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他人的痛苦,世界為何沉默不語|林奕含五週年祭

面對他人的痛苦,世界為何沉默不語|林奕含五週年祭

五年前的今天,臺北豪雨。

凌晨3點,26歲的作家林奕含在松山區家中自縊身亡。自殺前,她給大學好友發去資訊:I wish so much that I was killed the first time I got raped(我多希望,在第一次被強姦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

在林奕含抑鬱症和死亡的背後,是她從幼年起長達數年遭受老師誘姦留下的嚴重心理創傷。受困於疾病,文學成為林奕含唯一的紓解渠道。在生命的最後一年,她依照自己的親身經歷,懷著極大的痛苦和書寫慾望寫下長篇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用極為細膩的工筆講述了一個少女愛上誘姦犯的故事。這個故事折磨、摧毀了她的一生。2016年,在她的婚禮上,林奕含以長達20分鐘的發言,講述自己因疾病而“獲得”的蒼白、荒蕪和來自社會的惡意。她在承受被性侵之後的“受害者汙名化”的同時,也同樣承受著“精神病汙名化”的暴力和謀殺。

面對他人的痛苦,世界為何沉默不語|林奕含五週年祭

整整五年過去了。

彷彿一種錯位的彌補,她筆下的房思琪,正在所有人身體和記憶裡生長起來,接納、保護、安慰站在每一名受到傷害的女孩。

林奕含五年祭,我們再次捕捉林奕含生前留下的寥寥痕跡:她在社交媒體傳送的狀態(以釋出日期註明),兼有博文和被訪文字記錄(以文章標題註明)。為便於閱讀,冒昧將繁體字更為簡體,補充標點,並略有刪減。

即使這份瞭解來得滯後了些,相信也是一份至真至誠的認識:

她讀張愛玲和大江健三郎,追少女時代,愛吃檸檬蛋糕,關心升學制度和同性戀合法化,評論諾獎、臺灣大選和川普……作為新晉作家,無拘束地寫作品發表後的煩惱;作為病人,坦然面對有關憂鬱症的一切;這裡更有鮮見於讀者的她的身邊人——父母、丈夫B、好友美美、醫師楚楚、編輯小安,是他們曾在場她的人生。

讀這些文字的同時,亦慟亦淚,為她一如既往的純潔、勇敢、高尚,又為沒人能再分擔她蝕骨的痛苦。但想來,不論怎樣,當我們試圖理解她的時候,也就還能相信,她正完完整整地存在我們身邊。

本文轉載自

鳳凰網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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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他人的痛苦

世界為何沉默不語

文 | 林奕含

“寫時我感到很多痛苦”

很多人看完這本書都會說,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被誘姦或是被強暴”的故事。當然,用一句話來概括不是很正當,但硬要我去改變這句話的話,我會把它改成,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它裡面是有一個愛字的。(《這是關於這部作品,我想對讀者說的事情》 )

這是一個改編自真人實事的故事。從我吵鬧著要“當作家”以來,每年每日暴食書本,瘋寫文章,其實全都只是為了能好好說出這個故事的習作。(2017。1。29)

“這件事”是在我很小的時候知道的,聽起來很煽情,但它影響了、改變了我的一生。

當你在閱讀中遇到痛苦或不舒服,我希望你不要認為“幸好是一本小說”而放下它,我希望你能與思琪同情共感。

我希望任何人看了,能感受和思琪一樣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覺得被救贖。我要做的不是救贖誰,更不是救贖我自己,寫作中我沒有抱著‘我寫完就可以好起來,越寫越昇華’的動機。寫時我感到很多痛苦,第一次書寫完成、來回校稿的後來是抱著不懷好意與惡意在寫。

希望看的人都可以很痛苦,我是個惡意的作者。房思琪發生這件事的重量是,即使只有一個人,那個重量就算把它平分給地球上每一個人所受的苦,每一個人都會無法承受。(《我的痛苦不能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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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是寫字譁眾取寵的人”

人人道純金純銀、遠大前程的女孩,早在十七歲的時候,身上就死光光了。只有手裡的書,一直緊緊抓到現在。(2016。10。17)

寫這書的途中固然是孤獨的。我從未得過文學獎、或在報章雜誌上露出,寫小說也絕非必要之事。每天抱著計算機上咖啡館,那隻能算是一種慾望吧。後來投稿等出版社電話,那真是痛苦的,像個等待玫瑰花莖纖細的維管束斜面,卻只等到了蚊卵的花瓶。本來有個大出版社要這稿子,輾轉又不要了,我又回顧遊擊。小安問我,我老實跟她說,覺得可能還是有大出版社要。小安回了一句話,那話我直到現在才明白。她說:“從買書、閱讀,到真的理解,其實是很遠的事情。”(2017。2。7)

二月初剛出版的時候成天叫賣,自己覺得尷尬非常,像穿了一身不合身的衣服。不知道為什麼現今寫文章的人都同時必須會說話。我很迷信“一本書最佳的表達方式就是書本身”,覺得作者受採訪、上講臺都畫蛇添足。銷量這事亦然,賣不好我肯定要黯然的,可是賣得好又代表什麼?賣多少才算好?(2017。3。6)

於銷售量,我實在很惶惑。當然書出版了就希望愈多人看見愈好,可我自知自己有些惹人側目的東西黏在身上。若是被我而非我的文字吸引過來的人,我基本沒有信心的。而且這故事於我遠非一個故事,我亦難言“成功”之類詞彙。(2017。3。21)

在動態講了google有“房思琪是誰”關鍵詞的事情,許多人按了哈哈大笑的臉。我有一種劇痛,想要說我並不是寫字譁眾取寵的人,想要說不要笑了,“不知者未必無罪”。(2017。4。17)

那天回家的捷運上,一個褪白牛仔裙及踝的女生出站時,面目淹在黃金色劉海後,小紙條塞到我手裡。她寫了:奕含,你很棒的。“房思琪”三個字擦掉了,刻痕留在底下。我極感動,又極感傷。感動是她認出我,想要表示善意,感傷是連她也看出我精神狀況不好。(2017。4。19)

讀了許多《房思琪》的心得。第一,我的奕下面是個大,不是亦,也不是弈;第二,好多人說太苦了讀不下去。我多麼羨慕。只是小說就讀不下去,我還有人生,人人要我活下去啊。(2017。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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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我們不過就是一個個案而已”

我小說拖拖拉拉寫了這麼久,其實也只在講一件事:把問題歸咎於“沒有說不”的受害人、“沒有迅速報案”的受害人,正是這樣的文化支援著性的騷擾侵害事件,也就是說,支援加害人。(2016。9。7)

人說,女的輸出武器,輸出戰爭,製造難民,而男的,“不過就是性騷擾罷了”。

世界上有一半的人知道,是她們小題大作。快,走到她們面前,告訴她們,別再長日哭泣,別再夜夜噩夢,別看見誰的臉就想跳樓。快,掬起她們的臉孔,擰乾她們的五官,告訴她們,“不過就是性騷擾罷了”。快,告訴她們,“不過就是奸罷了”。(2016。11。11)

我曾經有選擇,我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姦小女孩為樂,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衝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我選擇立根,並在毒瘴汙潦的土壤裡過一生。曾經我也只是整齊齊頭得像綠紋稿紙的秧苗中的一枝,但是我的一生就那樣被改變了,你懂嗎?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就像我已經忘記八月十一日是什麼日子,但是那日一早起床就開始癲癇、流眼淚,我不是生來就有癲癇的。可以忘記創傷,可是創傷不會忘了我。(2016。9。2)

書裡那個老師的原型人物,我常常跟我的醫生說,萬一那個人哪天老死了、壽終正寢了,我會輕視自己一輩子。我不是生來就會仇恨別人的人,可我確實地想要物理性地傷害他,但我做不到。因為即使我寫了,那些確實瘋了的房思琪,或是不能再去上學、被父母關在家裡不見天日的房思琪,也不會再出門,不會神志清醒,連李國華也不會有改變。所以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但是我現在已經接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了。(《寫出這個故事和精神病,是我一生最在意的事》)

我的精神科醫師在認識我幾年之後,他對我說:“你是經過越戰的人”。然後又過了幾年,他對我說:“你是經過集中營的人”。後來他又對我說:“你是經過了核爆的人。”Primo Levi說過一句話,他說“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但我要說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這是關於這部作品,我想對讀者說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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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精神疾病並不浪漫。從前讀中文系,有同學說她為什麼沒有憂鬱症呢?我沒有笑,可是嘴巴一路咧到耳朵上。 那就像在心臟病患者面前說“要是我的動脈偶爾也堵塞一下就好了”。我寫精神病,因為那幾乎就是我的全部了,沒有人會拿肝指數,血球,睡眠,去交易區區幾十、百萬字的靈感的。(2017。2。26)

憂鬱是鏡子,憤怒是窗。而我眼前的東西看不透卻也映不出,像在每天早餐的牛奶裡發明自己的長相,我從不知道自己漂亮得如此危疑。十七歲,“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而我留在那一年,再沒有長大。(《秋煞人》)

我永遠不能自由了,因為我太喜歡煩惱了。雖然我的體質不適合煩惱,就像喝咖啡會頭痛、心悸,但每次看到咖啡,總是喜洋洋地、一派天真地去喝。苦澀的銀蛇溜滑進身體,舌根愉快地嘆息——咖啡像一個拒絕保險套的男孩,你總是原諒他,同時原諒自己。喝完十分鐘 ,太陽穴爆發了屠城轟炸,而胃裡有一隻溼冷小動物在哀鳴。為什麼世界上激情就那麼短暫,痛苦這麼多?(2017。3。1)

太傷心了,連香蕉都沒有力氣咬斷。生病它不只侵蝕,不只變成我們的人生,它變得比我們的人生都大。(2017。3。9)

旁人總叫我用意志力克服。什麼的意志?生的意志嗎?克服什麼?死的意志嗎?一個生來有癲癇的人,你會叫她用意志力克服癲癇嗎?我的頭腦傷心時會過度放電,使我癲癇,為什麼要我用意志力克服?疾病殘酷,而不承認疾病的旁人與疾病一樣殘酷。(2017。3。20)

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每次看見網路上“該去看精神科了”的譏諷,我就很痛苦。甚至準醫生的高中同學亦如此,更痛苦了。這個社會對精神疾病的想象是多麼扁平啊。在網路上罵髒話的是精神病,在新聞裡砍殺前女友的是精神病──無須診斷,社會自會診斷。

健康的人把“精神病”當作一句髒話;而真正生病的人把樑上的繩子打上美麗的繩結,睡前溫馴地吃兩百顆藥。就像我從未把大學K館對著我自慰的男生想成精神病患一樣,那些可以輕易說出“該去看精神科了”的人,真真是無知到殘暴,無心到無情。我幾乎無法羨慕他們的健康了。(《你該去看精神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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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我生出一個憂傷的小孩”

以前嚷嚷著爸媽不瞭解我,他們說好啊,那我們一起看你在看的東西。我便放了《鋼琴教師》和《安娜床上之島》給他們。看完以後,他們說:“你就是太早開始看‘這些東西’才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從此再也不跟他們說我在看什麼、讀什麼、寫什麼了。(2016。12。18)

媽媽曾經買給我一隻熟睡的羊娃娃。不知怎麼我有點愛上那小羊,覺得她軟軟團團在那裡,雖無能,然而是全知的。偶爾對她講話也說了“男生都不好,你不要長大、結婚”一類話,給她換棉花,我總說是動手術。有了小羊我便再不吃羊肉了。一次媽媽用濃茶的語氣說了:“你就是一喜歡就喜歡過頭。”聽了亦不覺自己病。(2017。3。4)

爸媽以為我的作家夢是對考試失利的反動,是在物理化學面前跌跤,所以跟中文私奔。爸媽搞錯了,那就是一次考試而已,要進醫學系,再考個試就好了。我跟海海說不想生小孩,說我外婆身體不好,媽媽身體不好,我也不好,怕小孩也不好。海海說:你身體不好是後天吧。但我想說的其實是:我怕我生出一個憂傷的小孩。(2017。4。11)

爸比、媽咪,其實沒有一件事是她要的。你們不會懂、不願意懂、也不必要懂。(《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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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健健康康地愛人,健健康康地被愛”

回診的時候楚楚醫生問了:“你現在生活的樂趣是什麼?”我想了很久,把上唇的唇蜜吃掉:“我不知道。”又抱歉地說:“我沒有要以痛苦來炫耀深度,我再想想。”把下唇的唇蜜也吃掉後,我回答了,像解出數學難題那樣羞澀而驕傲:“看電影,對,和B看電影。”(2016。9。17)

每天跟B說話,比面對自己那敵意的沉默更接近自己。我對幸福三緘其口,好像幸福之大權含在嘴裡,一開口就會掉落。(2016。10。6)

今年結婚,婚禮上沒有交換誓言。但我說了一些話,其中一小段是這樣子的:

“今天,在這個場合,講B是最瞭解我的人啦,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啦,我要用心經營我們的婚姻啦,這都是廢話,不然我們兩個就不會站在這裡了。我結婚,不是因為我支援這個天縱英明的異性戀一夫一妻制度,結婚只是剛剛好這制度適合我而已。

現在我穿著白紗,人們說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但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說結婚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不是稱讚你美,是從此以後你裡和外的美要開始走下坡,是你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裡。

白紗象徵純潔,但純潔是什麼?什麼時候純潔從一種心理狀態,跑到某些人的嘴裡,變成一種生理狀態——甚至,一片處女膜?

我從來都是誰誰誰的女兒,誰誰誰的學生,誰誰誰的病人,但是我從來不是我自己。跟B在一起,他教會我的最大的功課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平等。我願意當他女朋友,但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願意當他未婚妻,但我不是他‘的’未婚妻。就像今天我願意成為他老婆,但我不是他‘的’老婆。”(2016。11。25)

每次精神病發作完,哭泣、囈語、癲癇、咆哮的鬼魂還在家裡灰階斜體地浮游,我會想如果不是我,B是不是能繼續他明媚、全勤的人生?是否我一直在將他折舊?我好心碎,而他看起來還是那樣清潔。(2017。1。3)

我突然發現我對B做的最殘忍的事情就是讓他明白,身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侶,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使我真正幸福。

於是昨天我們數了彼此感覺幸福的事情:1、他坐在飯廳看我煮飯;2、我苦思週末約會的打扮;3、看電影前吃雞塊;4、幫蛋糕拍照;5、我叫他聞今天的香水;6、公園溜滑梯;7、接到他下班的電話一路數到一百……我並不真正幸福,然而我還是幸福的。(2017。1。31)

面對他人的痛苦,世界為何沉默不語|林奕含五週年祭

“約定好了,哎呀,但是好想賴皮”

當我像長出犀角一樣生出困惑或痛苦,從沒有人可以告訴,總是積攢著,等著門診。在這個意義上,醫生是我唯一的朋友。 但是我不能跟醫生午茶、逛街、自拍,在這個意義上,我一個朋友也沒有。(2016。9。30)

今天跟我的醫生新學會一句屁話:“精神醫學服務的消費者”。身為一個精神醫學服務的頂端消費者,我常常對我的醫生說:“醫生你要保持健康,你的健康不是你一個人的健康啊。”友情有時,愛情有時,甚至,親情有時,而楚楚醫生常在。(2017。2。10)

我遂悟出世界上唯一永恆的是每個禮拜掛號等楚楚醫師的門診,每個人都對我說:你不要再喝酒了、你不要酗咖啡了、你為什麼不回去上學、你為什麼不面對現實、你為什麼這麼自私?自殺最自私了。只楚楚從未對我用祈使句,只有他允許我痛苦。(2017。4。7)

大學生活最美的收穫之一:美美。美美那天去影展,路上遇到一群認識的大人,大人問她做什麼?她說看思覺失調的紀錄片。大人調笑說:啊,在講神經病的啊。美美很傷心,說一想到我被放在這樣的地方就不捨,說她為社會感到抱歉。她說:“他們平時都是好人。”——這就是精神病,或者說,神經病最困難的地方:因為大家平時都是好人。(《秋煞人》)

每次經過小巨蛋,若有演唱會,我每每要下淚。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所有歡樂都與我無關。跟美美和楚楚醫師約定好了,哎呀,但是好想要賴皮,真的好想要偷偷地死掉哦。(2017。3。30)

“ I wish so much that I was killed the first time I got raped。”(生前發給美美的最後一條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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