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二零一七年,故宮青綠山水特展,《千里江山圖》壓軸登上燕翅樓,千萬人不遠萬里排隊觀摩,氣勢堪比當年《清明上河圖》大展。少年天才,英年早逝,身世之謎,作者迷霧,諸多圍繞著國寶的神秘真相比畫本身更要吸引人。

《千里江山圖》區域性

北宋 王希孟 絹本設色51。5釐米×1191。5釐米北京故宮博物院

一、題跋斷案

這幅畫的作者是誰,一直謎團重重,大部分結論都是透過題跋得出的。

《千里江山圖》中最重要的題跋是蔡京寫的:

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千里江山圖》蔡京題跋書法)

蔡京說,十八歲的希孟本是個書庫的小童工,後來由老闆宋徽宗親自調教,半年就畫出這幅畫,老闆一高興就賞給我了。

宋徽宗和蔡京的關係有好幾層,第一層肯定是君臣關係,第二層絕對是藝術好友。宋徽宗本人是藝術家,也更愛才,蔡京的書法、文采他是欣賞不已,倆人惺惺相惜。

蔡京基本上應該算宋朝的“文藝委員”,負責編撰《宣和畫譜》,對宋徽宗的作品以及畫院其他畫家的作品貢獻審美。宋徽宗甚至還把他倆搞文藝的事情畫了下來,就是那幅著名的《聽琴圖》,兩人處成了家人。以這種關係,宋徽宗賞蔡京一幅畫實在不是什麼新鮮事。

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聽琴圖》

北宋 趙佶 絹本水墨147。2釐米x51。3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

至於希孟的姓氏,最早的記錄並不在宋朝,而是幾百年後的清朝——這個人憑空消失了幾百年。宋犖《論畫絕句》說:“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親傳筆法精。進得一圖身便死,空教腸斷太師京。”宋犖的故事與蔡京的題跋結合起來,就是我們今天流傳的令人心碎的故事——十八歲的天才少年王希孟得宋徽宗親自調教,不到半年就畫出了鉅作,可惜只畫了這一幅畫便死了。

蔡京寫出名,宋犖寫出姓,但是他們都沒有提到這幅畫的名字。

《石渠寶笈》這樣記載:

素絹本,著色畫,無款。姓名見跋中。卷前緝熙殿寶一璽,又梁清標印、蕉林二印。卷後一印漫漶不可識,前隔水有蕉林書屋、蒼巖子、蕉林鑑定三印……有梁清標印、河北棠村二印。押縫有安定、冶溪漁隱二印,引首有蕉林收藏一印。

在清內府收藏之前,大收藏家梁清標是這幅畫的主人,並題有“王希孟千里江山圖”。這幅畫的名字是他起的。門當戶對這個詞在今天看來還是有些道理的,不只是人與人,畫與人亦是。

一幅好畫值得被一位懂它的人收藏。從大方向來講,一位有名收藏家的藏畫,十有八九不會是贗品。“流傳有序”既是畫作身份的標誌,也是畫作生命的延續。

梁清標的收藏富可敵國,陸機的《平復帖》,顧愷之三個版本的《洛神賦圖》,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杜牧的《張好好詩》長卷書法,隨便幾件都是上等國寶。後來,他的大部分收藏都被收入清宮,他也成了乾隆的“供貨商”。

此外,同時代的另一位大收藏家——安歧,無意間也為梁清標背了書。

《墨緣匯觀錄》卷四《唐王維山居圖》中提到:

相傳宋政宣間,有王希孟者,奉傳祐陵左右。祐陵指示筆墨蹊徑,希孟之畫遂超越矩度,秀出天表,人間罕有其跡。此幅或希孟之作,未可知也。聞真定梁氏有王希孟青綠山水一卷,後有蔡京長題,備載其知遇之隆,惜未一見。

這裡就明確了梁清標確實收藏有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安歧本人也認同歷史中的王希孟。

以上是根據題跋、收藏傳承兩個方面做的邏輯推斷,也是判定畫作的基本方法。曹星原女士曾提出,梁清標以雙鉤填墨法偽造了蔡京題跋,進而得出王希孟的整個故事皆由梁偽造的說法。作品大過天,這個觀點似乎不妥。

二、少年即元氣

在中國繪畫登上巔峰的宋朝,《清明上河圖》算不上出色,也難怪宋徽宗看不上,隨手就賞了人。市井百態是文獻資料,珍貴至極,但就藝術造詣來說,不算上乘。而《千里江山圖》即便是在宋朝,也是國寶級別。

這幅畫卷首展開是典型的三段式構圖。前景是平緩的群山,山中樹木圍繞,群山間散落著幾座山居,後景是若隱若現的遠山,矗立在江河盡頭,遠在天邊。中國長卷山水的開頭,一定有自己的宇宙邏輯,《富春山居圖》也是這樣開篇的,似乎預示著一個偉大故事即將展開。三段式構圖,沉靜穩定,倪瓚一輩子只畫三段式,空曠冷峻,不用多著一絲筆墨。

不同的是,《千里江山圖》是一幅青綠山水,赭石打底,石青石綠敷色,山體側面用赭石色,山頂石綠相間,雍容華麗。從展子虔《遊春圖》開始,山水畫以設色山水為主流,唐朝大力發展青綠山水,《明皇幸蜀圖》是國之審美。

到了宋徽宗這一代,院體繪畫依然以青綠山水為主,即便到清朝,為皇家畫畫也必然是青綠山水,如《康熙南巡圖》,盡顯國家的富裕、強大、美麗。就像歷朝歷代的皇宮都修建得金碧輝煌一樣,只有黑白兩色的山水如何能表現皇帝擁有整個天下的愉快?

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遊春圖》區域性

隋 展子虔 絹本設色 全圖43釐米x80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

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唐李昭道《明皇幸蜀圖》區域性

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清王翬《康熙南巡圖第三卷(濟南至泰山)》區域性

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千里江山圖》山石林木

當然,有些皇帝的審美不是很好,比如愛在名畫畫心上題字蓋章的乾隆皇帝。《千里江山圖》遠峰水天相接處,題著幾行不合時宜的趙孟頫體書法,白白糟蹋了美景,正是乾隆親筆:

江山千里望無垠,元氣淋漓運以神。北宋院誠鮮二術,三唐法從弗多皴。可驚當世王和趙,已訝一堂君與臣。曷不自思作人者,爾時調鼎作何人。

第一段,延綿的群山被水域包裹著,遠處若影若現一座高山,配有乾隆同款獨家發售超大印章,和他老人家親筆御題詩一首。

第二段,水面中央高聳了一座座山峰。王希孟這時候不再客氣,故事正式進入了主題。海市蜃樓般的仙山之間還修建了一座跨江大橋,像彩虹般將兩組群山連線起來。橋的盡頭有一座神秘的宅院,周圍不時有白衣隱士在山間活動,或走或停,各個瀟灑自在。

第三段,徹底來到了畫面的高潮。穿過一片低矮山峰組成的河岸,主峰赫然出現,名副其實的C位,如《溪山行旅圖》一般幾乎要撐破畫面。周圍的山峰只有它二分之一高,服服帖帖地圍繞著。前景以三角形山峰的基本形狀不斷後退,營造一種越來越遠的效果。主峰後方的副峰若隱若現,每一座山峰都以不同的姿態緊緊纏繞在主峰周圍。

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接下來,故事即將結束,王希孟鬆了一口氣。眼見即將完成,他筆下的山峰越來越平緩,越來越遠,半年之功最艱險的部分已經完成,只差一個完美的結局。在你以為他會如《富春山居圖》一般,線條越來越潦草、越來越有生命力,並伸向無盡的遠方時,他用一座首尾呼應的工筆山峰結束了整幅篇章。畢竟是十八歲的宮中少年,比不上黃公望這個老道士構圖老辣。

中國繪畫除了水墨,還有“丹青”——有顏色的畫作,水墨丹青也就成了中國畫的代稱。赭石、石青石綠、硃砂、珍珠白,再加上黑色,以這五色為主創作的畫作便統稱為青綠山水或金碧山水。

皇家喜用金碧青綠,文人隱士愛用黑白水墨。隱士樸素,用黑白也好理解。問題是,皇家為什麼一定要用這五種顏色?

在古代,最想長生不老的人大概就是皇帝。既然是天子,為何又躲不過死亡?仔細想想,名不副實,尷尬又恐慌。從秦始皇開始,煉丹問道,去崑崙求取長生不老之法,幾乎是每一位皇帝的宿命。

所以,皇家愛用的這五種顏色其實大有來頭,石綠為青,硃砂為紅,赭石為黃,珍珠白為白,再加上黑,青紅黃白黑五色對應的正好是木火土金水五行。

在古人的宇宙觀中,宇宙由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構成,五行相生相剋,迴圈往復,生生不息。具體到人這個小宇宙身上,這五種顏色又對應的肝心脾肺腎,五臟和諧身體才會好,五臟生生不息,肉身才會長生不老。

當然,《周易》遠沒有這麼簡單,中國的藝術精神、藝術哲學,源於道家創始人老子,道家的陰陽與水墨畫、書法中的線條是同一個系統。

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這裡要注意,道家與道教不同。皇帝追尋千秋萬代,長生不老,所用的大多是道教之術,《易經》、道教、佛教,總之哪個管用用哪個。

道教在初唐頗為興盛。李世民甚至親自宣佈道教地位高於佛教。為了抬高皇族李氏的高貴地位,李世民一家非說自己是老子(李耳)的子孫,李家後人會做一千年皇帝。至於佛教,在唐代有過興盛時期,也經歷過慘絕人寰的“滅佛運動”。

中國古人一向務實。

宋代是中國歷史上用道教年號最多的朝代。

宋徽宗本人篤通道教,除了寵臣蔡京外,還有一位國師,也是個道士,名叫林靈素,名字真好聽,像武俠小說裡精靈古怪的俠女,可惜並不是。

這位林道士原是蘇東坡蘇大學士身邊的小小書僮,有一次蘇東坡問他的志向,他回答道:“生封侯,死立廟,未為貴也。封侯虛名,廟食不離下鬼。願作神仙,予之志也。”一個書僮,人生的終極目標竟然也跟皇帝一樣,想要長生不老。

林靈素在開封城裡混跡,整天跟人鬥法,慢慢有了些名氣,得到宋徽宗召見,憑得好口才,竟被封為國師,而宋徽宗自己也號稱“教主道君皇帝”。

西方古典繪畫題材都與宗教有關,主要目的是宣揚教義,用更直觀的方式講述聖經故事,給信徒製造一個無比美好的天堂,中國的佛教道教壁畫也是如此。

那麼,皇家宮廷山水畫的任務是什麼呢?

畫仙山。

畫出皇帝們永生之後會去的地方。

就像墓葬裡的壁畫一樣,宮廷山水畫創造了一個死後世界,畫是溝通生死的媒介。既然是媒介,就不能簡簡單單隨便畫,畫中要蘊含神奇的力量,你可以說是宇宙的神秘力量,也可以說成是道教的“道”。

宋徽宗命王希孟畫出的“千里江山”實則是海外仙山,從顏色到佈局都嚴格遵守道教之道。如果《千里江山圖》是哈利波特手中的魔杖,那麼畫上的顏色和佈局就是宋徽宗口中唸唸有詞的咒語。

《千里江山圖》雖是長卷,畫面中央依然有主峰矗立,象徵著主君,也就是宋徽宗。周圍群山環繞,是臣子臣民。而群山的樣子,像極了靈芝。在道教中,靈芝是一種仙草,吃了可以得道成仙,所以主要生長在崑崙、蓬萊這類仙山中。

海市蜃樓般的仙山之間還修建了一座跨江大橋,像彩虹般將兩組群山連線起來,橋的盡頭有一座神秘的宅院,周圍不時有白衣隱士在山間活動,或走或停,各個瀟灑自在。白衣人當然就是生活在仙境中的神仙,或許正是宋徽宗本人。

皇家心中的理想世界是道教製造出來的仙界,文人們的理想世界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這也是院體畫與文人畫之後走向不同方向最核心的思想來源。《千里江山圖》幾乎用到了前代所有的技法,隋唐的勾線、敷色法,五代十國到宋朝李成的蟹爪皴、董源的披麻皴。哪怕是水紋,都是一筆一筆手工繪出來的。

我特別喜歡陳丹青老師的評價,他說此畫有“少年氣”。從生物學上講,“少年氣”應該就是荷爾蒙。

宋徽宗本人偏重於小寫意畫法,並不著重於工筆畫;齊白石老爺爺年輕時畫了好多草蟲畫稿,將來老了,眼睛看不清時再來補景。當所有人都在做減法的時候,王希孟在做加法,在一幅畫中傾注了畢生所學,恨不得一夜白頭。

宋徽宗親自調教,一個18歲少年的遺世之作

其實,宋徽宗不是沒有野心,只是年紀大了畫不出來,不肯承認;齊白石老爺爺就有自知之明。

有天賦、有天底下最好的老師、最好的條件、十八歲,也有這份耐心,身體好、眼睛好,這才有了《千里江山圖》,天時地利人和的人間至寶。

傳說王希孟是因為畫這幅畫殫精竭慮而死。天才早逝,除了這幅畫竟沒有任何記載,這也為我們後人留下了八卦的由頭。

還是那句話,作品為大,歷史上有無數偉大的作品,都是畫家戰勝死亡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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