應該就已經從賈母的態度裡揣測到賈母對寶釵的另眼相看。所以,她在奉命要給寶釵過生日時,就有點不好拿捏。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連環畫《鳳姐設奇謀》

賈璉的想法是照著黛玉的規格辦,因為黛玉是賈母最寵愛的外孫女兒,照著黛玉的份例應該就已經是很高的規格了,但是王熙風應該已經看出寶釵的分量在賈母那裡已經非黛玉可比,所以最後的結論是“就比林妹妹多增些。”

筆者以為,第22回開頭的這個情節,就是在照應著第84回王熙風提出寶釵是寶玉的“天配”的那個情節。或許還有人有疑問,說22回格外高規格給寶釵做生日,是因為王熙風說寶釵那年恰是“及筓”之年(注意,賈母並沒有說及筓的事)。

是的,這就是中國社會人情世故不露痕跡的地方,王熙風此時當然可以找這個理由,難道她能夠說寶釵比黛玉重要嗎?難道她能夠說賈母更喜歡寶釵嗎?

此外,筆者以為,作者曹雪芹特意在寶釵及筓之年寫下這麼個情節,恰恰就是為了照應第84回的那個情節,因為古代女子及筓之年,就可以談婚配之事了。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銀幣《熙鳳弄權》

當然,我們也不排除,在王熙風的玩笑中也有真實的成分在,她知道寶玉黛玉兩人深愛,或在她的深心裡,她可能也覺得寶玉黛玉倆才是“天生的一對”,甚至在她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裡,覺得拆散寶玉黛玉,黛玉活活為此而死,是做了一件大缺德事。

我們的這個判斷分析,在小說裡也有硬核的依據:在第99回林黛玉已經病逝,寶玉寶釵已經結婚後,因為當時賈母還沉浸在黛玉逝世的悲傷中,於是王熙風就來說了個笑話逗賈母開心,於是賈母就說:

“猴兒!我在這裡和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來慪個笑兒還罷了,怎麼臊起皮來了。你不叫我們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興了,你林妹妹恨你,將來你別獨自一個兒到園裡去,提防她拉著你不依!”鳳姐笑道:“她倒不怨我,她臨死咬牙切齒,倒恨寶玉呢。”賈母薛姨媽聽著還道是玩話兒,也不理會。

王熙風的這句人物語言,可以說是整部紅樓夢中她唯一的一句違逆賈母意志的話,可以說是驚心動魄。這句話雖然是在玩笑的語境中說出的,但這句玩笑,其實是在玩笑的語境中無意識地道出了她的真實心理(很符合弗洛伊德的理論呢,玩笑和失語就和做夢一樣,總是透漏出人的潛意識)。

譚德晶:“掉包計”緣起(《紅樓夢》“掉包計”始末及其藝術探析之一)

越劇《王熙鳳》劇照

這個真實心理就是:如此的一番操作,林妹妹死得真是可憐,她到死都不會原諒寶玉,實際上也就是不原諒賈母、王夫人,包括她鳳姐自己。但是,王熙鳳內心深處的這一點想法或良心,又有什麼用呢?寶玉黛玉之間的“這點私情”,在強大的家族意志下,在強大的傳統道德倫理下,又算得了什麼呢?!

“掉包計”的故事及其悲慘結局,正是這樣深入地揭示了人性,揭示了昇華了寶黛愛情悲劇所蘊含的社會倫理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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