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能讀懂卡佛,誰都讀不懂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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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卡佛(1938-1988)

雷蒙德·卡佛很有名。他不只是村上春樹最愛的三位小說家之一,還被主流評論稱為“繼海明威之後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短篇小說作家”。

文藝青年言必稱卡佛,彷彿沒讀過就不足以談文學。可是很多人在初讀卡佛時,又覺得不知所云。

歐·亨利的反轉型結尾,沒有;契訶夫的幽默與諷刺,沒有;馬爾克斯的奇詭想象,沒有;卡夫卡的跳躍與象徵,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性格鮮明的人物、愛憎分明的主題,都沒有。

什麼也沒有——那我們在讀卡佛時,到底在讀什麼?

極簡主義

這裡有什麼?沒有什麼?

“極簡主義”是卡佛小說的首要標籤。要理解什麼是極簡主義,先要了解卡佛在美國成名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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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短篇小說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是卡佛最著名的代表作。當這本書在1981年4月出版時,美國傳統的現實主義寫作正處於萎靡不振的狀態,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實驗性的後現代寫作。

同時,短篇小說在市場上也不受歡迎。即使是名家的短篇小說集,也只能賣出去幾千本。在這種環境下,卡佛的這本短篇集彷彿天外飛仙,一推出便收穫了巨大的反響,讓卡佛一躍成為備受矚目的小說家。有評論者稱他為“美國的契訶夫”,模仿者趨之若鶩。

這些小說看起來很現實主義,但其敘事手法與傳統的現實主義又有著顯著的差異。評論家給這類小說貼上了各種各樣的標籤,如“新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高度寫實主義”“照相現實主義”等,英國著名文學雜誌《格蘭塔》主編布福德則稱它為“骯髒現實主義”。

兩年後,“極簡主義”這一通常用於音樂和視覺藝術的術語才被用於這種小說。之後,卡佛就被稱作“極簡主義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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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教堂》

極簡主義到底是什麼?我們不如先來看看,和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相比,卡佛的這些小說“沒有什麼”。

這裡沒有具體的時空資訊和社會背景。一般的現實主義小說會告訴你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以及直接或間接地透露故事的社會背景,比如是在一戰或二戰期間、大蕭條時期,或者發生了什麼社會運動。但卡佛的小說裡沒有這些,更沒有博爾赫斯式的引經據典。

這裡沒有精妙的修辭,沒有價值判斷和抽象的闡釋。傳統的現實主義往往會透過修辭或議論來表達作者的態度——同情或諷刺,讚揚或批判。在卡佛這裡,你看不到張愛玲式的的金句,也看不到狄更斯或毛姆那種強烈的情緒。而且,你想在卡佛這裡學一些文采斐然的修辭技巧,也是沒有的。

這裡沒有戲劇性的故事,沒有前因後果、起承轉合。故事的起因,不說;人物的身份資訊,少得可憐;你甚至可以認為故事沒有結尾,或者說在哪裡結束好像都可以。

瞭解了這些之後,就可以大概知道極簡主義有什麼。

簡單的句式和詞語,直截了當地描述人物的行為,絕不拐彎抹角。

非常簡單、日常的故事,喝酒、吵架、釣魚、洗澡,諸如此類。

很少的人物,簡單的人物關係。他們多數是體力勞動者,如餐館女招待、鋸木廠工人、修車工、推銷員和汽車旅館管理員等等。有時候也不交代人物的職業,只是一個男人、一家四口、一對夫妻或情侶。

一個或幾個生活片段,簡短而意義模糊的對話。人物的對話非常真實,簡單的句子,有時候是看似隨意的東拉西扯,沒有大段的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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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之下

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

卡佛在寫什麼呢?在他最後一篇小說《差事》裡,卡佛藉助自己文學偶像契訶夫的口說:“(我)不相信不能被五官所感受到的東西……由於缺乏政治、宗教和哲學上的觀點……我只好把自己限制在描述我的英雄如何戀愛、結婚、生孩子、死亡以及他們之間怎樣對話。”

他的“英雄”就是他筆下的人物。對卡佛來說,世界在不斷破碎。而那些活在底層的人們,則是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剝落物。

他們做著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但總是有些不順或不如意,在生活的泥潭裡掙扎,無法實現在常人看來並不遠大的目標。婚姻破裂,家庭關係緊張,失業,酗酒,破產、車禍……都是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讀者讀起來也會感到困惑和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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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故事發生在生活滑向泥潭之前,有著墜落之前的寧靜或抵抗,有的則是發生不幸的當下或之後。《取景框》裡的照相師沒有手臂,走街串巷靠給別人照相為生。他的妻子早已離他而去,他的孩子們也不管他。這是我們的推測,可他是如何失去手臂的,生活又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其中必然有更多不幸的故事。

其實,卡佛就是這樣一位照相師。他並沒有去刻意地渲染苦難和不幸,以激起讀者的同情心;相反,他用自己的“文字相機”記錄下一個個生活的片段,一些平常到有些無聊的對話。

但在波瀾不驚的語調下,你總能發現一個人的痛苦和無助。因為卡佛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屏住呼吸,凝視著這個沉重、壓抑、隨時都會分崩離析的世界。

如果讀者也這樣凝視著卡佛的小說,就會清晰地看到人的孤獨、溝通的困難、語言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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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裡的人物感受到的是世界對他們的消耗。他們努力掙扎著試圖儘量遠離每天都要面臨的懸崖與深淵,可又總是離得很近,回頭望一眼,就是完全的絕望,而轉過頭來,除了屏住呼吸,努力留住胸中最後一口氣,以抵禦近在咫尺的深淵誘惑與現實壓迫之外,似乎別無選擇。

但這種“底層視角”並不意味著卡佛對貧富分化、階級對立、弱勢群體等社會議題的關注。他關注的是生活本身。曾經有評論家批評他,說他的小說會讓世界各地的讀者對美國形成一個錯誤印象——美國人似乎都過得很苦,很不如意。因為你看,在里根政府的治理下,人民應該幸福,人民不應該受苦、失業或家庭破裂。

卡佛在採訪中迴應道:“我不明白。我讀過高爾基和契訶夫,以及一些義大利與法國作家的小說,還有愛爾蘭短篇小說家的小說,他們寫得最多的就是被剝奪了財產、被淹沒的人群。他們不去寫在職場遇到危機的白領,或擔心自己的勞斯萊斯會出什麼問題的人群。我沒有試圖去表明任何政治立場。我只不過是在寫小說,寫我知道的東西。”

餘韻悠長

敘述的剋制帶來的效果

卡佛運用最多的敘述手法是省略和空缺,其中包括對事件的起因、故事情節以及結局的省略和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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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你們為什麼不跳個舞》裡,卡佛並沒有交待“男人”為什麼要把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搬出來當作舊貨賣。因為離婚?或者喪偶?總之一定是發生了某種痛苦的事,他可能要離開此地了。

在《取景框》裡,卡佛沒有交待“我”的身份和家庭情況,但讀者能夠讀出“我”這個中年男子很可能妻離子散,獨居在此,無人問津。

而在《告訴女人們我們出去一趟》裡,卡佛沒有描述傑瑞的殺人動機和殺人過程,使得這一“突發”事件更具震撼性和解釋空間。

在《洗澡》裡,卡佛最後也沒寫遭遇車禍的小孩是否醒過來了,小說在母親從醫院回到家之後突然結束。而母親接到的電話是蛋糕店打來的呢?後來又會怎樣?

在《大眾力學》裡,故事在最緊張處戛然而止。結尾的最後一句——這個問題,就以這種方式給解決了——看上去像是個結束,其實卡佛在這裡根本沒有交待嬰孩的命運,但讀者不難想像嬰孩最可能的遭遇。

這種結尾方式就是卡佛所謂的“開放式結尾”,在他的小說裡比比皆是,如《涼亭》《家門口就有這麼多的水》《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等小說。

誰都能讀懂卡佛,誰都讀不懂卡佛

除了情節上的留白,卡佛也拒絕在人物對話中塑造某種邏輯性和完整性。很多作家習慣於用對話來表達人物的想法,解釋和推動人物的行為,他們很自然地追求一種表達的邏輯和人物形象的統一性。

而卡佛認為現實社會里的人的想法和行為大多是無意識的,在很多時候都是自相矛盾的。比如在《紙袋》裡,結了婚的“我”一方面從內心裡譴責父親對婚姻的背叛,另一方面卻不時被酒吧裡的一名異性所吸引。

同樣,《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裡的梅爾,一方面指責他妻子過去男友的暴力行為,一方面卻從傷害前妻的暴力幻想中獲得愉悅。而且,梅爾在談話中不斷地談到自己的理想,那也只是一些隨機和自相矛盾的念頭。卡佛正是藉此塑造了一個個複雜而真實的人物。

這涉及到語言是否能準確、真實地表達我們的內心。如果是深思熟慮的書面文字,也許可以。但如果是日常生活中的口頭語言,情況就變得相當複雜。沒有幾個人是演說家,而且我們很可能心口不一。

誰都能讀懂卡佛,誰都讀不懂卡佛

在拒絕了完整性之後,卡佛小說的對話不僅更真實,同時也變得更意味深長。那些語焉不詳、似是而非、出乎意料的對話,也許透露了某種情緒、某個暗示,也許沒有。正因為這種不確定性,他說出了不可言說之物。

那些剋制的文字不是用來解釋世界的,甚至也不是用來描述世界的。卡佛簡約的寫作手法給讀者留下了很多的思維空間。在某種意義上,卡佛改變了我們的閱讀方式。

透過卡佛,我們得以不聲不響地揣測著某些可能在這個世界上活過的卑微的人;去凝視他們,去重構他們的一些瞬間。最終你可能會發現,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責編丨楊冕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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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卡佛小說沒有人物現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