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書|楊獻平:弱水流沙之地

家鄉書|楊獻平:弱水流沙之地

弱水流沙之地

□楊獻平

無邊的蒼黃,沙丘此起彼伏,尤其是月光之夜,浩大的瀚海,卻有著處子的靜謐、深邃與坦然。在以往的想象中,沙漠狂躁,風暴和沙塵隨時都在崛起和橫掃,壟斷和遮蔽天地間的一切,可沒想到,古人所說的瀚海澤鹵,也有著溫馴,甚至美好的一面。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我帶著年少和迷茫的自己,從南太行山區至冀南平原,乘坐綠皮火車,一路向西,起初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到哪裡,“哪裡”又是怎麼樣的一種環境和氣候,包括它的自然和人文等等。不論在什麼時候,沒有人能夠確定自己的前方是什麼,甚至具體的方位和環境。

火車到酒泉,清冷的早晨,零星的雪花彷彿從祁連山頂抖落,寒風刺骨,耳朵先是一陣疼痛,繼而發燙。排隊出站,登上早已停候多時的大轎車。雪花愈加密集,在窗玻璃上打出噹噹的脆響。二十多公里後,一些建築迎面而來,大都是三四層高的灰色樓房,融化的雪水使得整個街道到處都是黑色的汙水。軍官說,這就是酒泉。李白詩說,“天若不愛酒,天應無酒星。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我覺得神奇,沒想到,自己來到的地方,竟然與李白有著如此直接的聯絡。

這顯然是一座邊地城市,它的歷史與烏孫、大月氏、匈奴、回鶻、吐蕃、突厥、蒙古等遊牧民族關係密切。大轎車穿城而過,徑直向北而去。那個年代,我最渴望的,便是此生能夠容身城市,哪怕最偏僻的一座縣城。

沿途的多是乾枯的楊樹,烏鴉聚集在灰白色的樹杈上,呱呱的叫喊和飛行的黑影,使得周邊的戈壁更加荒蕪,零星的村莊宛若一塊塊巨大的黃土堆,在風雪之中,毫無生機。我心裡有些失落,不知道究竟要到哪裡。過金塔盆地,窗外的大戈壁無限延展。雪花依舊漫天飛舞,撞得窗玻璃吱吱有聲。四周的荒野上,也被大雪敷上了一層棉絮式的白色。

進入軍營,我發現,成排的楊樹上落滿了烏鴉,它們乾燥的叫聲也是黑色的。如刀的風捧著輕浮沙塵,覆上了我單薄的身體,而且在內心也開始有所動作。我感到沮喪,如同一根樹苗,還沒有紮下根來,就被暴露在了孤獨的曠野之中。這是一座神秘的軍營,處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西部邊緣。西邊的弱水河,在沙漠的河床之中,像是艱難遷徙的白蛇。兩邊是成片的楊樹,裡面包裹著村莊。鐵青色的戈壁灘環繞四周,表面堆積著各種各樣的卵石,沙子粗大。這裡肯定是3000萬年前,喜馬拉雅造山運動之前的浩渺海底。身處其中,即使站著不動,感覺也有一種搖晃和被淹沒之感。

春秋冬的風沙,把整個沙漠乃至西北都當作了它的疆場,大風攜帶的石子猶如古代軍士萬發齊射的箭矢,打在身上,麻酥酥地疼。每個早晨醒來,被子上落著一層灰沙,使勁抖動一下,沙子在水泥地上蹦跳如舞蹈。唯有夏天是沙漠當中美好的季節,性情狂暴的風沙就像巨人和它們的孩子,待在沙漠深處,安靜、沉肅,在烈日之中,涵納天光。稀疏的草木大都聚集在一起,手挽手、肩並肩地成長,這種姿勢,體現的是萬物之間的合作互助精神。戈壁邊緣有一些海子,水邊的是蘆葦、嫩草和紅柳的天堂,豐密而又青翠。當地的農民會把驢子、馬、騾子、羊等牲畜放進去,任由它們啃食。我最喜歡馬匹了,紅色的、白色的、黑色的,還有渾身斑斕的。傍晚時分,它們甩著尾巴,一邊驅趕蚊蠅,一邊把落日甩向地平線。西北地區的落日格外恢弘,光輝投射之處,彷彿浩蕩的鮮血。人和其他牲畜在其中,就像是一幅古意盎然的油畫。接下來的秋天,幾乎是眨眼間的事情,一陣北風浩蕩,冷意便趁機攻佔了沙漠及其周邊的所有的事物。

西北漫長的冬天,猶如一場酷刑,同時也是一種歷練。但是,作為容身沙漠的人,特別是出身鄉村的小夥子,我內心隱隱的惶恐與擔憂比冬天還要深厚,表面不動聲色,內裡亂雲飛渡。我知道,一個人首要之需,不是如何在某個集團隨遇而安,也不是任由時間把自己帶到此時彼時。我始終很清醒,也一直認為自己是俗世中人,煙火百姓。斯時,我的人生剛剛開始,前面那麼漫長,如果不能夠很好地安身立命,自給自足,就不會是一個成功的人。當然,也不會是一個稱職的人子、人夫和人父,甚至都無資格考慮。這是殘酷的也是現實的。相信很多如我這般的人,對此都有深刻的認知和體驗。

生存是一個宏大的命題,每個人必須面對,深度開掘,身體力行。那時候,身邊有不少人因為有各種層面的關照,而魚躍龍門,實現原地轉換。我曾一度對自己的農民身份,特別是生身之卑賤而感到悲哀。有時候也遷怨於自己做農民的父母親,如果他們也是要員、財閥,哪怕是暴發戶、走私者都可以在此時助我一臂之力。有時候鬱悶,一人坐在小片的楊樹林裡喝酒,我當然買不起好的,就喝二塊五毛錢的北京紅星二鍋頭。辛辣,且帶著一股濃郁的紅薯發酵了的味道。我極不喜歡。但酒也是跟隨飲者的經濟能力和社會身份的。自己喝得暈暈乎乎,站起身來,對著滿樹的葉子大喊。葉子們在季節中交換顏色,從誕生到墜落,就像人的某種必然的宿命。

有一次,趁著傍晚,夕陽的光暈使得戈壁像是汪了鮮血。一個人在其中,感覺空曠而又深邃。荒蕪之地,總是帶給人絕望。由於常年少雨,戈壁表層的稀土多數板結,像是傷口癒合之後的硬痂。腳踩上去,它們會發出簌簌的斷裂之聲。戈壁表面,還散落著一些紅色、黑色、白色或者駝紅色的卵石,在落日照射下,似乎眼睛一般,生動、活潑,從低處向上看我的感覺,令我心驚,也忍不住浮想聯翩。我想,這戈壁之下,一定隱藏著諸多的秘密;浩大空寂的戈壁,也是有生命的,它的心事深沉無際,我無法參詳。

落日開始跌落。我繼續在戈壁上行走,眺望之處,是幽秘的沙漠腹地。近處的黃色沙丘個個挺拔,猶如少女之乳,一隻只地起伏在瀚海大漠之中。站在其中一座沙丘上,平坦處的黃沙,沉靜而又蓬勃。整體看,就像是傳說中的飛毯,連綿闊大,輕盈而又燦爛。靠近戈壁的沙窩當中,長著駱駝草、沙棵和芨芨等砂生植物。這裡是沙雞和野兔的藏身之地,這些羸弱且頑強的生命,和駱駝和蜥蜴等一樣,都是與沙漠相依為命,互為存在的。

黑甲蟲和螞蟻總是出其不意,在我稍事休息或者無意識當中,突然奇蹟一般出現。曾多次光顧這裡,且發掘出諸多居延漢簡和西夏文物的探險家斯文·赫定在其所著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一書中說,當年,他們在額濟納建立了一座氣象站,其中有一個名字叫錢默滿的學者,多次捕捉四腳蛇和蠍子,用來泡酒喝。他的書中,還寫到了額濟納特有的紅蜘蛛和紅螞蟻等稀奇古怪的沙漠動物。按照當時的條件,他們從這裡到現在的酒泉市,騎快馬要花掉八天時間,到我們所在的軍營,要四天。斯文·赫定,以及科茲洛夫、貝格曼、斯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等人,都是二十世紀初大名鼎鼎的探險家和考古學者,他們對於中國西北的歷史發現與學術研究,大致是前無古人的,但很可惜,很多的文物,都被他們運到了他們的國家。

人事總是在不斷地消亡和新生,過去的事物,在時間之中變成了後人的某種發現,這種現象,其實充滿了悖論。可世界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總是在締造,也總是在揚棄。

往回走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就像沙漠與高地,北方與南方,這世上,人與人也是有區別的。雷同的面目,甚至文化習性,但我,和他,和你之間,是各個不同的。一個人就是這一個,不是其他,也不可代替。對於命運前途,俗世生存,我也是我,如何能得益或埋怨於父母親呢?再者,每個人的出身都是榮耀的,不管身在何處,怎樣的環境,有人生養並給我以人的基本生活、尊嚴、知識、文化和夢想,已經是足夠幸運了。為此,我深深感恩。

五年後,我暫時離開巴丹吉林沙漠,去上海讀書。這對於平民子弟而言,當然是一次難得的人生際遇,得益於許多人的幫助,他們的名字深刻在我的命運和內心。在喧譁都市,枕著徹夜的燈光和飛機和車船聲,我發現,這裡並不適合我。而最初我厭棄的巴丹吉林沙漠卻叫我懷念至極。我覺得那個天高地闊、風吹塵土揚、春夏模糊、冬季漫長,且人煙稀少的人間絕域,或許正是適合我以生命和靈魂客居、旅行的地方。

當時,有許多同學尋求留在上海,以各種方式。我卻對此毫不動心。我以為自己出身鄉村,這一生,最好的方式,不是謀求在大城市生活,而是要在適合自己的地方,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盡到自己的職責。哪怕無意義,甚至最終被風吹散,一敗塗地,只要去做,總是有意思的一個過程。

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後不久,我結婚了。其實,對於婚姻,我內心裡是反抗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潛意識裡覺得自己不適合結婚,而且是一生;但從父母的角度考慮,孩子不結婚,他們就不會放心,也會覺得人生不正常。

人一旦長大,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一切都要跟著傳統的慣性走。再後來,我有了兒子銳銳。這一切,像做夢一樣,在巴丹吉林沙漠展開。那些年,我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和弟媳婦,包括那時候還在襁褓中的侄女兒恬恬,也都先後來過巴丹吉林沙漠。我還建議父母親和弟弟遷徙到附近的村莊或者城鎮。是母親態度堅決,窮家難捨,最終作罷。今天看來,母親的這種決定是對的。男女婚姻,在今天這個年代更趨複雜,也不可靠。人們在藉助各種“工具”進行自我解放和開發的同時,也逐漸地失去了自己。

人類學家摩爾根在其《古代社會》說:“順序相承的各種生存技術每隔一段長時間就出現一次革新,它們對人類的生活狀況必然產生很大的影響,因此,以這些生存技術作為上述分期的基礎也許最能使我們滿意。”我們美其名曰的技術革新和創造,也是在加速人類被“機器”“程式”和“智慧”取代甚至反戈一擊的殘酷程序。

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的時候,我願意到沙漠深處去。出營區幾十公里外,便是額濟納的古日乃牧場。周邊的黃沙日日侵襲,蘆葦和荒草不斷向內退卻。夏日中午,可以看到傳說中的海市蜃樓,站在烈日之下,氣浪熊熊如烈火,遠處好像有一座城市,而且是花園式的,其中有各種亭臺軒榭,還有巍峨宮殿。長廊上,似乎有成群的歌姬在妖媚舞蹈。廊外盛開著無數鮮花,熱烈而嬌豔。似乎還有一些田地,有一些人頭戴斗笠或者草帽,在其中勞作。

這肯定是幻境,在沙漠,一切的事物似乎都在努力“製造”自己的理想主義,為在這裡生存的人和其他事物,帶來精神上的安慰和鼓舞。還可以看到牧人,趕著羊群或者駝群,在戈壁上游蕩。無論哪一種牲畜,皮毛裡總是藏著厚厚的沙子,還有黃色的灰塵。有一年,古日乃舉辦賽馬節,附近的牧民全部盛裝參加,騎著自家的馬匹,在牧場上並駕馳騁。

由此再向北,至額濟納旗政府所在地達來庫布鎮,可以看到大片的胡楊,每年的深秋季節,胡楊葉子全部變得金黃,走在其中,感覺通體透亮,想起曾經的烏孫、月氏和匈奴等遊牧部落,這胡楊林,似乎就是他們可汗的黃金大帳。據說,大禹、晉高僧■、唐玄奘、李元昊、馮勝、左宗棠等人曾經由這裡經過。更神奇的是,《道藏》中說,老子就是在這裡化胡成佛的。但最確鑿的事實是,王維在額濟納居延海邊寫下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之詩句。而最令人神往與嘆噓的便是公元前99年,年輕的酒泉教射騎都尉將軍李陵帶著“五千荊楚弟子,奇材劍客”沿著弱水河出發,深入漠北尋擊匈奴主力,以阿爾泰山中斷,以五千人馬對敵八萬人,“苦戰八晝夜,殺傷過當”。最終“四百人脫歸”,李陵被俘,從此隴西李家敗落,李陵悲苦一生,最終埋骨大漠。

這種悲情,我想千古以來,是無以排解的。皇帝和他的臣子、將軍等等的關係,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存在。我注意到的情況是,歷史以來,王朝的興衰都系在某些人身上,成也人,敗也人。能臣良將乃至道家道教謀略之士對於王朝的興衰,盛世亂世的作用,實在是強大無匹的。如李牧之於趙國,張良之於劉漢,郭子儀之於後唐,劉伯溫之於朱明,劉秉忠等人之於元朝等等,莫不如此。反之亦然。而李陵之悲劇,及其全軍之勇決,實在是一曲曠古悲歌。

有時我覺得奇怪,巴丹吉林這一片沙漠之地,何以產生了如此之多的往事呢,而且還都充滿了傳奇。很多時候,我去到居延海,想象王維在此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情景,也想起史前年代,烏孫、月氏和匈奴在此駐牧的種種已經不可知的細節。空闊的天空之上,流雲如帆船,如絲綢,如裂帛。倒映在漣漪不斷的居延海中,忽然覺得《易》以“兌”為“澤”的比喻和引申,簡直是了不起的一種創造。水中有天,天又如水。水天一色,也天水相映。

最可怕的是風暴。大的如龍捲風,起初晴朗的天地,遠處忽然一片黑暗,接天連地的風柱如怒龍,似天宮倒塌,卷著諸多的沙子和塵埃,迅速奔移,有的時候,會將牛羊駱駝等等動物捲入其中,即使不死,也會瞬間憑空上百里。有幾次,我正在黑城,即蒙語的哈日浩特拍攝紀錄片,忽然遮天蔽日,天空變黑,呼嘯的大風猶如奔騰的萬千馬蹄,轟沓而來。我們幾個趕緊縮在黑城的牆根,用衣服包住頭臉,蜷縮在牆根。許久之後,大地安靜下來,睜開眼睛,一切復又如初,剛才的風暴,猶如一場夢魘。沙漠中這種行止不定的風暴,使我覺得,人生的某些磨難也大致如此,同時也揭示了一個基本的道理,即無常才是世間萬物之恆常狀態。

就像這黑城,當年作為西夏王朝的威服司軍鎮所在地也好,元代的亦集乃路總管府也罷,都是人居之地。明朝的馮勝在此遭到了元朝守將卜顏帖木兒的堅決抵抗,大軍圍城半年之久,也沒有破城之道。這位卜顏帖木兒,在當地的傳說中,被稱為“黑將軍”。哈日浩特之黑城名字便由此而來。就此,馮勝軍中有占卜者曰:“黑城地高河低,官軍在城外打井無水,而城內軍民卻不見飢渴之相,必有暗道通水,如將水道堵截,(我軍)則必勝無疑。”馮勝依計而行。大破黑城。然後棄城而走,這座古城也由此廢棄。

關於這一段歷史,《明史·列傳第十七》中只寥寥說:“至亦集乃路,守將卜顏帖木兒亦降。”黑將軍之類的,大抵是民間的穿鑿附會,帶有某些主觀情緒,以及強烈的個人好惡。但正史也有很多的玄虛之說,如《明史·列傳第十七》記載說:“(馮勝)生時黑氣滿室,經日不散。”這也算是另一種穿鑿附會。對於民眾來說,傳奇和傳說,才是他們真正喜聞樂道的。中國人的內心甚至骨子裡,自始至終都帶有強烈的玄幻色彩,這大致是原始的萬物有靈的自然性認知和“崇聖”的集體精神的體現和延宕。

王朝之間的衝突,一個取代一個,這種推演似乎有些殘忍。但對於英雄,則始終有著某種崇敬與渴慕之心。也時常從他們的命運中,覺得了某些弔詭與玄秘。與此同時,利用節假日,我時常行走於巴丹吉林沙漠周邊的鄉村之間,與當地的老人攀談。我感興趣的話題是,這裡的人們,其最初,到底是用什麼樣的方式遷徙到這裡並傳衍至今的?從多數人的回答來看,巴丹吉林沙漠其中的額濟納、鼎新、巴彥淖爾等綠洲地帶的人們,都說自己的先祖源自四川、安徽、河南、山東等地,遷徙至此的方式有三種,一是某些王朝被徵調戍邊,二是參與屯田,三是流放和貶謫者的後裔。當然,還有一部分是近些年,由武威民勤及青海等地陸續移民而來的。

但更多的回答則是,不知道自己的先祖究竟來自何處,也不怎麼關心。聽到諸如此類的話,我還是有些失望的。慎終追遠這種傳統儒家氣息濃郁,且籠罩了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甚至信仰,在西北地區是有些淡薄的。這可能與這一帶歷史上民族流變劇烈,融合的時間和深度較深而導致的。從另一方面說,這未嘗不是一個好事。在乎“當下”,也是一種生活態度。

就像我們身邊流淌的弱水河,她出自古老的《尚書·禹貢》,從早期匈奴人命名的祁連山,流注到大漠深處的居延海。“弱水”這個名字,是指這條河流“鴻毛不浮,水弱不能載舟”之本性。但這條河流對於居延乃至阿拉善臺地及其中諸多的生靈生命,有著多與少,生與死的意義。從史前年代到今天,一條河流的造就、養育,甚至掩埋與沖刷的事物何止萬千,她給予人和草木,以及雙峰駝、黃羊、野驢、蜥蜴、螞蟻、四腳蛇、螞蟻、蜘蛛、沙雞、狐狸等等的潤澤與灌溉之恩,是無與倫比的,也是具有決定性的。當然,《西遊記》中說弱水便就是沙和尚所在的流沙河,詩曰:“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還有人說,弱水位於鬼門關前,是人世和陰間的界河。至於蘇軾“蓬萊不可到,弱水三萬裡”,則是一種藝術上的泛指和誇張。

有些年的春天,我和許多人一起,以踏青的名義,騎著腳踏車,在沙土和灰塵的道路上頂著漸漸熱辣的日光騎行。此時的弱水河,河床巨大,而流水弱小,來自祁連山的雪水以黑色的、急湍或者舒緩的方式流動。河水只佔了河床的二十分之一的樣子,遠看如同一條白色的絲線,在戈壁、沙漠與綠洲之間,孤獨地流淌。兩邊岸上,散落著諸多的漢代烽燧與關隘,如大灣城、地灣城、肩水金關等等。站在殘缺已久,但還堅韌的烽火臺之上,俯瞰的河道猶如峽谷,在平闊的戈壁大漠中,蜿蜒奔縱。細小的河流,靜默得讓人想起自身的某一條微小血管。大漠長天,蒼茫無際。烽燧坐落其中,一個人站得再高,在瀚海澤鹵,無異於微塵碎沙。漠風吹襲,獵獵有聲。即使無風,站在烽火臺上,也有大風不住席捲。

那風,是高於平地和人間的,屬於半空中,甚至靈魂的和精神的大風,只有登臨如烽燧古關這樣的人文建築,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一以貫之的強勁與洶湧,遙想人類綿長的冷兵器年代,在此戍守的將士們,他們的豪情和勇氣,似乎正延續了人類的某一些本性甚至偏執的理想。人類自古以來就有這種天性。有史以來,相互之間的攻伐與防守,充斥於史書的每一頁,貫穿到了每一個人先祖的血液和命運。有一次,我們單位組織外出踏青,回程路過弱水河在鼎新綠洲最為湍急的一段,河水看起來平靜,但內裡卻極深,暗濤在我們赤裸的腿上顯示力量。其中幾位女生,害怕,我們又不好意思抱著揹著,只能讓她們坐在腳踏車後座上,把她們一個個地推過來。

還有幾次,同鄉在當地談了物件。我跟著他們去弱水河邊玩兒。正是中午,荒蕪的戈壁上沒有一棵大樹可以遮擋日光,我們躲在紅柳叢中,汗流浹背。他們初戀,在這種表皮發紅如滲血的灌木叢中眉目傳情,我則百無聊賴。為了不影響這對情侶,我一個人走到弱水河中,洗了手,再捧起一把喝下。冰冷的河水讓我第一次體驗到了什麼是洞徹心肺與涼風穿胸的感覺。再後來,我戀愛之後,也帶著女朋友去過一次弱水河岸邊,也在紅柳叢中躲避毒辣的日光。這世上,只要有人和生命的地方,就有愛情和婚配,只要有人,一切荒蕪之地,也都會變得詩意和美好。

在沙漠,個人的生活是和眾多人一起的。同一個單位,分工不同,但都隸屬於一個大的集體。分工合作,為了一個大目標,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是積極的,也是有意義的。人類是一個整體,但因為文化傳統和文明的不同,再加上其他方面的迥異與差別,自然也有衝突與和解。軍人和軍隊的存在價值,就是以戰止戰,以能戰和善戰,使得和平更持久甚至成為一種永久的狀態。但地域文化乃至氣息、氣質對於人的潛移默化力量也強大無比,多年的沙漠生活,我身體甚至靈魂裡,都瀰漫著強烈的沙漠的味道。

你在此地,就被籠罩,而且是一種無孔不入,但無法琢磨和審視的氤氳氣息,如旋轉的螺絲刀,更像日日的飲食與空氣陽光,無時無刻不被浸染和澆注。我還發現,自己已經是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了,它的一枚沙子,一片綠葉,甚至是一粒浮塵,一種氣氛,我都覺得異常親切。就像在沙漠珍視並努力呵護樹木花草一樣,我與沙漠的關係與日俱深。

在其他地方,很多人對我說,沙漠太艱苦了,不是人生活的地方。我就從內心裡有些排斥,甚至,會因此覺得他們的說法帶有侮辱性質。在我心裡,巴丹吉林沙漠似乎不是一個地域,而是與我同氣連枝的同胞兄弟了。在巴丹吉林沙漠,我一直感到慶幸,有一片沙漠,那麼一些人,連同沙漠中稀少卻各有姿態和尊嚴的動植物與我日日夜夜地相互關照與扶掖,這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此外,我還覺得,這麼多年了,我的性情乃至品性沒有多少改變,尚未在龐雜的俗世和當下社會中被八面玲瓏、隨行就市、佯裝與“自裝”等等影響和改變,甚至還為自己卑微的出身感到自豪,也透過自己的努力和付出,使得自己兒子的生活條件,比我自己的當年好過百倍。

這其實是庸俗的,但人唯其庸俗,才覺得了活著的意義和價值。利用探親假期,我和兒子不斷回到農村老家,讓他熟悉鄉村,瞭解種田的辛苦,以及鄉村人的生存狀態。所幸的是,大兒子楊銳從沒有嫌棄過鄉村的貧窮與孤陋,與鄉村的爺爺奶奶和姐姐弟弟一直相處融洽,身上也沒有其他在城市長大的孩子的流行毛病。我覺得幸運和欣慰,鄉村永遠是一種根性的存在,文化的甚至是民族的。它可能偏遠、鄙陋,但它卻是最接地氣,也是真正的人間煙火之地。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也像是一座孤島,準確說,是一片沙漠中的綠洲,距離酒泉市差不多三百公里,到額濟納旗更遠。通常,一出門,鐵青色大戈壁灘便硬生生地迎面打來。相對於外面的世界,我所在的沙漠綠洲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儘管這世上從來不存在“世外桃源”。所有美好的賦予,都是人類的一種永不枯竭的夢想。

有些夏天夜裡,我坐在月光照徹的戈壁灘上,看遠處天空上的繁星,光芒凌厲或者溫和地照耀著蒼天和大地,偶爾會有夜間捕食的蜥蜴爬上腿腳。微風開始發涼的時候,大地靜謐,整個的人間,好像都沉睡了,唯獨我一個人,在這瀚海之中,那種空曠中的孤立和孤傲,自在裡的沉靜與沉實,卻是當下這世上極少人可以體驗到的。

赫拉克利特說:“智慧就在於說出真理,按照自然行事,傾聽自然的話。”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時刻,我都在諦聽,也在努力覺悟。十年前,我的身體離開了那個場域,進入都市。空曠與繁華,喧譁和寂靜。這種明顯的區隔,容身的環境,使得我總是有一些恍惚與不安。每當深夜,我會想到,其實我是適合沙漠戈壁的,尤其是中國的西北。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一個人活著,不惟自己,當我們成為別人的兒女,兒女的父母親,就有了最基本的責任義務。

這些年來,身處成都,繁華與嘈雜同體連生,身在鬧市的孤獨,以及生存的各種掣肘與桎梏,可能更慘烈。很多時候,儘管巴丹吉林沙漠在我印象中越來越縹緲,甚至充滿了某種遙遠的迷離的意味,可我的內心和靈魂,卻時常不自覺地飛躍關山,一次次地回到那一片廣闊無垠與大野無疆。

直到現在,我還堅持以為,那浩瀚空闊的穹廬之下,蒼茫之中,大地之上,弱水流沙之間,對於人及其他萬物而言,它所具備的無邊的澄明與混沌,雄渾與精微,都是其他地域所沒有的。一個人在沙漠生活過,歷練過,他的內心和思想,也更為雄渾、博大,甚至天真一些。在世事中浸泡久了,也真的覺得,古人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其實並不虛妄,即使在這個年代,也有積極意義。那就是,一個人修身的目的,還是夢想能夠為更多人做一些事情,哪怕飢餓中的一塊乾糧,瞌睡時的一隻枕頭。就像巴丹吉林沙漠和其中的弱水河,一顆沙子無以成沙漠,一滴水肯定無法穿越浩大的苦寒與荒涼,唯有積沙成丘和涓滴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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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3期

責任編輯 | 吳佳燕 熊夢柔

家鄉書|楊獻平:弱水流沙之地

▲楊獻平|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主要作品有《沙漠裡的細水微光》《生死故鄉》《作為故鄉的南太行》《南太行紀事》《中年紀》《黃沙和綠洲之間》等。現居成都,供職於星星詩刊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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