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場上的歌德|黃雪媛

德意志的夏天有多歡愉,冬天就有多乏味!這個地處歐洲中部的國家,冬季漫長寒冷,從11月起,天空總是一副陰慘沉鬱的模樣,讓人情願蜷縮在室內從事抽象思維活動:十八十九世紀的冬天催生了多少思想家和哲學家!可就在那個還沒有誕生暖氣的年代,卻有一位詩人,每年都渴盼冬天快快降臨:“仁慈的冬天,你何時才來,凍住水面,我們就可以再一次開啟冰上的舞蹈!”他寫信給友人,傾訴著對冬日的期待。當家門口的美因河終於被厚厚的冰層覆蓋,形同堅實的地面,他就會興沖沖綁上一雙弗里斯蘭款的低幫寬面冰鞋,和朋友們在河面上滑一整天的冰,直至冷月升空,寒星點點,仍然意猶未盡。

他就是歌德。世上有不少人知曉這位天才詩人也是狂熱的自然科學研究者,但他作為運動健將的一面卻少有人知。歌德擅長騎馬、擊劍和溜冰,尤其對於溜冰,歌德自稱到了“耽好無度”的地步。在自傳《詩與真》裡,歌德愉快地回憶著:“在冰上度過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是不夠的,我們一直滑冰到深夜……耽於這種運動的我們,已把我們的正經作業忘了個乾淨。”

冰場上的歌德|黃雪媛

一個貪玩又會玩的人。冰場上的歌德技藝嫻熟,翩若游龍,正如他寫詩時能在種種詩體間遊刃有餘地切換。結冰的美因河像詩人的才情一樣綿延無際,成為歌德和他的夥伴們最敞亮、最快樂的冬季社交場。1862年,歌德過世三十年後,畫家威廉·馮·考爾巴赫創作了銅版畫《冰場上的歌德》(上圖)。 畫中的詩人身姿健美,面容俊朗,眼神裡有一股獨步天下的自信莊嚴,恰如一位荷馬史詩中的神,正踩著有翅膀的金色鞋底,迅捷地穿行人世間。邊上,歌德母親、妹妹,還有封·拉諾赫小姐向他投去或寵溺、或崇拜的眼神。若我們再仔細看上幾眼,會發現歌德身上披著一件女式貂皮滾邊的披風。馮·考爾巴赫想必仔細讀了《詩與真》,才敢這麼“裝扮”歌德。

原來那天歌德一大早出門溜冰,衣服穿得有些單薄,在冰場上玩了大半天,已經凍得不行,忽而瞧見不遠處的馬車裡坐著一位打扮雍容的女士,正是趕來看熱鬧的母親大人。歌德想也不想,脫口喊道:“親愛的媽媽,把你身上的貂皮披風給我唄,我快凍死了!”歌德母親毫不猶豫地脫下它來遞給心愛的兒子。“披上後,我無拘無束地繼續滑冰,冰場上到處是人,我這身奇怪的裝扮應該不會引起旁人注意。只不過事後還是被人嘲笑,把我穿母親衣服的事歸為我的種種怪異行為之一。”

晚年歌德在一首箴言詩裡寫下對從前時光的懷念:“沒有溜冰鞋和清脆的鈴鐺,一月就是邪惡的日子”。在歌德眼裡,冬天從“仁慈”到“邪惡”,只隔了一個溜冰場的距離。天曉得他有多麼喜歡清冷又爽朗的冬日,碎金似的陽光灑在冰面上,像無數小精靈在跳躍追逐。歌德深深地呼吸,又凝神傾聽,然後張開雙臂,迎風滑向冰原深處,一直滑向時間的盡頭:“夜晚,一輪滿月從雲端浮現,遍照冰凍的夜的原野,呼呼吹來的晚風,迎著滑行中的我們,因河水減少而崩落的冰發出雷鳴似的深沉的聲音,從我們腳下的滑動中發出異樣的迴響。”從這樣的描述裡,我們得以看見一個天地間悠然忘我的歌德,一個身心滲透伊壁鳩魯式精神的自然之子,他永遠懂得把握當下,把種種瞬間及時捕捉,一一收入記憶之囊。

冰場上的歌德|黃雪媛

歌德時代的溜冰鞋

歌德是那個年代的時尚締造者。曾經,不經意間,他讓藍色燕尾服、黃褲子、翻口皮靴的維特裝風靡了整個歐洲。而對於溜冰這件事,歌德每到一處都會熱心宣傳。1775年11月,歌德赴魏瑪任職後不久,就讓家裡人給他寄來三雙溜冰鞋。從那個冬天起,鄙陋保守的魏瑪開始流行起冰上運動。年輕的卡爾·奧古斯特大公和新娘路易絲公主帶頭加入了歌德領銜的滑冰隊伍。在伊爾姆河上、在鮑姆加登花園的池塘上、在結冰的大草坪上,歌德向一眾友人傳授著滑冰技藝,他還發起“冰雪節”,有節日焰火和化妝舞會。當無數火把照亮冰場,與天幕上的星星輝映,寒酸的小公國魏瑪搖身一變,變成了德意志的“人間不夜天”。有一回,歌德陪大公出訪黑森公國的巴特洪堡,兩人雙雙滑過王宮花園結冰的池塘,他倆如此招搖,就是為了攛掇當地的王公貴族也加入到這項冰上運動。

夏洛特·馮·斯坦因夫人——歌德在魏瑪最親密的貴族女友,也被歌德的熱情鼓動,連日在冰場上流連忘返,她的舉動難免引起了閒言碎語。有一位戈爾茨伯爵夫人在給她丈夫的信中就寫道:“瘋狂的斯坦因夫人整天都在冰上消磨時日,從早上九點到一點,下午從三點到六點或七點。這就叫‘有思想’! 很快就只能看到她穿著溜冰鞋的樣子了,那副樣子真是太可笑了。”

一個人若熱愛什麼,就會迫不及待地希望關係親密的人也能體驗一二。1781年冬,歌德在給夏洛特的信中寫道:“天氣冷得可怕。如果您想去伊爾姆河滑冰,那就去吧。為了稀有的體驗而去吧。”可是1月18日那天,夏洛特獨自去了冰場,歌德又無端妒忌起來,寫信給她:“你最終沒有帶我一起去,這可不好……再見,如果我一味讓陰暗的想象力得逞,那麼我甚至晚飯後也不願上冰場來。”好一個愛吃醋的歌德,和小孩子因為夥伴忘記叫他一起遊戲,就賭氣不理人家沒什麼兩樣。在快樂的刺激下,歌德偶爾還會出點小事故,比如28歲那年冬天,歌德滑冰時掉進了水裡,幸虧他福大命大,換了別人,總得病上一場。

人到中年的歌德為了滑冰,還會敷衍他的密友席勒。席勒比歌德年輕十歲,但他經歷過貧寒歲月,經常熬夜寫作掙稿費,把身子熬壞了,故而絕不敢冒著嚴寒外出運動。而且席勒心裡清楚,自己斷不是長壽的人,他必須要和時間賽跑,否則壯志難酬。歌德卻擁有不慌不忙的生命態度,興致勃勃地從事著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愛好:植物學、礦物學、天象學,人類骨骼、美食、珠寶、錢幣、繪畫,運動和社交……一到滑冰季,平常十分顧惜席勒的歌德,寫信就不太勤了,還拖延著和席勒的見面。在1796年12月5日給席勒的信中,歌德寫道:“這些天我沒給你寫信,因為天氣實在太好了,晴空下的滑冰場太棒了。今天晚上我會再給你寫上幾句話,這一天真快活啊……”

說到滑冰的好處,大詩人的體會自然也比一般人更敏銳、也更豐富。歌德眾多的信件、筆記、散文和詩歌裡都可以找到他對這項冰上運動的激情證明和密切洞察。歌德發現,滑冰不像別的運動那樣很快使人疲勞,而是越滑越興奮,越滑越舒展、輕靈。“滑冰使我們與最新鮮的童年接觸,它讓年輕人充分享受身體的敏捷,能夠抵禦搖搖欲墜的晚年過早來臨”。人們從四面八方匯聚冰上,如同水滴匯入海洋,歡聲笑語中不分老幼貴賤,更無論新手與大師。同時,這種群體運動又賦予個體自在的空間,人與人剎那間無限接近,又迅速滑離,可以獨自在漫漫空間滑轉,種種潛伏的內心熱望和回憶會被喚醒。

滑冰這項愛好,歌德堅持了二十八年之久,難怪今天的德國人舉辦花樣滑冰錦標賽,總喜歡引用歌德的詩語為賽事錦上添彩。歌德高於常人的是,他善於行樂,但又能抽身而出,不會被享樂引向歧途。滑冰給他帶來快樂刺激,卻同時使他保持一種“純粹的心情”,給予他“智慧的啟迪”,甚至推動了他的文學創作力,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的創作計劃之所以能較迅速地實現,實在受到這種體育運動所賜。”事實上,他所有的活動都在他的文學創作裡留下了痕跡。

有一回,德國當代著名學者、《歌德傳》和《席勒傳》的作者薩弗蘭斯基在接受電視臺採訪時被問及:您更瞭解歌德還是席勒?薩弗蘭斯基略一沉吟,答道:“我想我更瞭解席勒。對於歌德,我總覺得還有很多未知的地方,我永遠對他充滿好奇。”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持重的薩弗蘭斯基臉上突然漾開笑容,眼睛閃閃發亮,像是小孩子擁有“秘密寶藏”一樣開心。這便是歌德的魅力,他的個性和他的生命之豐富迷人,絲毫不亞於他的作品。

在我看來,歌德留給後人的諸多箴言中,有一句最為懇切,就是:“別忘記生活”(Gedenke zu leben)。冰場上的歌德用雙腳恣意書寫對生活、對自然的殷切愛意,他似乎也在提醒人們:運動之樂是上蒼賦予人類的珍貴禮物,別忘記享受它。

作者:黃雪媛

編輯:謝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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