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春期擁抱過我們破碎身心的盜版店老闆老闆娘們,現在哪裡呢?

在青春期擁抱過我們破碎身心的盜版店老闆老闆娘們,現在哪裡呢?

毛尖 華東師範大學教授、作家,著有《非常罪非常美》《亂來》《例外》《有一隻老虎在浴室》《一寸灰》等。

2016、2017年,毛尖在《收穫》開設專欄《夜短夢長》,“夜短夢長”意為“夜太短電影太長”。

結集出版為《夜短夢長:

毛尖看電影》。

在青春期擁抱過我們破碎身心的盜版店老闆老闆娘們,現在哪裡呢?

弗朗西斯·科波拉,喬治·盧卡斯到日本探班《影武者》拍攝現場時和黑澤明的合影

在青春期擁抱過我們破碎身心的盜版店老闆老闆娘們,現在哪裡呢?

毛尖(左二)和黃昱寧(左三)在“夜短夢長八部半”講座活動現場談到各自的觀影經歷

二十世紀最後幾年,盜版影碟成為我們的主要精神生活。以學校後門為基點,方圓一公里,全盛時期有二十多家盜版店。二十多個老闆娘或老闆都認識我師兄羅崗。林家港吃好生煎,羅崗一抹嘴,走,對面看看盜版。後門一條街裡的盜版店,沒有像樣的門面,老闆也是看盜版生意好,從書籍或水果攤位裡闢出最臨街的鋪面,擺出大自鳴鐘批發來的香港槍戰片好萊塢黑幫片,羅崗擼一遍碟片,遇到老闆,就大聲說:可以去進庫布里克全集了。遇到老闆娘,羅崗傳音入密:你這張寺山修司是假的,裡面是黑澤明。我們就知道羅崗披星戴月趕回家看情色巨片,結果被《嫋嫋夕陽情》了。

但是,在那個年頭,我們不都是這樣被生活修理或饋贈的嗎?就像這些VCD、DVD,封面上是個裸女,看完整部侯麥也沒找出一個裸女,後來發現是人家客廳掛的一張畫。可是侯麥多麼厲害,一男一女,誰也沒有脫掉衣服,但誰又都裸露了。這個,才叫風月不是。所以,我們跟著羅崗,買了那麼多假的“有血有肉”電影,但一次也沒有跟老闆娘去換過片子,盜版的盜版,就是生活的辯證法吧。

在青春期擁抱過我們破碎身心的盜版店老闆老闆娘們,現在哪裡呢?

《近松物語》海報

穿過金沙江路,拐入棗陽路上的一條几乎不通車的小路,那裡的盜版店,就是師大資深文藝青年據點。老闆的妹妹有點大自鳴鐘著名碟主蘇三的氣質,業務熟,人乾脆,問她《西鶴一代女》有嗎,她眼睛不眨就說最靠右那排第二格,然後補一句,旁邊的《近松物語》更好。這是當年盜版店的風度,老闆老闆娘自己都是影迷,天鑰橋路上一家迷影店的老闆更厲害,他給所有的碟打分寫評語,遇到不知底細的顧客衝進來問他“有沒有還珠格格”,他就會非常冷酷地回覆“你走錯地方了”。

這些盜版店,這些老闆老闆娘,就是我的大學我的導師,熟悉了以後,我們進店,他們直接就會給我們一個資料夾,從費里尼到費穆,從斯科特到斯科塞斯,賣碟不是生意,是志業

,他們會告訴我們,如果一格格看《追捕》,就能看到真由美的裸露鏡頭。如果快看蓋裡奇,就有《貓和老鼠》的效果。這樣的店和店主,在本世紀初的時候,滿上海都是,那時候全國有一半的人是文藝青年,兩個保安聊天,用的都是《實習醫生風雲》的臺詞:

“凡是值得擁有的,都不易獲得。

那時天南地北尤其是海外的朋友來上海,我們最喜歡帶他們去的,就是盜版店,一半炫耀自己,一半嚇唬他們。一次和歐梵老師以及哈佛出版社的Lindsay在淮海路吃好飯,我帶他們去襄陽路。走進狹長幽深的盜版店,來自第一世界的兩男人馬上很警覺,問,不是盜版店吧。為了穩住他們,我說,不是。十五年過去,我回頭想想那時候自己雖然魯莽,但是江湖義氣還是第一條,時刻準備要有啥事就自己扛。歐梵老師和Lindsay後來一張碟都沒敢買,但是他們看著滿倉滿谷世界電影通史般的巨無霸收藏,散瞳的神情,讓我在後來的日子裡,一直覺得很幸福。而我至今記得那個盜版店老闆的江湖豪情:我圖啥,一張碟賺你們一元錢,一天賺的不如我賣一件衣服的錢多,我就是喜歡看你們在這裡淘到寶貝的樣子,讓我有成就感。這個老闆戴著王家衛一樣的墨鏡,在暗搓搓的影碟王國裡,在21世紀的頭一個十年,比王家衛更文藝。

這些店主,這些在我們青春期裡擁抱過我們破碎身心的老闆老闆娘,現在哪裡呢?

傍晚走過棗陽路,發現連通往那家盜版店的小路都消失了,好像剛剛過去的二十年是一個虛構。

真是悵惘,那時我用三分之一的工資買碟,用二分之一的時間看片,那時我以為生活可以一直這樣,天會荒地會老盜版店不會,我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它身旁。

那時候的上海盜版影碟店,幾乎就承擔了公園,咖啡館和電影院的全部功能,羅崗有一次去淘碟,看到文尖也在那裡,脫口而出,“噢,你也在這裡”,還需要再解釋張愛玲的《愛》嗎?

當代生活重新經受格式化的時刻,想起我們曾經有過的雖然混亂但是豪邁的年代,我默默地把幾張發黑影碟從有害垃圾中又拿出來,也許,迷影空間會願意回收我們的盜版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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