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新增“考古寶藏地”,為何都在隴山?

甘肅新增“考古寶藏地”,為何都在隴山?

圪墶川遺址

甘肅新增“考古寶藏地”,為何都在隴山?

南佐遺址出土的器物

甘肅新增“考古寶藏地”,為何都在隴山?

圪墶川遺址出土陶器(本版圖片由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提供)

2021年,在中國現代考古學誕生100週年和仰韶文化發現100週年之際,隴山西麓張家川圪墶川和隴山以東慶陽南佐兩處仰韶文化遺址入選2021年第四季度“考古中國”重大專案。前不久,甘肅張家川圪墶川遺址入圍202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終評專案。考古新發現帶給我們很多震撼和感動的同時,也重新整理了我們對隴山兩側的史前社會與文化發展高度的認知,提示我們要重新認識、評估、闡釋和思考該地區在中華文明起源和形成過程中的重要地位,在更宏觀的黃土高原高地視野下對該地區做系統性的考古和研究工作。

本期特邀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佐遺址主要發掘人員張小寧結合圪墶川遺址、南佐遺址兩處考古新發現,開啟我們對甘肅歷史文化的探尋。

1 隴山獨特的地理位置

圪墶川遺址是黃河流域目前發現儲存最完整、內涵最豐富的仰韶文化早期聚落之一,代表了仰韶文化發展極為重要的一個階段,清晰再現了半坡型別向廟底溝型別嬗變過程。南佐遺址等級之高、規模之大、佈局之嚴整,在整個黃河流域前所未見,發掘的大型夯土建築基址和高等級的禮器表明南佐遺址是隴東黃土高原和黃河流域仰韶文化晚期具有都邑性質的大型高等級中心聚落,是探索早期中華文明形成的關鍵性遺址之一。

我省這兩處仰韶文化遺址位於隴山兩側。為何都在隴山?首先要說說隴山獨特的地理位置。甘肅的簡稱是隴,隴即隴山。隴山,古稱龍山。現在人們對隴山幾乎沒有什麼概念,稱其為六盤山、關山、大隴山、小隴山等,這使得隴山山脈的概念被分割和縮小了。其實隴山山脈是一個大的歷史地理概念,隴山之名由來已久,是一座具有深厚歷史文化意義的聖山。隴山山脈坐落於陝、甘、寧交界處,是該地區一座重要的地理分界線,北段稱六盤山,南段稱隴山(包括關山),是一座呈西北-東南走向的狹長山地,長約240千米。山脈東西兩側分佈了陝西省寶雞市,甘肅省天水市、平涼市、慶陽市和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市。隴山山脊海拔超過2500米,最高峰米缸山2942米,北側的六盤山海拔2928米。

隴山兩側的涇、渭河上游地區,作為中華文明重要的發源地之一,在我國曆史發展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隴山兩側屬典型的高原黃土地貌,黃土堆積深厚,多縱橫交錯的黃土溝壑、梁峁、沖積谷地和塬面,山脈將甘肅東部的黃土高原分割為涇河上游地區的隴東黃土高原;渭河上游的隴西黃土高原以及隴山以北橫跨東西的寧夏南部地區。

隴山西麓屬渭河水系。地勢北高南低、東高西低,河流自北向南匯入渭河,主要河流有渭河、葫蘆河、渝河、莊浪河、水洛河、南河、狗娃河、牛頭河、藉河等。海拔多在1200-2500米之間,分佈深厚的黃土層,山巒起伏,溝壑縱橫,因河流切割,地形破碎,梁、峁、丘陵佔優勢。

隴山以東屬涇河水系。平涼境內因涇河發源於六盤山,地勢西高東低,河流基本自西向東流,主要河流有涇河、汭河、黑河、達溪河;慶陽境內,地勢北高南低,河流一般自北向南流,主要河流有茹河、洪河、蒲河、馬蓮河、四郎河、九龍河等。海拔1200-1800米左右,黃土地貌以塬為主,塬面比較平整,河流樹狀分佈。

隴山東西兩側的黃土高原地區有著相同的歷史文化傳統,司馬遷曾言:“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與關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饒。”隴山兩側同陝北、內蒙古中南、晉中北同處北方長城沿線,地處“狹義的北方地區”和中原地區的交匯地帶,也是連線中原腹地和甘青地區和歐亞草原的東西交通要道,是一個典型的文化-生態交錯帶。這一地區歷史時期久負盛名,《讀史方輿紀要》卷52:“隴山,北連沙漠,南帶岍渭,關中四塞,此為西面之險。”夏商時屬古“雍州”之地,西周時期是周之“西土”,秦屬北地郡,西漢分屬北地、安定二郡,漢以來一直是絲綢之路東段北道的必經之地。這種特殊的地理條件使得該地區新石器時代文化面貌十分複雜,文化發展同時受到關中、陝北、甘青地區乃至歐亞草原的多重影響。

2 隴山兩側複雜多樣的史前文化

隴山獨特的地理位置讓該地區歷史文化發展程序上有了特殊的意義。1981年考古學家蘇秉琦就曾指出(隴山)六盤山東西兩側古文化的發展道路是有差異的。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差異是在仰韶文化晚期之後才形成的,在前仰韶文化、仰韶文化早期和中期,隴山東西的涇、渭上游地區文化面貌與關中地區呈現出空前的一致性,這種格局持續了一千多年。到了距今5500年左右的仰韶文化晚期,隴東與隴西之間的文化開始出現分化,區域差異愈加明顯,但仍屬於仰韶文化系統,只是文化內部的地方性差異更加明顯。隴山兩側目前所見到的仰韶文化早期的聚落都屬於半坡型別晚段,或稱史家型別,此時仰韶文化擴充套件至甘肅東部和東南部,渭涇河上游、西漢水上游、牛頭河流域、葫蘆河、白龍江流域都分佈著這個時期的遺存,並已擴充套件至寧夏南部的渝河沿岸。仰韶文化早期偏晚階段,隴山兩側地區文化面貌比較一致,聚落數量比前仰韶文化時期增加不少。因而,與關中地區一樣,隴山兩側是仰韶文化早期發展的一個主要區域。

仰韶文化中期的廟底溝型別時期,其文化影響力和文化面貌的一致性更是空前絕後。到了仰韶文化晚期,由於氣候和環境的變化,加之該地區處於生態交錯帶,人口增加,資源緊張,人群的流動增強,文化面貌開始呈現較大差異。隴山西麓發展為石嶺下型別和以大地灣四期遺存為代表的仰韶文化晚期遺存;寧夏南部也出現了隆德周家嘴頭等仰韶晚期遺存;涇河上游的隴東地區仍然與關中地區仰韶文化保持一致。

廟底溝二期階段,隴山以西在仰韶文化的基礎上產生了一種新的文化,即甘肅仰韶文化或馬家窯文化馬家窯型別,隴山以東和寧夏南部主要為常山下層文化,隴山東西兩側成了兩種文化互動、交匯、碰撞的區域,彼此滲透與融合。距今4500-3800年的龍山時代,隴山東西兩側分佈著菜園文化、馬家窯文化半山、馬廠型別、齊家文化和客省莊二期文化等多個考古學文化,文化面貌愈加複雜多樣,文化內部的分化和差異愈加凸顯。

自仰韶文化晚期以來,隴山東西就處於多個考古學文化交流互動的地區,文化分異加劇,文化分化明顯,文化勢力此消彼長,各個考古學文化之間相互博弈、碰撞、融合,正是在這樣一種此起彼伏的南北、東西對峙格局下得以不斷髮展,也正是因為這樣,才加速了社會複雜化和文明化程序,最終催生了複雜的文明社會。伴隨著環境和氣候變遷,隴山兩側開始分道揚鑣,不同人群也開始選擇和適應不同機制。

3 兩處遺址中的考古新發現

隴東地區位於涇、渭河上游的黃土高原東南緣,作為中華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在中國歷史發展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然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隴山兩側的涇、渭河上游地區的史前考古研究沒有得到學術界足夠的重視和關注,這使得隴山兩側尤其是隴東黃土高原地區的考古工作微乎其微,從而嚴重低估了該地區的社會複雜化與文明化程序。隴東、寧夏南部地區通常都被籠統地納入甘青地區,從而忽視了該地區的獨特性和複雜性,使得該地區在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中的重要地位欠缺深入闡發。

近年來,由於陝北榆林神木石峁、延安蘆山峁和晉中北山西興縣碧村等一系列大型石城和高等級聚落的發現,表明龍山時代黃土高原地區已經進入高度複雜的文明社會。黃土高原地區的社會複雜化程序與文明化程序受到廣泛關注。最近,隴山兩側的黃土高原地區的考古工作也揭示了這一地區在仰韶文化發展中和中華文明形成中的重要地位。

2021年天水張家川圪墶川仰韶文化早期聚落的完整揭露,慶陽西峰南佐仰韶文化晚期具有都邑性質的大型高等級中心聚落的發現,以及靈臺橋村龍山時代中心聚落的持續發掘,較為清晰地勾勒出了隴山兩側距今5000-4000年的社會複雜化程序和文明化程序。

隴山西麓圪墶川仰韶早期環壕聚落面積約8萬平方米,聚落中心為廣場,周邊為向心分佈的成組房屋,外圍為近圓形環壕,儲存完好。環壕內目前共確認房屋100餘座,已發掘60座。房址的佈局以緊靠廣場的東、南、北三座大房屋為中心成組分佈,每組房屋由1座大房屋及5-45座不等的中、小型房屋組成,大房屋門道指向廣場,中、小房屋門道大多指向大房屋或廣場,大型房屋約100平方米,中型房屋約20-50平方米,小型房屋約10-20平方米。其聚落佈局與相距不遠的秦安大地灣二期聚落一致,同渭河流域的西安半坡、臨潼姜寨、寶雞北首嶺聚落佈局也相近。這樣集體向心而內部又分組的聚落佈局體現了整個渭河流域仰韶文化早期聚落的共性,顯示了當時還處於相對平等的氏族社會狀態,中間的廣場可能是舉行公共儀式或集體活動的地方。每組房子中間的大房子可能是氏族內部首領的居所。非常醒目的玉權杖頭顯示了擁有者在聚落中的顯赫地位,表明社會內部還是存在分層和分化,是社會初步複雜化的體現。

仰韶文化中期是一個大一統時代,形成了中國史前彩陶的藝術浪潮,被稱為“廟底溝時代”。這時黃河上中游地區的史前文化高度統一。廟底溝時代結束之後,仰韶文化進入一個動盪整合期,此時也是中國文明形成的關鍵時期。西遼河流域進入紅山文化晚期的“古國”階段,長江下游進入良渚文化早期形成了“早期國家”,江漢地區、海岱地區的文明化程序也在加速前進。唯獨黃河中上游卻遲遲不見重大發現,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似乎是進入低迷時期,大家普遍認為中原地區似乎落後了。其實是仰韶文化晚期社會內部開始了新一輪整合和變革。

早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發掘的甘肅秦安大地灣中心聚落就已經顯示出隴山西麓的社會已經高度複雜。仰韶文化晚期,該遺址由仰韶文化中期的5萬平方米,擴大到110萬平方米,擴大了近20倍。以F405和F901為中軸線,整個遺址佈局井然有序、主次分明,形成一個結構複雜、佈局嚴謹的建築群體。大型的複合建築F901面積達420平方米,整體坐北朝南,前後呼應,氣勢宏偉,我國著名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稱之為“原始殿堂”。F411“地畫”的發現表明社會內部已經存在專門從事的巫術行為的場所,這說明很可能已經形成了專門的祭祀階層,是社會內部分工顯著加強的表現。聚落中心從山下遷移至山上,在此基礎上形成輻射廣闊的管轄區域,大地灣聚落已經不是普通的小型村落或村鎮,聚落內部人口激增,已經具備了古國的形態。

大地灣之後,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範圍內基本上沒有仰韶文化晚期的大型中心聚落的發現。因此,仰韶文化和黃河流域在中華文明起源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被嚴重低估。近年來,在河南鄭州發現的鞏義雙槐樹遺址面積達117萬平方米的中心聚落顯示中原地區已經進入古國階段。但是這依然無法與紅山古國和良渚早期國家相提並論。

2021年,時隔二三十年之久重啟發掘的慶陽南佐遺址考古工作取得重大收穫,表明這是一處具有都邑性質的大型高等級中心聚落,其等級之高、規模之大、佈局之嚴整均前所未見,顯示隴東地區當時已進入早期國家或者文明社會階段,為客觀認識中原地區和黃土高原的文化成就提供了不可置疑的證據。

南佐遺址面積達600萬平方米,其核心區由9個長方形大型夯土臺和中央的大型夯土建築區組成,面積約30萬平方米,其外圍有兩重環壕環繞。9個大型夯土臺基對稱分佈且位於聚落中央,其佈局之嚴整前所未見。在遺址核心區發現了主次分明的大型夯土建築區和大型宮殿式建築F1及其附屬建築,F1面積超過630平方米,在同時期無出其右;在F1東側的祭祀禮儀場所F2內發現了大量高等級的祭祀或禮儀色彩濃厚的器物,所出精美絕倫的帶蓋白陶圈足簋代表了當時陶器製作的巔峰水平。出土的厚重典雅的白衣陶簋、形制一致的帶塞蓋彩陶小口平底瓶,以及數百件大小不一的白泥附加堆紋陶罐等均顯示出嚴格的禮儀和規制,厚重而大氣磅礴的超大型彩陶罐等在其他地方不見或罕見,令人驚歎不已;所出較多塗硃砂的骨鏃和石鏃等應該具有特殊意義,和後世文獻所載“彤矢”接近。出土的大量水稻是黃土高原地區目前所見最早之一和出土數量最多的,這種現象在整個中國北方地區新石器時代是十分罕見,其為本地種植還是透過貿易或是朝貢等遠距離運輸而來尚在研究。

總之,這些發現都表明南佐遺址存在強大的社會公共權力,顯示了當時的社會應當處於較高發展水平。毫無疑問,南佐遺址的發現為我們認識黃土高原、黃河流域,尤其是隴東地區在中華文明起源中的地位,對於實證中華文明五千年,都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仰韶晚期之後的龍山時代,隴東地區也並未在“大繁榮”之後沉寂和衰落。2018年-2021年連續在靈臺橋村遺址發掘,區域系統調查表明橋村遺址核心區面積達100萬平方米,總面積達630萬平方米,是一處隴東地區具有區域中心性質的龍山時代大型聚落。其實該遺址在1975年發現了大量玉器,包括玉斧、玉璧、玉環、玉璜、玉玦等禮器,1978年甘肅省博物館考古隊對該遺址進行發掘,雖未再次發現玉器,但是卻發現了陶筒瓦和槽型板瓦等大型高等級建築的構件,這些建築構件的發明對中國古代建築影響深遠,而目前發現的新石器時代的陶瓦均出現在黃土高原地區。橋村遺址的發現表明這也是一處龍山時代高等級的大型中心聚落,其中玉禮器、陶瓦等建築構件的發現是該區域文化廣泛交流、文化創造力持續加強的體現。

4 考古發現凸顯隴山兩側歷史文化地位

大地灣、圪墶川、南佐、橋村等重要考古發現顯示了隴山兩側是仰韶文化一個極為重要的分佈區域,是距今5000年以來中西文化交流的交通要道,也是探討黃河流域和黃土高原地區社會複雜化和早期文明化程序的關鍵區域,對推動早期中國社會變革具有極為重要意義。

隴山東西兩側地理位置和環境的獨特性、史前文化面貌的複雜性,以及一系列重要考古發現所顯示的高度複雜的社會發展程度均表明這個地區在中華文明起源和形成過程中具有重要地位和特殊意義。

我們相信透過深入的考古調查、勘探和發掘工作,隴山兩側黃土高原地區一定會有更多重大出乎意料的考古發現,掩埋在這片黃土地下的文明,透過一代代考古人持續發力一定能夠被揭示、展現和闡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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