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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一個好萊塢大導演的話惹來了不小的爭議。
他說
“漫威電影不是電影”,
於是很多愛看電影的人罵他,他就在《紐約時報》發了篇文章,具體闡釋了一下為什麼他覺得
“漫威電影不是電影”。
這位大導演就是執導過
《華爾街之狼》
《禁閉島》《飛行家》的
馬丁·斯科塞斯。
他說漫威電影不是cinema,不是藝術品,更像是
“主題公園”
(theme park)。
馬丁·斯科塞斯蹭漫威上熱搜,說起來也很無奈。
他的新片子《愛爾蘭人》投資超1億美金,卻並不是一部“好萊塢電影”,因為投資方不是好萊塢,而是
奈飛
(Netflix)。
如果你不熟悉奈飛的話,你只要知道它類似於
“美國的愛奇藝
/優酷/騰訊影片”,做線上影片的流媒體網站,它最有名的作品就是美劇《紙牌屋》。
不出意外的話,《愛爾蘭人》這部11月底上線的新片,壓根就
不會在全美電影院公映,
直接在奈飛網站上播放。
當導演的有多重視大銀幕放映,自不用說。而一個美國大導演為什麼甘願放棄銀幕,轉投影片網站獨家播放呢?
理由很簡單,
要恰飯,麼的錢。
《愛爾蘭人》片長3個半小時,兩大男主都是
奧斯卡影帝,
就這樣的陣容,好萊塢覺得電影不好賣,所以不給錢,只有奈飛肯給錢。
有人說不可能吧?這一定是個意外。
在今天的好萊塢,這根本不是意外。
馬丁·斯科塞斯罵漫威,不是一個導演罵一個超級英雄系列。
而是美國電影人PK迪士尼等電影公司巨頭的一個時代縮影。
2019年上半年,
美國電影票房比去年同期萎縮近10%
(9。4%),票房區區56億美金,觀影人數創16年來最低。
即便今年有人類
影史上最高票房
的《復仇者聯盟4》(總票房
28億美金
),也沒能挽救這個頹勢。
曾經有多少中國人把“好萊塢”奉為圭臬,談起電影工業的時候,言必稱好萊塢。
而今天,越來越多的美國電影人卻開始反思,好萊塢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好萊塢了。
他們覺得現在的好萊塢,除了迪士尼和大IP的狂歡,
可能已經一無所有。
而今天好萊塢電影人飽嘗的苦果,恰恰是他們的前輩在70年前就已經種下的惡種。
1
要麼不做,要麼做絕
好萊塢的誕生是讓“發明大王”
愛迪生
活活給逼出來的。
用活動電影放映機拍攝一組奔馬的影像
在美國東海岸,愛迪生成功製造出可以捕捉動作影像的機器,叫
“活動電影放映機”
,還為此申請了專利。
愛迪生在發明之外,是個非常典型的資本家,很懂怎麼賺錢,有了放映機之後,他就在東海岸派人到處碰瓷,看誰用了這種裝置(的替代品)拍東西,
就敲一筆專利使用費,
不給錢就砸片場。
1910年,一個導演(David Griffith)帶著劇組跑到西海岸洛杉磯市拍攝,他們決定到附近探索一下,往北走了幾英里,一個叫
好萊塢
的村子,發現那兒的人熱情好客,喜歡觀摩電影拍攝,於是就在那兒拍攝了
第一部好萊塢電影
《在古老的加利福尼亞》(In Old California)。
當這個導演回到紐約以後,新片獲得成功,
很多人為了躲避愛迪生的專利勒索,也跑到好萊塢去拍片子。
1911年,好萊塢就有了
第一家電影工作室
(Nestor Studios)。
西海岸的好萊塢不僅不收專利費,而且人力物價都便宜,四季氣候宜人,
可以全年在戶外拍片,
所以到1913年,很多電影公司就都搬過去了。
在美國電影快速發展期,在華爾街巨頭的扶持下,出現了
八大片商:
米高梅、環球、派拉蒙、哥倫比亞、二十世紀福克斯、雷電華、聯藝、華納兄弟。(後來才有迪士尼)
這八家電影公司都有著自己鮮明的風格,基本
只用自己旗下的藝人,
所以觀眾一看就能認出來這是哪家拍的。
比如米高梅公司就號稱它簽約的
明星數量“比天堂裡的還多”。
好萊塢鼎盛時期,主創陣容之豪華令人咋舌,比如1944年的《逃亡》,
編劇是海明威與福克納
——兩位日後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1939年,《綠野仙蹤》《呼嘯山莊》《亂世佳人》等一系列爆款電影集中問世,其中《亂世佳人》橫掃奧斯卡10項大獎,吸引全美6000萬人觀看,成了美國曆史上
賣票最多
的電影。
到20世紀40年代中期,電影最火的時候,好萊塢電影公司每年製作約400部電影,
每週有9000萬美國觀眾觀看,
而那時美國
人口總共才1.3億
——這個比例相當於14億中國人每週有10億人用微信。
30年代末40年代初,八大電影公司掌控著好萊塢95%的市場份額。
而他們為了牟取更豐厚的利益,
大肆收購電影院線,
自己掌握影片發行渠道,到30年代,大城市的頭部影院幾乎被5家大公司(米高梅、派拉蒙、華納兄弟等)瓜分完畢。
而電影公司也有資本讓一些導演進行小成本試錯,比如電影《公民凱恩》,就是一個
“好劇本+沒名演員+中等預算”
的電影,後來成為世界電影史上的經典作品。
那時的電影公司
並不要求部部都是票房大熱門。
因為他們還有一些流氓招數,能讓他們
旱澇保收。
當時
“耍流氓”
的影響有多大?可以說如果他們沒那麼幹,
今天的迪士尼和漫威能不能橫行好萊塢,
都是個未知數。
他們做了什麼呢?簡單說,就是把
自家電影打捆,
搞批發,不零售。
那時很多獨立電影院線,想要採購幾大電影公司的電影,怎麼買呢?就憑几頁宣傳單來買。
拿現在打個比方,迪士尼在年初就跟你談:今年我們有20部新電影,你看看介紹,打包買哦。
你說你只想買《復仇者聯盟4》,人家根本不搭理你。而他一定會
把今年預計最差的電影塞進組合包裡,
讓你一起採購。
最多的時候,不是20部一起採購,而是
104部電影一起買,
有的電影剛立項,連海報、詳情頁都沒有。
這就是好萊塢早年“繁榮時期”的景象,電影公司談判能力太強,院線根本還不了嘴。
而“耍流氓”唯一的好處就是,明知道票房不好的片子也可以拍,反正有院線兜底買單。
但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太長時間,就一去不返了。
很多院線聯合起來
狀告八大電影公司欺行霸市
(搞托拉斯),最終美國法律在1950年裁定,製片公司和連鎖影院
必須分拆,
禁止5部以上的電影打捆銷售。
比如派拉蒙,就被拆分成了兩家公司:派拉蒙電影公司,派拉蒙聯合影院。
而這樣一來,不能控制院線、又不能“搞批發”,電影公司就得在
每部電影上“自負盈虧”
了。
這樣就要儘可能
搶當紅明星、
編劇、導演來給我拍電影,死抱著自家藝人不放變得很愚蠢,幾大公司開始紛紛跟明星、製作團隊解約,區別各大公司的
鮮明風格也開始消失。
而就在50年代,除了反托拉斯法,好萊塢還迎來了一個
新的敵人:電視機。
1950年,美國就賣出了730萬臺電視,直接導致有電視家庭的
觀影次數下降20-30%,
此後5年電視銷量從未低於500萬臺,美國觀影人數在二戰後也是一路下跌。
1930-2000年美國觀影人口比例
日漸豐富的電視節目倒逼電影公司,必須提供一些
電視上看不到的娛樂節目:壯觀的、大場面
的傳奇作品。
就像迪士尼電影製片廠主席阿蘭·霍恩說的:
“即使是最忠實的影迷,一週也就至多看一部電影而已,所以得
確保他們看的就是你製作的那一部。”
在之後的幾十年中,好萊塢電影越來越集中於大成本製作,
不斷想出各種方法來區別於電視,
吸引觀眾:立體聲、3D、寬熒幕、IMAX……
而明星放棄了跟電影公司的“賣身契”以後,更多采用經紀人模式,
頭部藝人片酬水漲船高,
直逼千萬美金/部的級別。
所以和打捆賣電影時可以投拍中小製作電影不同,從20世紀下半葉開始,大製作的好萊塢變得
越來越“輸不起”。
單部電影的投資增大,而收益卻時好時壞——“在好萊塢,沒有人能料事如神(nobody knows anything)。”
這時候就得算筆賬了:
假如你有10個億,
你是投100部電影,每部投1000萬,還是隻投5部,每部砸2個億呢?
有人說“不要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吧”,分散著來。
錯!
好萊塢的“成功經驗”告訴我們,你應該選後者,
投大片。
一位華納高管談及公司策略時曾指出:
“華納兄弟決定每年製作4-5部
有望賺10億美元
的電影。”
為什麼呢?因為歷史規律告訴他們,
電影的成本-收益圖
會是這樣的分佈:
成本越高的頭部,越有可能實現高收益;而後面的
小製作電影,大部分都是虧錢,
或者略有盈餘。
這是華納電影2007-2011年間投拍的電影:
越靠右的電影
投資越大,
而你能清楚地看到,他們更容易靠上,
實現超高票房。
華納前25%的電影,能佔到50%以上的成本,卻能帶來超過60%的盈餘。
而為了製作大片,好萊塢的電影工業體系日漸精細化、流程化,
這裡當然有很多值得中國電影人借鑑學習的一面
。
但與此同時,過於模式化、流程化的創作,也讓他們一路發展到
刻板僵化
的地步。
美國《名利場》雜誌記者去片場探班,跟演員聊天的時候,看到他
肩膀上落了幾滴雨水,
幫他隨手撣落了一下,結果一個工作人員衝過來跟記者急眼了:
“這不是你的活兒,是我的!”
這個片場人員一天的工作就是
給演員的衣服除雨。
即便到了電影製片方的高層,好萊塢同樣死板。
比如華納公司審讀一部全球發行的電影劇本,第一個人就數頁數,按標準格式
110-130頁
(110-130分鐘),過長過短的直接扔掉,就跟扔簡歷一樣;
然後數男女一號,
到沒到75場戲,
沒到直接扔;
然後交給下一個人審劇本,調資料查型別,看同類電影(比如動作喜劇片)
最近三年的票房
資料,是不是逐年上升,票房下行直接扔;
然後下一個人負責數events(事件),全片必須是
40-60個事件轉折
,
多了少了直接扔;
諸如此類的複雜流程走完,劇本才會交到副總裁手裡,決定拍不拍。
而一部好電影,但凡
不符合上述任何一項,
根本送不到決策層的手裡,就已經被扔進了垃圾堆。
我們看到的美國大片之所以時長、節奏、轉折近似,就是這麼來的。
在這樣的體制下,好萊塢漸漸分化成兩種電影:
商業大片,獨立電影。
到21世紀初,中小成本的電影依然可以做,對各家公司來說,它們分散在全年檔期中,對大片形成了很好的補充,
即使賠了也輸得起,
搞不好做一個藝術電影出來,還能拿奧斯卡,何樂不為?
但是隨著一家電影公司的崛起,這樣的日子都變成了奢望。
它本不在八大公司的名單中,卻在今天成了好萊塢一手遮天的力量——
迪士尼。
2
迪士尼越大,好萊塢越慫
2006年,
74億美金收購皮克斯,
拿下《玩具總動員》《海底總動員》《飛屋環遊記》等;
2009年,
42億美金收購漫威,
拿下《復仇者聯盟》乃至整個漫威電影宇宙;
2012年,
41億美金收購盧卡斯影業,
拿下《星球大戰》系列;
2019年,
斥巨資713億美金收購21世紀福克斯,
拿下《X戰警》系列等。
有一首歌叫“大餅卷一切”,用來形容
迪士尼
似乎並不為過。
迪士尼的瘋狂併購,對好萊塢到底是好是壞?
平心而論,迪士尼,尤其是旗下的漫威,其實在十年前,給好萊塢帶來了一盒
“速效救心丸”。
因為迪士尼給好萊塢幾大公司展示了一個幾乎“穩賺不賠”的商業模式。
在漫威做大之前,華納電影在2007-2011年間獨領風騷,光《哈利波特》系列全球就有85億美金收入。
但是就像迪士尼電影負責人艾倫·霍恩說的:“製作大片的問題就是,
我們一旦失敗,便是慘敗。”
《哈利波特》拍完,說沒就沒了。怎麼辦?我上哪兒去找下一部穩賺不賠的大片?通常的想法是
找IP、拍續集。
但有電影史學者發現,從1978年以後,好萊塢
沒有任何一部
原創系列影片,拍到
第5部還能“長生不老”,
比方說《加勒比海盜5》,票房只有7。9億美元,遠低於2007年第三部的9。63億美元。
像諾蘭的《蝙蝠俠三部曲》,也是拍完就完了,沒有第四部。
而像《阿凡達》這樣的電影,雖然單片超級賣座,耐不住下一部遲遲出不來,電影公司也指望不上。
好萊塢渴望的是下一個《星球大戰》、下一個《哈利波特》。
於是漫威登場了。
漫威旗下的
4700多個
角色,讓“後哈利波特時代”的好萊塢,找到了一座
可以挖掘幾十年的金礦。
像漫威一位高層總結的,漫威電影已經形成了某種
“模板”套路:
一個有超能力、有性格弱點的普通人,加上恢弘特效,恰到好處的笑料、必然發生的正邪衝突,每一部漫威電影可以換湯不換藥,做到老少咸宜,人畜無害;
每一部電影側重不同的觀影人群——比如《黑豹》側重黑人群體、《蜘蛛俠》側重青少年;
同時再給其他電影留下線索,滿足鐵粉的“收集癖”:為了看“彩蛋”,他們也會掏腰包來看
“捆綁”進漫威系列的“次要”英雄
——像不像新時代的
“電影批發”?
最後為了打敗大boss來一次英雄集結,把前期收割的各個
細分人群一網打盡,
衝擊最高票房。
還有比這更完美的電影創作和賺錢融為一體的模式嗎?
不過這些,
都還不是好萊塢最看重的。
好萊塢更看重的是,這整個過程可以
不依賴某個大導演、某個大明星,
而只依賴超級英雄IP和專業的執行團隊就夠了。
大部分漫威電影的主角,在參演之前都不是好萊塢的一線巨星——比如飾演鋼鐵俠的小羅伯特·唐尼,演《鋼鐵俠1》的
片酬只要50萬美金。
製片人凱文·費奇
定好方向和情節,導演、編劇、演員只是這條
流水線上的螺絲釘,
不需要卡梅隆,也不需要阿湯哥,電影也照樣順利推進。
這樣的工業化流程,加上經典IP帶來的票房保證,讓“沒米下鍋”的好萊塢看到了滾滾的財源。
到現在,
迪士尼電影2019年
全球營收已經突破90億美金,加上年底上映的《冰雪奇緣2》和《星球大戰9》,
突破100億美金
如探囊取物——而這幾乎已經相當於美國2019年的(預期)全國總票房了。
今天的迪士尼在好萊塢是什麼地位?看幾張圖你就明白了。
從1995年到2019年,好萊塢
六大
電影公司的市場份額走勢是這樣的:
迪士尼(深藍色)
從2015年前後一騎絕塵,到今年拿下
30%以上
的美國市場份額;而其他五大電影公司份額全線下跌。
迪士尼今年的票房是第二名華納兄弟的兩倍。
而從1995到2019年這25年間,迪士尼在北美
總計票房收入達到386億美金(合2500億到3000億人民幣)。
而到明年,它還要把剛收購的20世紀福克斯的份額“吸進去”。
因為有龐大的IP儲備,迪士尼正在把其他所有好萊塢電影公司
甩得越來越遠,
甩不掉的威脅乾脆
吞而化之。
這讓不少電影人感到擔心,他們覺得這樣的迪士尼,對好萊塢的長期發展,只會
有害而無利。
好萊塢不是第一天重視IP改編了,但迪士尼和漫威綁架著好萊塢,
把IP改編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重度依賴”。
自1980年以來,好萊塢最賣座的電影裡,
原創電影的數量在急劇下滑。
下面這張圖統計了每年美國最高票房的25部電影,其中
藍色是原創,
橙色是
已有虛構作品
改編,
綠色是非虛構人物/事件改編。
你可以看看2018年
原創
少到了什麼程度,而
改編多
到了什麼程度。
1984年,原創電影數量一度高達
75%;
到1999年,原創依然能佔據50%;
可是進入2000年以後,原創電影
再也沒超過一半;
2018年史上最低,原創電影百分比是
個位數。
2018年美國本土票房最高的《黑豹》,是根據1966年就創作出的漫畫人物故事改編的。
而最近一部
最高票房的美國原創電影,
還是10年前的《阿凡達》。
有人說原創的新電影本來就不容易高票房,你不能只統計最高票房的25部電影,就說美國原創電影不行了。
有人統計了1984-2014年,出自好萊塢六大電影公司的
原創片佔比從59%一路跌到25%,
而到2018年,原創跌到了
10%。
1984、1994、2004和2014年出自好萊塢六大電影公司的原創片
我們再舉個具體的例子,
喜劇片。
2008年,美國有
25%
的電影票房是喜劇貢獻的。
而到了2018年,這個比例降到了
8%,
全年票房過1億的喜劇只有1部,曾經佔據1/4市場的喜劇電影在美國已經變成邊緣的
“非主流”了。
美國近十年喜劇票房,從25億跌到10億
請問是美國喜劇近10年拍不出好片子嗎?顯然不是。
還能因為什麼?投資人只青睞大製作的IP電影,
而美國喜劇片沒有大IP。
雖然迪士尼電影中充斥著歡樂的橋段,但輪到正經的喜劇作品,
迪士尼一整年也不會投拍1部。
一位好萊塢編劇(Ed Decter)說:“像迪士尼這樣的公司寧願花1億美元來推廣一部2億多美元的電影,比如《復仇者聯盟》,然後賺20多億美元,
也不會投幾千萬去做一部原創。”
未來若干年裡,我們這代人可能“有幸”見證好萊塢
喜劇的滅絕,
而其他種類的藝術電影、嚴肅電影,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馬丁·斯科塞斯的《沉默》,票房僅2370萬美金
這就是迪士尼和漫威的大IP模式給好萊塢帶來的變化:
過去,哪怕是21世紀初華納稱王的年代,中小成本的電影還可以繼續做,哪怕沒那麼掙錢;
而到今天,可做可不做的中小成本電影,迪士尼給好萊塢的答案是:
不做。
理由很簡單,
多數電影公司指著電影票房本身恰飯。
而對迪士尼來說,
做IP電影
的高票房只是掙
“第一道錢”
(2018年佔迪士尼總營收的
17%
),還有主題樂園、玩具、圖書、音像、IP授權等豐厚的
“第二道錢”
等著它(佔總營收
42%
),那個才是大頭——所以做什麼喜劇?IP還做不過來呢!
就像美國的一位文化研究教授(Michele Hilmes)說的:
“觀眾的興趣離開了影片自身,進入到圍繞影片的商業化框架之中。”
迪士尼,正在把好萊塢電影,變成樂園門口的90分鐘動態燈箱大廣告。
有人問:觀眾看一部又一部的IP電影《某某2》《某某3》會不會
“審美疲勞”
?
而迪士尼的答案是:管它呢,
先把好賺的錢都賺了。
而好萊塢自身創造力的枯竭窒息,它也一點都不關心。
由於跟迪士尼有樣學樣,2018年,索尼、福克斯都是
一整年零原創影片上映。
難怪在《名利場》舉辦的一場峰會上,有企業家這樣諷刺到:
“現在的電影公司不做電影,
他們做的是帽子和哨子。”
而另一位著名的風投資本家麥克·莫里茨說:“在我看來,
好萊塢就要完了。”
很多好萊塢影視工作者,
活生生就被迪士尼給逼走了。
比如給好萊塢製作了大量熱門喜劇的編劇、製片人(Adam Sandler),
一氣之下轉投奈飛,
一口氣簽了多部電影的合約。
他還把
《老友記》的女主
(Jennifer Aniston)也帶走給奈飛拍電影去了。
這麼多人不約而同地轉投奈飛,是因為奈飛可能是好萊塢之外,唯一一個可以讓他們實現價值的地方了。
然而,無奈之下投奔奈飛的好萊塢人,真的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嗎?
3
奈飛:是電影人天堂,還是泥菩薩過河?
迪士尼沒有想到,今天敢跟他叫板的不是幾大電影公司,而是一家
租DVD起家
的“小破公司”。
1997年的一天,一個叫
裡德·哈斯廷斯
的年輕人百無聊賴,在家中整理舊書報,突然在廢紙堆裡看到一盤《阿波羅13號》的錄影帶,心情一下糟透了。
6周前他租了這盤錄影帶,結果忘了還,要支付
40美元的罰金。
那天心情不爽的他準備去健身房,路上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為什麼錄影帶租一盒就要付一次款?
不能像健身房那樣實行會員制嗎?
那一年,他成立了奈飛。
第二年,他推出網上包月租賃影片的服務,號稱“三無”——無租期、無運費、無手續費,最低每月只需支付
4.99美元,
就能租到
4張DVD碟片。
2007年,奈飛宣佈已寄出第10億份DVD。
2010年,奈飛擁有2000萬用戶,
佔全美人口10%
。
但租DVD的人必然會越來越少,於是奈飛推出了
線上影片
的流媒體服務,你租碟片月租是幾塊錢,你就能看幾個小時的線上影片(比如
16.99美元
月租費,你就可以獲得
17小時
的線上影片時長)。
當時租DVD能源源不斷掙錢,線上影片完全虧損,一個是現金牛,一個是未來,你怎麼選?很多企業被綁架,都選現金牛。
而CEO裡德做了個勇敢的決定:
分拆公司。
在上市公司的主體
保留虧損的線上影片,
把DVD業務拆出去成立了一家新公司。
瘋了嗎?
半年間奈飛
股價暴跌70%,
裡德被評為“2011年
最糟糕CEO”。
到2012年,奈飛公司的
利潤
只有1715萬,同比
下滑92%。
還有一刀,捅在了奈飛的心窩子上。
他們花3000萬美金,從影視公司那裡買了2500部
影片的授權,
4年授權期到了以後,對方直接
開價3億美金續約,翻了10倍。
當時奈飛總共只有4300部片子可以看,2500部是
半壁江山。
奈飛說:3個億打死我也不給,
片子我不要了,
2500部直接下線。
然後他們砸了
1億美金,
只拍了一部劇,讓全世界記住了奈飛——
《紙牌屋》。
從《紙牌屋》的巨大成功開始,奈飛走上了一條
“原創、獨家、線上看”
的獨特道路:《王冠》《黑鏡》《毒梟》《怪奇物語》《馬男波傑克》……
他們甚至會推出了很多本土化的海外新劇,比如首部
印度劇
《神聖的遊戲》、首部
韓語劇
《陽光先生》、首部澳大利亞劇甚至首部
阿拉伯語原創劇。
奈飛推出的韓語劇《李屍朝鮮》大獲成功
那些在好萊塢大片廠吃到閉門羹的導演們,發現奈飛非常願意慷慨解囊。
奈飛自己可能也沒想到,它會成為好萊塢影視從業者
出走以後的“大本營”。
好萊塢不讓拍的、不敢拍的,奈飛這樣的公司成了一方“創作自由”的寶地。
奈飛也因為這一稀缺的原創內容生產模式,受到資本市場的巨大關注。
2018年5月,奈飛市值達到1526億美元,
超過迪士尼
的1518億美元,一度成為
全球最大
的媒體公司。(今天奈飛市值近1300億,只是迪士尼的二分之一)
2019年初,奈飛迎來了它的高光時刻。
由
奈飛投拍的電影《羅馬》
一舉斬獲
奧斯卡10項提名
和最佳導演在內的
3項大獎。
進軍原創電影短短三年,2018年奈飛出品的
原創電影就能達到80部之多。
而迪士尼、華納這些大片廠現在一年作品也就一二十部。
奈飛似乎從此登堂入室,成為美國影視行業的新貴。
然而在這一切的背後,潛伏著
“奈飛模式”是否可持續
的巨大擔憂。
2019年9月,奈飛公司的債務總額突破124億美金,
資產負債率高達80%,
2018年全年淨利潤只有12億美元。
2019年,奈飛投入
內容製作
的預算更高達
150億美金(1050億人民幣)。
近四年來,奈飛的經營性現金流都是負值,本質上是靠
“借新債還舊債”
生存下來的。
像馬丁·斯科塞斯這樣的大導演,因為新片題材太“硬核”,從好萊塢拿不到錢,卻能從奈飛這兒拿到1億多美金投拍,他當然樂享其成。
但他們從來沒考慮過,
如果奈飛未來資金鍊斷裂,
公司陷入危機,他們該去哪兒?
而與此同時,奈飛還陷入了付費會員
增長乏力
的困境。
2019年三季度,奈飛在美國的會員人數達到6000萬人,
幾乎已經見頂
——因為美國付費電視使用者頂峰期也就9500萬人。
紅色為美國本土會員數
所以未來幾年,奈飛只能像好萊塢一樣,把希望主要寄託在海外市場上。
而它比好萊塢更慘的是,由於我們眾所周知的監管等原因,
中國
這個線上影片付費會員過億的大國,
奈飛又進不來。
如果海外市場也增長乏力,奈飛就只能指望
“老會員”的續訂、
復購。
到2018年底,奈飛的原創內容數量剛剛突破700部。
如果在未來,原創影視數目增長太慢,願意續費的使用者就會減少,奈飛就更收不到錢;
可如果原創影視數目要大幅增加,奈飛就必須不斷重投入,甚至四處舉債來填預算的大坑,
動輒一年就是上千億人民幣。
在這兩年的資本寒冬裡,我們已經見證了太多國內外的創業公司,一味地
燒錢擴張、跑馬圈地,
中途資金鍊斷裂,黯然退場。
奈飛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資本的耐心是很有限的,尤其是過冬的時候。
如果它倒了,
誰來“接濟”
那些出走好萊塢的電影人?不知道。
他們會回到已經被迪士尼一手遮天的好萊塢嗎?還是在其他
規模更小的流媒體網站
(亞馬遜、Hulu、HBO)中另尋出路呢?
2018年,迪士尼共推出13部電影,全球狂攬73億美元票房,其中北美31億,海外42億。
所有電影公司都知道,美國票房漲不動了,
只能依賴全球市場。
藍色為美國票房
而讓各個國家的影迷都買賬的電影,勢必要使用“通用語言”和“通用模板”,就不能只講美國人關心、美國人看得懂的故事。
換句話說,好萊塢電影需要取一個
全球電影的“最大公約數”。
而迪士尼的成功,給出了關於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
用《娛樂至死》的作者尼爾·波茲曼的話說,就是五個字:
“成人兒童化”。
看漫威電影你就會發現,10歲的小男孩愛看,30多歲的80後也愛看,因為迪士尼一直在年齡段上
“向下相容”。
無論是昨天從弱雞少年變成團隊領袖的《美國隊長》,還是今天的非洲黑人首領《黑豹》,還是明天即將登場的代父從軍的《花木蘭》,故事模板都是通用的:
用個人突破自我、勇於成長的
勵志故事
作為主線外殼,輔以善惡分明的
正邪對抗;
如果是美國
白人英雄,
那中間一定會經歷幾次小挫折,讓他經歷所謂的
“靈魂黑夜”
,頓時大徹大悟,再由他來拯救世界、恢復秩序;
如果是
少數裔
/外國英雄,就披上“政治正確”的美國價值觀外衣,做一個“歸化”西方的傀儡。
在這樣的電影中,善惡漸漸變成了一個單一選項,所有的英雄最終都會為了自由、富裕、美好、快樂的燈塔國而戰鬥。
甚至,為了讓這個概念更好理解,他們都用“自由世界”和“民主國家”稱呼自己,把資本主義的概念淡化掉。
在我們的眼中,這個世界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對抗,而在好萊塢的解構下,這個世界是集權國家和民主國家的對抗,全然忽略希特勒正是所謂“民主國家”選出來的。
“我們就是全世界的正義代表,維護美國就是維護自由世界!”
在虛幻的對抗中,好萊塢
抽離了真實社會的矛盾衝突,
用正義永遠壓倒邪惡、主人公又一次成長/進步的大團圓結局,給每一個觀眾帶來虛妄的滿足和內心秩序的平復。
這不僅是好萊塢的單一化,更是
電影藝術精神的矮化。
為什麼最近幾年,我們能看到越來越多的
好萊塢影星開始拍美劇?
新晉的奧斯卡影后艾瑪·斯通,在奈飛電視劇《瘋子》裡擔任女一號。
在HBO投拍的美劇《大小謊言》裡,你可以找到
兩位奧斯卡影后
:
妮可·基德曼和梅麗爾·斯特里普。
很多人以為這是美劇的復興,還挺高興:看人家美國影視產業交流得多好!
而真相是,在迪士尼等巨頭的把持下,好萊塢只有《某某俠》《某某金剛》的12345可以演,只有《獅子王》《小飛象》等著你配音,
他們才被逼到去拍美劇。
無可否認,影星拍美劇,背後一定有資本的助推,但根本原因是:
好萊塢沒有給演員的藝術創作留下足夠的空間,
結果才變成了“搞創作拍美劇,掙快錢回好萊塢”的尷尬局面。
飾演007的丹尼爾·克雷格說,如果他還出演下一部007電影,
“那只是因為錢的緣故。”
博納影業董事長說到:“ 現在的好萊塢各大公司幾乎都是職業經理人,他們的做法就是越來越多拍續集,這樣不會犯錯誤,但
好萊塢越來越不敢去冒險。”
最後,好萊塢只剩下一種電影:
去故事性,去地域性,去民族性,去個體性。
大IP式地炒冷飯,給本就難看的美國票房注射強心劑,還能撐多久?我們不得而知。
我們知道的是:在今天的美國做一個電影人,談不上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跪著掙錢的人,留在了好萊塢;
還想站著的,都去了奈飛,而瘋狂燒錢的奈飛是不是泥菩薩過河,誰心裡都沒底。
黃金時代的好萊塢總是能給人帶來新鮮感,但現在,這種“新鮮感”卻越來越少了。
對比起來,中國電影工業當然還不成熟,還有很多不足,但可以看到的是,今天的中國電影人,正處在創造力和想象力蓬勃爆發的時代。
這幾年的中國電影,無論是題材還是質量,都給了不少人驚喜,我也希望中國的電影產業,能夠一直這樣讓我們驚喜下去,並時時以好萊塢的現在作為警醒。
我們能拍出像《我不是藥神》這樣反映
醫藥行業現實
的電影。
中國人拍科幻,
用不著阿湯哥施瓦辛格,也不用動得過雨果獎的《三體》,拿一個兩萬字的劉慈欣小說,就能改編出完全反好萊塢傳統災難片路子的《流浪地球》。
中國人拍動漫,老祖宗留下的經典裡,就有
一整個封神宇宙
的海量故事等著我們去挖掘,構建。
中國觀眾也在用自己的真金白銀鼓勵電影創作者:
你們可
以站著把錢掙了,別跪。
如果這個勢頭能夠保持,也許中國人蓬勃的創造力,可以長時間地保持下去,不用淪落到現在某些好萊塢電影人描繪的創作窘境:
奴顏婢膝地
翻著速朽的漫畫書,
然後困守在《某某俠》、《某戰警》、《某某聯盟》的2345部裡不敢越雷神一步,動不動還得
把獅子王叼出來,
再把
阿拉丁神燈
祭出來新瓶裝舊酒。
與其彰顯真實的社會矛盾,不如造一個新的
卡通IP
給大家樂樂;
與其費勁造個新的IP出來,不如把老IP拿出來再煲一次
回鍋肉。
別人搞創作是做加法,而今天的好萊塢搞創作是
做減法。
不是大道至簡的“簡”,而是渾身上下的口袋屁兜摸了個遍,看能不能再撿出10個億的“撿”。
在《奇葩說》的賽場上,辯手陳銘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
“一旦人生中有了捷徑,捷徑很快就會變成唯一的路。”
走慣了“迪士尼捷徑”的好萊塢,是時候要趟一條新路出來了。
參考資料:
New York Times: Martin Scorsese: I Said Marvel Movies Aren’t Cinema. Let Me Explain.
Vanity Fair: Why Hollywood As We Know It Is Already Over
Daily Mail Online: Chart shows Hollywood's sharp decline in original movies from 1980 to 2018
Variety: Netflix to Raise Another $2 Billion Through Debt to Fund Massive Content Spending
The Numbers: Distributors Movie Breakdown 1995-2019
The Numbers: Distributors Movie Breakdown for 2019
梁寧:《增長思維30講》第10講
曉說:好萊塢啟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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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溫故好萊塢:多寡頭壟斷的歷史對中國電影的啟示
袁斯來:《復仇者聯盟》如何拯救了好萊塢,又如何毀了它
澎湃新聞:從新紀錄76.7億美元票房,看迪士尼的2020年
深響:真正的好萊塢往事:金錢、權力,和好萊塢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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