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心而過的河
作者:
楊運菊
1
黑夜正烙著一條遺忘的河
雨過三旬,微醺。打在芭蕉上。
淅淅瀝瀝。慢板,行板,快板,並比排列的樂句互相催遞。斷章,截句。
嘀嘀嗒嗒,似有半弦喑啞之聲。
莖葉載不動倒背如流的夏日惶恐。
題在廟堂裡的詩沒了,和尚走了。芭蕉製成芭蕉扇。
公元小久久,雨水吐出美人魚。一說蛟龍,一說猛獸。
翻江倒海,房屋、田野、村莊成了她的囚徒。地鐵,隧道中了她的魔咒。
雛菊編織的等待聳立於地鐵口,絕望的擋板擋住紅色預警。
雨水打溼長亭街,黑夜正烙著一條遺忘的河。
2
河是流淌在血液裡的故鄉
夜色,又胖了一圈。故鄉消瘦了不少。
為了拉近與城市的距離,這個小山村全身做過麻醉手術。
深入骨髓的麻醉劑也沒能使她失去所有的知覺。
股骨咯吱咯吱地響,她感覺整個身體像散架的建築物。她害怕失去全部意識。
害怕睡過去再也醒不來,害怕在蛇形山路上嘔吐出的物質和反物質覆蓋森林面積。
她要清醒地記住溪水裡魚兒影布石上,水草輕輕搖曳。浣衣女撩起藍裙子。
八月了,木瓜裂開了嘴,天池山上的蓄水池還在等一場雨水。
知了的叫聲變了好幾次調。
八月了,魔法盒正在開啟,收聽到的預料,分分秒秒發生著變化。
翻過時間的牆。通往外界的盤山公路,四通八達的網狀隧道,像一條條小河似的血管,在故鄉的身體裡緩緩流淌。
3
去年的那隻苦瓜
原以為去年的那隻苦瓜已爬過了藩籬,去到波斯灣的波羅蜜樹下憶苦思甜。
非然。他像一棵割過的韭菜,帶著沉甸甸的心情溼漉漉的傷口無法逃脫的法則又生長了出來。
他要熬過小暑,大暑,和暑暑生威。
他伸長脖子等待一場雨水,卷積雲壓過樹梢,高層雲滿嘴跑著火車。雷聲大,雨點無蹤無跡。
他身旁的苦楝樹失去苦味,拐棗拐過高速路穿過無人區抵達荊棘島。
青翠欲滴的湖心島嶼,有人研究水中套路。每一條道上躺著乖巧的貓咪。
他是多種粒子的複合體,又是多種原子的矛盾體。
他想長得綠色一些,圓潤一些,可長期水土疏鬆造成鈣質流失而滿臉斑痘叢生。
他想熱烈一些,溫暖一些,可心操碎成棉絮,最終還是被掏空。
他想把自己的悲傷凝縮得端莊一些。他看到:縮小了的農莊,誇張了的刀叉。
4
傷口上開出美麗花
我手握漂泊之書,站在故鄉的窗外。
不用宣講團,一片蔥葉就能吹出鄉音,我的喉嚨瑟瑟發抖。
玉米剔掉鬍鬚,穿起了緊身褲。我曾擠過的獨木橋,老山羊掉進河裡,生前和死後,它靈魂的重量始終未變。
變調的方言夾雜著變味的阿拉伯數字,壓倒最後一匹駱駝,壓倒中樹村的大槐樹。僅存的一枝獨秀摁進深陷的地窖。
挖掘機轟鳴,高喊振興鄉村的口號。我所戀著的土地,正一步步後退,退至懸崖絕壁。
高崖不需要流量,它本來站在峰巔。
切割機給它鐫刻著墓誌銘:每一塊岩石都有自己的價值———瑪瑙、翡翠、鑽石。不成,煅燒出石灰。還不成,砌成臺階。
每一堵牆都需要刷白,每一個臺階都需要墊腳石。
再無剩餘價值可取,放在石床上製成香屍。引爆典當行。
採石場遺址長出朵朵苔花,白如殘雪,小如米粒。
5
穿心而過的河
荊棘遍地的一生,他想到過飛翔。風折斷他的羽翼,抽走他全身的骨頭。
破如亂麻的一生,身體裡滿是蛛網似的結節,挑出來一個,結出更多枝節。
他想用身體這張網,網住貧窮、苦難和死亡,那是個不可言說的年代,他不敢替螻蟻吱聲。一出聲,整個江面磷火閃爍其詞。
撲面而來的光,他來不及躲閃,明亮分娩出光線的刃,割傷他的喉嚨。
他習慣黑暗裡尋找黑色的黎明。
宗堂裡的陳詞濫調,從一個缽盂滴進另一個缽盂。
他決意爬出蓋棺定論的河堤,爬出江水一樣的平靜。
直到離開樹枝,他才想起縫補漏風的巢。羽毛、細沙、松鼠的尾巴尖都是他的剩餘價值。
他用自己的矛戳自己盾,同時戳穿沙灘上做舊的沙盤。緊握手中的黑白無常像他身體的沙漏,空虛、寂寥。
他唯願還原家鄉小河的位置,哪怕穿心而過。讀流水的故事,數光陰的花瓣,理清麻與麻之間的關係。和哭泣的老屋肩並肩坐著。
注:
本文發表於《延河》雜誌2022年4期新詩經一欄
本文為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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