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 · 利爾本
紮根於西方文化思想史上詩性冥思哲學傳統和北美大陸的土著文化想象,多年來,蒂姆·利爾本的帶著超驗渴望和高難度技巧的詩歌寫作不斷地震驚讀者並獲得持續深化,那些彷彿被強力膠粘合在一起的語詞有著令人瞠目結舌、目眩神迷的效果,形成了壯麗加拿大山川、河流、原野、海洋它們自己的驚人語詞生活,詩人從事著獨特的神秘主義—生態學想象特權的紙上沉思勞作,以此不懈地找尋、形成在殖民文化和土著的北美想象間展開更豐富對話的基礎。
這個堅持以詩歌為自己認知的實踐和道路的詩人,將其極端的認識論貫徹進語言的命名行動中,更新著我們看世界的方式和“看”自身的本質,但同時了知再熱切的觀看也不能使事物被徹底了知。利爾本是當今英語語言中寫著最富哲學意味、深刻吸引人和特立獨行的詩篇的極少數卓越者中的一員,在詩性思想深度和詩歌技藝難度兩方面的當今詩人楷模。
——歐洲詩歌暨文藝荷馬獎章 授獎辭,趙四 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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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爾本詩選
[加拿大]蒂姆·利爾本 趙 四 譯
如何存在於當下
Ⅰ
慾望從未離開。
看著狼柳花開,
朝著芳香其黃的感覺流淌過香氣的
長毛絨陸地,
自我崩解,驟燃在平流層。
“看”暗中損毀我們。
世界及其閃耀支撐不住我們蒸發的重量。
當我們進入,世界或“在那兒的”
兀自走開,走進草之大廳,那裡黑暗之火炬
燃燒於正午。
走進光最微弱的心智。
留下我們,向那些仿似星球的名字尋求愛的支援,不怎麼
在事物閃光的重力中,獨自在寬廣的六月空氣裡。
笨手笨腳的強度摸起來似美德或音樂。
“形式”顫動在鹿中。
她沒看我;我勉強躺在草叢一塊木板上,在倒下的白楊樹間。
大熱天,緩風吹;我在根莖的凸輪上隆起如丘。
在她光亮之背後的光是她適才出生其間的殼。
“形式”是雌鹿在她自己中的自在。
我自那裡來。
如果你用小小工具掘進繞其肩放射的條條光帶
你將來到靈魂的第一個居留地,撫摩陶瓷碎片,
把你的舌頭擱在古老灰燼之上,並且記住。
淚水將帶給你幾分歸途,但不會更多。
Ⅱ
你醒來,假定,在一隻巨蚊羅網中,
你遠離自己,更老了,也許在沙漠附近,
空氣清冷、乾燥,細沙煙籠,一切都看似
遙遠,北非,古時的夜,難以解讀,你
細看襟翼,看見某物向一火彎折,
火花低繞,它粗壯,盤坐其男人小腿上,有力,腳尖踮起。
它是慾望。
是的,添枝於柴,看起來
在它的赤手空拳中駕馭著
事件發生的韁繩,
戰車御者驅役夜的意志之馬。
你想要走進鹿之眼的黑暗花園,它正看著你。
想讓一隻雄金翅雀疾馳送你到遠方
之心中,遠方乃其他事物之奇。
萬事終將大吉。
慾望從未離開。
墨丘利之花,一朵飛馳的幽靈。
一面鏡子撐在從事物背後
吹來的心靈之風前,
影照出它們,以事物自己的形體和愛
充滿它們。
你想要那
及所有其他,那展現在被你慾望的出擊和潛行獵食擦亮的
光亮表象中的一切。
你不知你正在何為。
Ⅲ
慾望告訴我坐到樹上去。
我獨自生活,內心裡以野物之皮為衣。
慾望擺動上升進入我。
我看,我看:公牛頸的山,山谷裡的藍色香根草。
知道便是一種屈從,你臉上的一重保護層,在世介面前。
樹的潔白高挺透過我讚美。
什麼接收了那屈從?
我被知識之失敗的
玲瓏身材引誘。
我的宗教之名是匿名草。
我訓練適應死亡。
每天,那導師,老男人,厄洛斯,重複課程,
我皺眉,我吐舌。
一枚苦櫻桃,在窗外灌木叢
醋栗叢中,
於陽光下增黑暗一分重、為黑暗凝一縷收縮
委實完美。
疲憊之書
芒種時節;
耳朵背後,是廢墟。
現在小麥以它的搖曳為腿向你走來。
現在你走動在藍光的模糊毛皮裡,藍光
在花園之幽暗這隻巨耳中。
新月的小小疼痛只為暴露在溝渠中的
未能發芽的豌豆。
現在星星們照臨,一道輝光有如思想模糊了菜園,洋蔥們
率先漸動,思考著,突然一個腦袋潛水;在初始的
小麥之上,如銅震響以躡行貓咪之跡縫入園中。
你穿著“某個其他人”之衣裝走在通向黃金動量的
斜坡上。
瘦削允你穿林過樹。
一小條紫色被拖出,遭繩子們擊打,
某物被抬出。
菜園看著你。你和它均沐於
“不被看見”之血中。
別說你已聽過這個。
我在一幢跛行的房子裡,它正在碎散,
漂浮在星星河上。礦燈
照耀持械的、轉身離開的地面。
那地方恰挺立在北極光豐肥的顫音下。
野草迫近,晨鳥之歌的金合歡——請求它
領路到鄉野
它已事先繞腰間繫上石頭,便縱身躍入深水中。
在我手中,是“做”之潔淨、耀眼的
武器,那是光終於要我去做的。
向日葵、豌豆、小麥、菠菜、
胡蘿蔔,時間到了。
它們再次成龍,承諾
順服,渦流湧起另側之肌;
它們將與我們同住,與我們同住
意味著允許自己被剪羊毛,以我們的緊張之心
扔掉的光束為剪,意味著它們的眼睛恰覆
我們咽喉之下的洞,那血的跳躍。
大步流星遠道而來的汙泥踏進
碩大、有來頭的氈靴,消失在
表面粗糙、飛蛾脊背的黃昏裡
牽牛花的蠟質光掠過黃昏,
戰爭之光,沒頭腦的光
河流徹底忘卻上漲。
汙泥走進群山,
照管羊群;它所食乃
它呼吸的極限距離團成的黑。
去夏,我住在她面板的樹叢裡。
一隻新土豆的熊耳現身地面。
每一尖銳、年輕事物的眼睛在我手中,
清晨,
我行在花園裡,我被欽慕頌揚。
三週雄麥的大(落)跌(葉)價(紛飛)
開尾銷栓住的日場。它自作
自為。
它仰頭觀瞧因為它認為這美呀,但沒能
檢查鐵砧腦門兒。它不會唱。
它的身體是橄欖金織物,它不知
如何安放它叉擱著的胳膊。
折彎鳶尾花莖,其滋味冷漠無動於衷,
它粗心大意的
一餐——我體內光的小陰莖
終日立著,就那樣待著。
厚臉皮的萬物泛綠,
第一批明星一小撮瘋狂的人在山中圍著骨瘦如柴的火。
現在已晚,在無人前來的灌木叢林只有
一星半點的光,高高在上,散發惡意——草展平它的
鏡面,在高挑莖稈的新鮮黑中
有空間讓萬物都能緩緩睜開它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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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譯之維度
——趙四和《利爾本詩選》的翻譯
一舸
趙四是一位有雄心的翻譯家。她的文章“譯可譯,非常譯——現代詩歌之‘可譯’與‘不可譯’問題談”(《當代國際詩壇·八》,作家出版社,2017。 2)是詩歌翻譯方面重要的文獻。透過這篇文章,也能看出她在詩歌翻譯上的雄心。她想挑戰的是寫起來不好寫,譯起來不好譯的詩歌作品。正如其所云:
“所以我們還是注重那些難寫、難譯、難傳播的詩作,那些你用‘直譯’對付不了,非得有發明性的語言才能讓讀者感受得到原作高明的作品,比較具有道德高標。”
她的態度具有啟發性。至少使我在翻譯上的眼光從
“雅暢”
深視到了
“深美閎約”
。以前就感受到的“翻譯難度”問題在此論述中也渙然冰解。的確,我們看外國小說就要比看翻譯詩更少受翻譯問題的影響,因為小說要比詩歌易於“直譯”。而當我拿到《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ry》(《美國當代詩歌選》)的時候,發現其中眾多詩人詩歌的翻譯難度差別巨大,“政治正確”的大方針指導下美國多族群、階層身份的平衡照顧凌駕於詩藝之上。
其實這也好理解,詩風有簡暢,就會有深邃。有平白,就會有豐富。作為翻譯而言,簡暢和平白總歸要比深邃和豐富好解決;同時,卻難於體現翻譯的維度。
而無論其詩外表是簡是繁,一個大詩人必然有相應的創造性的詩歌心靈。這不但是評判一位詩人的試金石,也一直是翻譯的難點和追求所在。也是對翻譯者的工作深度和翻譯者自身的修養甚至器量的要求所在。
有此雄心與立場,趙四“遇到了”利爾本。加拿大詩人利爾本,一位符合趙四翻譯期待的詩人,他的詩和作為詩人的心靈足夠“深美閎約”,有語言的追求和難度,也有用自己的詩和語言建構一個大千世界的器量和能量。正如趙四在此文章中所云:
“這樣的一個詩人(有雄心的現代詩人)總是透過不懈地與既成語言進行各種各樣的搏鬥來維護、更新、建設、強固他/她用以寫作的語言。現代詩人除了首先是一個語言藝術家,還能何為呢?”
利爾本則符合上面這段“有雄心的語言藝術家”的表述。他的詩就是北美草原、加拿大凍土荒原和山川構成的豐厚土壤,語言在其中生長、變異,如物種一樣創生、滋衍。而這如自然界一般的豐富性和活力恰好滿足了趙四的興奮點。就像她所說:
“一個詩人在原語言中是一個有語言難度的詩人還是一個語言平淡、乏創造性的詩人,在翻譯過程中是最藏不住的、會坦蕩蕩地裸裎出自己。”
利爾本,無疑是趙四找到的“門當戶對”的作者。
除了利爾本詩歌這一基礎材料,我更關注的是趙四的譯本。關注點有二:一是趙四譯本是否是印合她文章的主張的例證。另一點是作為漢語詩歌的成立性問題。後一點牽涉我對現代漢語本身的一些思考。
前一點可以說趙四相當“知行合一”的將此譯本作為自己理論的印證。她如是選擇,並以漢語創造性的語言對話原詩,使利爾本相對晦澀艱深的詩有了漢語上極具觀賞性的美學呈現。
後一點,則是對此美學呈現的觀賞性的思考。有時候,我們不喜歡的“翻譯腔”不一定是其原文帶來的,往往是譯者能力不足所致。這種不足分四個層面,一是漢語本身能力的不足,二是翻譯策略不當,三是對所翻譯的詩理解不足(自己修養器識不足的侷限可能為其一因),四是對漢語(現代漢語)的認識和評價問題。
前三點,在“譯可譯,非常譯”中有不少論述。
第四點,接連前三點,卻有自己的特殊性。趙四的文章中,詳論了漢語從文言到現代漢語的過程及其利弊,並對現代漢語可能存在的問題進行了深致的考量。我就此問題,也就此《利爾本詩選》漢譯說一下自己思考的事情。
我看了趙四的譯本,也查找了一下利爾本的原詩。對兩種語言,兩個文化系統有了更直觀的理解。
舉個不恰當的類比。當我看利爾本英文原詩的時候,我眼前浮現的畫面好似安塞姆·基弗巨大鋪展的畫作。不可考利爾本是否在觸遇上受到過基弗的影響,但是那種獨特的筆觸,打破常規的語言,和強大奔莽的大野荒原的意象,是有通感的。
在趙四的漢譯本中,這種遠觀的通感被保留了。神韻相映。而其語言的質感卻全然不同,如果說前者是油畫筆觸,那麼趙四的漢語對應則有自己珠綴般的立體質感和獨特的質感光澤。如果說前者是抽象筆觸的話,漢語中的對應則呈現出似乎北方文藝復興繪畫中那種事無鉅細的細密畫質感。用比較俗的借喻,如果說前者是刺繡,後者則更像法繡。
這種質的改變。源於漢語的特殊性。
漢語,雖然經歷了文言向現代漢語的劇變,但是其與世界別的通行語言最大的異質,在於其語言與文字的分別關係與文字的特殊性,其文字作為與聲音沒有必然聯絡的象形文字系統所帶來的直觀感。這種直觀感使每一個字詞有自己的聲色質地,其一個字或詞所蘊含的資訊和能量是更大的,更獨立的(其原因很多,其中一點是它非聲音的附屬)。使用這種語言和文字的人,可以透過一瞬間的直觀感受到多方面的資訊。這些特質是配合於歷史自然形成的漢文化系統的。
雖然現代漢語形成至今,受到了白話口語和政治的影響,如“譯可譯”中所云,以至於:
“它在這一百年中會蓬勃地發展出黨化官腔化一極和日益粗鄙化一極,都讓人反思:是否現代漢語所倚仗的文化自身因難以真正以真理標準為自身標準而使其語言喪失了防微杜漸的內在保護機制。”
但是由於其自身文字的特殊性,其文字和語言“語文相分”的特質,它依然保留了全然特殊的質感。它依然在許多地方是能夠超越西方式的語法結構和表達邏輯,進行更高階的文明的超驗執行。
在古漢語中,字和詞經常是拋亮的,它不但代表著簡潔,而且代表著適當。拋亮的字詞適當於其厚度的結構表達,形成了文言的美觀。在現代漢語中,字和詞的質感可能並沒有被減少,但是由於語法表達的原因,其運用更緊實而增益了。就像一條絲線本來點綴兩顆珠子合適,現在穿滿了珠子。
這也就解釋了我們在看翻譯的經典英法德和俄國小說時會直觀感受到的“厚度感”。經常是在其原文中,某些描寫是合適的,恰當的。在翻譯過來之後,內容被漢語“增生了”,就像厚厚的顏料堆出的油畫和細密粗緊的織線織就的掛毯。不同文化語言的翻譯能夠使作品結構不變,質地改變。
漢語的這一特性在優秀的翻譯者手裡,會更清晰的例證了這一點,就像趙四的《利爾本詩選》,它更能明確漢語譯詩語義和詞的限界,漢譯詩歌獨特的隨類賦彩,使詩呈現出另一種聲色氣質。
同時,漢語作為高度概括和文字指向性多樣,配合於簡潔有效的傳達資訊的文字系統,在遇到近現代的語法化的過程中,必然導致其相容不暢,用詞靡費,表述累贅。而上面提到的那些負面的傾向又會讓漢語無效化,空心化。這些問題,趙四都用自己的翻譯進行了“下至其器,上至其道,中守其態”的回覆,解決和表率。
值得特殊提起的是,她在此譯本中也運用了“創造語言”的方法。這一詩人的權利,在漢語詩人中都少人涉及,卻在她的翻譯中運用。這種創造指向未來,卻環接傳統,即我上面說的對傳統自然生成的漢語系統內部邏輯理解和對當下漢語成長的建設。
表現了她對現代漢語的理解和對這門還在成長的語言的態度。如果說什麼樣的翻譯會對現代漢語詩歌的語言成長提供滋養,我想趙四漢譯本的《利爾本詩選》應當是有著多方面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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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姆·利爾本
蒂姆·利爾本(Tim Lilburn),加拿大著名詩人,1950年生於薩斯卡川省里賈納市。在麥克馬斯特大學獲得宗教學博士學位。迄今已出版10部詩集,包括《鹿林沙丘》(1994,加拿大作家協會獎),《去那河》(1999,薩斯卡川年度書獎),《殺戮現場》(2003,加拿大總督文學獎),《阿西尼博亞》《名字》等。他還出版有艾莉森·考爾德編輯的利爾本詩選《慾望從未離開》,兩本關於詩學、情慾、政治的隨筆集《生活在仿似家園的世界》《歸家》。主編了兩本有影響力的詩學隨筆集《與:詩歌和哲學實踐》。利爾本目前任教於維多利亞大學創作系。他的作品被譯成多種語言,收入多部選集。利爾本於2017年獲頒歐洲詩歌暨文藝荷馬獎章。
趙四在維多利亞大學為利爾本頒發荷馬獎章
趙四,詩人、譯者、詩學學者、編輯。文學博士(中國社科院)、博士後。在海內外出版有十餘種著作,包括漢語詩集《白烏鴉》《消失,記憶》,小品文集《揀沙者》,斯洛伐克語詩集《出離與返歸》(斯語中第一本中國當代詩人詩選),英語詩集《在一道閃電中》(2022年即出,加拿大)等;譯有薩拉蒙、雅貝斯、霍朗、特德·休斯等詩人詩集。其長文《譯可譯,非常譯》收入國家“十三五”重點圖書專案《中國新詩總論·翻譯卷》。獲波蘭瑪利亞·科諾普尼茨卡詩歌獎(2012)、傑裡·蘇利馬-卡明斯基文學獎章(2020),美國著名“手推車詩歌獎”(第42屆)提名等。2017年始,加入歐洲荷馬詩歌&文藝獎章評委會,任副主席,主編“歐洲荷馬獎章桂冠詩人譯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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