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我的車》:召喚虛構世界治癒現實裡的創傷

記者 | 尹清露

編輯 | 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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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濱口龍介導演,改編自村上春樹同名小說的電影《駕駛我的車》獲得第94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雖然比起誰會得獎,人們好像更關注威爾史密斯掌摑主持人的逸聞,但自上映以來,這部電影就保持著一種溫和的受關注度,至今有增無減。這種溫和的關注或許來自電影本身的剋制與意蘊深長,它保留了村上作品裡無法言說的氣質,而這正是它成功的關鍵之一。

以感官體驗來類比的話,這部電影像是村上的長篇《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對三明治的讚美那樣,“新鮮,富有彈性,用鋒利潔淨的刀切得整整齊齊。” 而電影文字的豐富程度也如同三明治,《世界盡頭》的主人公依次將黃瓜片、火腿和乳酪投入口腔,一如觀影的我們在文字復調中來回穿梭的體驗。

《駕駛我的車》:召喚虛構世界治癒現實裡的創傷

《駕駛我的車》劇照 圖片來源:豆瓣

故事的主線並不複雜,講述的是舞臺劇演員家福在遭遇了妻子音的出軌和意外死亡後,踏上了廣島的劇場駐地之旅,在和女司機渡利的對話中逐漸解開了心結。這是典型的村上式敘事:一名孑然獨立的男性,偶然捲入一系列神秘的事件,從而不得不和其鬥爭,然後才能回到原本的生活中。而這個敘事往往對應著同一個主題,即如何透過召喚一個位於“彼側”的非現實,來療愈“此側”現實中的創傷和困惑。

濱口和村上的年齡相差近三十歲,算不得同時代人,但是同樣作為二戰後生人,他們都經歷了高度資本主義的社會,以及泡沫經濟破滅、沙林毒氣等象徵著日常性崩塌的事件,想必在他們體內都隱藏著日本人代際傳承的創傷,這從兩人過往作品中對災難敘事的關注就可見一斑。不過,本文無意脫離電影本身進行探討,筆者更感興趣的,是這一主題究竟如何透過《駕駛我的車》而發生,而濱口的影像改編又是如何將之變得更加立體和動人的,大概只有這樣,才能深入其力圖展現的故事核心。

能動的被動性

村上作品中作為靈媒的女性

召喚非現實的過程也是解謎的過程,而解謎的關鍵往往是女性。某次訪談中村上提到:“在我的作品中,女性承擔著靈媒的職責,她的任務就是要透過自己的存在本身,而引發出些什麼。”

似乎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村上筆下的女性角色總是在死亡和失蹤,批評家們則經常詬病這一點,認為女性彷彿只是為了達到敘事目的的道具。不過,這種評價顯然有失公允,因為正是透過她們,主人公(連同讀者)才能獲得類似啟示的東西,與其說是工具,倒不如說村上是將女性角色作為值得敬畏的、神明的替身來看待的,小說中的音大概也是如此。

在原作裡,謎題顯而易見就是音的出軌和死亡。家福本以為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美滿的,所以對妻子的出軌百思不得其解,但由於妻子的死,他再也無法得知她背叛自己的原因。而在電影裡,濱口卻在此基礎上嫁接了另一則短篇《山魯佐德》的故事,並透過音的轉述講了出來,從而將音這個角色變得更為複雜。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名中學女生偷偷潛入喜歡的男生家裡,並且每次都會留下一個信物,有時是沒用過的衛生棉條,有時是自己的幾根頭髮。

可是,為什麼濱口要做出這樣的改動?我們不妨再次想起村上口中的“靈媒”,靈媒發揮作用的場合往往是儀式,在影片中指的是家福和音的性行為,但儀式還需要神話作為母體,兩者互相印證,缺一不可。於是,在每次性行為後,音就像是被什麼喚醒了一樣,開始講述如同神話的奇妙故事。這則神話擁有兩個版本,在《山魯佐德》中,那名女生不再去男生的家,對他高燒般的愛戀也逐漸退卻了;而在電影中的版本則更加可怖,女生殺死了同為闖入者的小偷,但是卻沒有被發現,她也沒有受到審判,男生家唯一的變化只是多了一個監控攝像頭。

後一版本的故事是從音的出軌物件高槻口中講述出來的,夜幕低垂的汽車裡,高槻本人似乎也受到了故事力量的影響,而進入了一種短暫的“出神”狀態,甚至幾乎落淚。原作中也有類似的場景,當高槻談起有關音的事情時,“話語從高槻內心的某個幽深的特別場所浮了上來”,這個內心如同空殼的男人真正敞開了自己,儘管只有極短的片刻。

《駕駛我的車》:召喚虛構世界治癒現實裡的創傷

《駕駛我的車》劇照

看上去,透過高槻的一番話,音的形象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並且她確切無疑地背叛了家福,因為她把故事最重要的部分講給了高槻而不是家福。但是講完故事後,高槻卻又無比真誠地覺得“能和這樣美好的人生活20年,家福先生應該感到感激才對。” 就是在此時,家福意識到,背叛是真的,妻子對自己的愛也是真的,這裡面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地方。

原作小說中則是這樣處理的,女司機渡利對家福說:

“您的太太恐怕沒有為什麼人動心吧,所以才睡,女人是有那種地方的。”

“那就像是一種病,家福先生,那不是能想出答案的東西。我的父親拋棄我們也好,母親一個勁兒傷害我也好,都是病造成的。再用腦袋想也無濟於事。”

就這樣,謎題並沒有得到解答,僅僅是輕巧地消散了,而謎的背後只是“空無”。文學評論著作《日本“後戰後”時期的精神史寓言 : 村上春樹論》的作者劉研認為,空無並不是一無所有,而是一種呼之欲出的禪意。在村上看來,始終如一的自我是哪裡也不存在的,寫小說的目的是要將自己沉浸在動態的物語之中,只有這樣,才能從自我表現之網中掙脫出來。這也是對於男性中心敘事的掙脫,主動地踏上征程、尋求答案的做法在這裡是不可行的,只有接受人的被動性,某種接近於真相的東西才會顯現。

這令人想起日本畫家中村恭子的觀點,她認為日本美術就是一種“只能透過被動性來實現的技術”。在京都大學出版的論文集《情動:觸控生命的外側》中,她對比了西洋畫法和日本畫的區別,西方透視畫法認為世間的一切都可以透過等比例縮小來留在“此側”的世界,而日本畫並沒有統一的透視點,保留了視角的被動性。但正因如此,反而沒有丟失對“彼側”世界的敬畏之心,從而可以召喚出“彼側”。

《駕駛我的車》:召喚虛構世界治癒現實裡的創傷

《情動:觸控生命的外側(アフェクトゥス:生の外側に觸れる)》

[日] 西井涼子、箭內匡編

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 2020-12

經過音的儀式所召喚出的,就是“彼側”來過的痕跡,這個痕跡無法被我們能理解的形式存在,所以只能表現為空無,但是,確實是有什麼東西被改變了。因此,《駕駛我的車》這則物語,也就只能透過音的徹底不在場和被動性才得以實現。最後,家福發現自己仍然是愛著音的,被背叛的感覺也並沒有消失,但是,透過自己的旅程,家福在某種意義上翻轉了音所講述的罪惡的故事,得以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生活下去。

繼續活下去:靜默如手語和北海道的雪

濱口的改編之精彩還在於,在原作中只是略微提到的地方,卻在影像中成為了濃墨重彩的重點。其中一個地方是渡利的家鄉十二瀑鎮,另一個則是戲劇《萬尼亞舅舅》,有趣的是,這兩者又作為一種互文出現在電影裡,宣告了長達三小時的敘事的謝幕。

女司機渡利來自北海道的一個虛構的小鎮——上十二瀑鎮,這個地點在村上的作品譜系中非常重要,在他的第一本長篇作品《尋羊冒險記》中,羊博士的故鄉正是上十二瀑鎮,村上還特地用大段的篇幅描寫了鎮子從拓荒到破敗的歷史。雖然這並不是巧合,但說到底,《駕駛我的車》這則短篇只能算是眾多“村上元素”的拼貼物罷了,渡利的身世如何也沒什麼所謂。但是,濱口卻打撈起來這塊碎片,直接將北海道作為電影的舞臺之一,從而隱秘地切中了村上作品中一條關鍵的脈絡,即二戰後日本人的罪意識。

根據《尋羊冒險記》的記載,鎮子上原本住著阿依努原住民,但是隨著明治政府推行產業結構變化,造成了當地驚人的棄農率和人口流失。林少華在譯序中也提到,上十二瀑鎮的歷史就是日本政府不顧一切推進現代化,從而造成地方悲劇的歷史,這也包括侵略戰爭在內,因為北海道政府在當地大興綿羊養殖,其目的就是要在侵略中國時,做到防寒用羊毛的自給自足。所以,“尋羊”其實也意味著尋找日本現代化軍國主義的源頭。

在電影結尾,家福和渡利駕車來到北海道,無疑也隱含著尋找真相的意味。用渡利的話說,這裡已經是“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和家的廢墟。但也是在這個地方,兩人一起直面了內心的創傷。

《駕駛我的車》:召喚虛構世界治癒現實裡的創傷

《駕駛我的車》劇照

雪意味著什麼呢?在評論著作《村上春樹與女性、北海道…。》中,作者山崎真紀子這樣形容北海道的雪景:雪後的世界煥然一新、令人感動;但是,雪造成的道路堵塞和寒冷,又讓人感覺到命運般的悲傷。這種悲傷確實和當地人的命運相連,因為是冷土地,幾年必遭一次霜害,莊稼很難收上來,農田逐漸被林地取而代之,在主人公去找羊博士的一九七八年,那裡已經變得十分蕭條,如同死城。

雖然渡利並沒有直接參與家鄉的歷史,但她的身份或許因此而擁有了某種象徵性——既是歷史的加害者,又是倖存者。這與渡利本人的經歷也是相呼應的,她的母親死於山體滑坡,可她卻沒有及時地救母親,這讓她無法原諒自己而成為了“加害者”,並用臉上的疤痕來牢記這段回憶;但是,她自己也是殘酷的、沒有愛的原生家庭的倖存者。

家福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因為想要逃避妻子出軌的真相,晚了些回到家裡,結果發現妻子已經昏迷了,“是我殺了她!”家福這樣想著,然而,他也在滿目瘡痍的生活中存活了下來。兩個倖存者在雪地裡理解了彼此,緊緊相擁在一起,至少,此刻的雪是美麗而給予人寬慰的。

不過,全片最大的改編,還要屬排演契訶夫的戲劇《萬尼亞舅舅》的橋段,從家福在車上練習臺詞、和演員們的圍讀劇本,到最終劇目的上演,這部戲劇成為了貫穿全片的平行敘事。有關這部分的評論並不少,這裡就只簡單討論形成互文的部分,也就是電影最後一幕索尼婭的手語獨白。可以說,萬尼亞的故事作為另一則“非現實”,形成了渡利和家福所處的“現實”之映象。要理解這一點,還要看一下《萬尼亞舅舅》具體講了什麼。

萬尼亞是一個一生勤勤懇懇工作的小人物,他和外甥女索尼婭辛苦經營著一片莊園,並把莊園的收入都寄給了教授謝列勃裡雅科夫。他們本以為這位學者是高一等的人物,為之奉獻也是應該的。但到頭來才發現,教授只是個庸碌小人,他不僅在學術上毫無建樹,對萬尼亞的付出也沒有絲毫感激之心。在醒悟過來自己是在為一個虛假的偶像工作後,萬尼亞終於起身反抗了,但反抗也是徒勞的,他和索尼婭的生命畢竟已經蹉跎了。

《駕駛我的車》:召喚虛構世界治癒現實裡的創傷

《駕駛我的車》劇照

無奈的兩人在教授離開之後,坐在書桌旁,然後索尼婭雙手環抱住萬尼亞,“說”出了那段著名的獨白,沉默的手語如同安靜的落雪,傳達的則是同樣的“活下去”的信念。這部戲講的就是這樣一個“幸福之不可能實現”的故事,從身處一種幸福但矇昧的狀態,到希望破滅並回到原點,萬尼亞和家福的命運在此重疊了。

濱口在某次採訪中談到了選擇手語演員的原因,他認為手語是一種介於語言和舞蹈的中間地帶,而當他讀到契訶夫的文字,文字就好像進入了他的身體,使原本不動的身體動了起來。相信看過這部影片的觀眾也會有同樣的感受,是影片的音樂性和身體性最先觸動了我們,敘事的旋律交織在一起,已經不再能分清它是屬於村上、濱口還是契訶夫。從這個層面來看,再多的分析也都是多餘的了。

參考資料:

《日本“後戰後”時期的精神史寓言 : 村上春樹論》劉研著商務印書館 2016-9

《論契訶夫的戲劇創作》 [俄] 葉爾米洛夫 著 張守慎 譯中國戲劇出版社 1985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日] 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2-12

《尋羊冒險記》[日] 村上春樹 著 林少華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1-8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日] 村上春樹 著 竺家榮 / 姜建強 / 嶽遠坤 / 陸求實 / 林少華 / 毛丹青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2

『アフェクトゥス:生の外側に觸れる』[日] 西井涼子 / 箭內匡 編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 2020-12

『村上春樹と女性、北海道…。』[日] 山崎眞紀子 著 彩流社 20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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