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海上鋼琴師》:不要妄稱 “1900”的知音,我們並不配

我們得像卡夫卡或“1900”那樣,有一種痴迷不醒併為之耕耘多年的愛,無論這份愛令我們歡樂還是痛苦,我們才配說自己與這位傳奇有一點兒相似。

義大利人亞利桑德羅·巴里克開啟腦洞,放飛想象,寫《海上鋼琴師》這個故事的時候,不知道它是什麼,“感到它似乎是在一幅舞臺佈景與一篇需高聲誦讀的小說之間搖擺”,是“沒有名字的文體”,他更不知道當這部類似詩劇的東西一旦從戲劇舞臺騰空而起,落入電影這個媒介,就飛向了全世界,尤其在中國這個某些方面頗似義大利的國度獲得了普遍共鳴。也許他只是想寫一個美麗的傳奇,寫一個從生到死都只生活於一艘大船上的人,這船連線著歐洲與美國兩端,跨過大洋,把一批批看到自由女神像就大呼小叫、兩眼放光的移民送向他們的冒險夢。

電影幾乎照搬了整本書。幾乎所有情節和你能想出的絕大部分經典臺詞,都出自原著,除了用音樂畫出的五幅人物肖像,還有“1900”其人最接近名利的一次唱片錄音,以及與之同時發生的唯一那次一見鍾情,他笨拙失敗的求愛,等等。電影畢竟不能只靠一個文學設定撐住,需要更戲劇化的情節吸引觀眾,也需要更具象的事例,去說明觀眾不能靠自圓其說去理解的內容,比如用音樂寫詩的心理過程,比如不求滿足慾望只願沉醉於美的純真。

再見《海上鋼琴師》:不要妄稱 “1900”的知音,我們並不配

“1900”是一位真正的詩人,鋼琴琴鍵為紙筆,他只需要在一個有限空間,把生命裡每位過客帶來的印象、故事、知識吸收入腦,再盡情將這一切所啟用的幻想從指間釋放出去,就像點燃煙花。在弗吉尼亞豪華遊輪上出生,無父無母,沒有身份,沒有國籍,他甚至“不存在”,這樣的人,自然會無視任何規則。飛黃騰達,名利雙收,買房買車,甚至娶妻生子,都是社會約定俗成的生存規則,這些對“1900”來說,不存在誘惑。那唯一一次險些誘惑他下船的,是一種追求博大、無限的聲音。蒂姆·羅斯不止全程保持那種心裡住著一個純真、調皮小男孩的成年人的神情,而且眼睛裡盛滿夢幻,在他決定下船的那晚,對麥克斯說著想象中從陸地望向大海的那種被“無限”召喚的感受,聽著麥克斯描繪的那種在大房子裡與妻兒共歡樂、招待老朋友的傳統意義上的幸福圖景,他眼裡是迷醉的憧憬。如果他沒有在以琴寫詩的現場,偶遇一個女孩,並將那一刻柔情全部傾瀉入曲,他眼裡依然會有那種憧憬。

只能用音樂來表達感情,也只能送她音樂,這非常有意思。《荒野偵探》裡波拉尼奧以自己為原型的主角,不停寫詩送給他的前女友,姑娘卻說,人不能靠寫詩來挽回愛情。可是詩人除了寫詩,又能做什麼呢?“1900”與她的情愫停留在彼此心照不宣地確認好感這個純潔甜蜜的時段,戲中人物與戲外觀眾在心理上同時抵達愛的唯美快感。再往深去,就必須下船,愛情必須面對世上無數的無形規則。正是這種蘊含在規則之下的無數可行不可行之選擇鋪成的未知世界,逼退了“1900”下船的腳步。他以為,“選擇”會爆炸似地轟向他,“憧憬”變成眼中真實的高樓與飛鳥,他害怕了,他只想停留在從琴鍵的這一頭到那一頭這可知的、可掌控的空間,他像一隻做夢的烏龜,在船體之殼裡擁有無限的精神夢境。他想得很通透,所以這一生很幸福。

再見《海上鋼琴師》:不要妄稱 “1900”的知音,我們並不配

他顯然是片頭描述的那些冒險移民的反面,他隱士一般冷眼旁觀這個他完全理解的族群,他們是主流社會規則認可的人,是美國以及所有高速發展的國家進步的基石,他們生機勃勃,像浮士德一樣追求新和變,跳得高,走得遠,嚮往豐富而博大的外在世界,發展到社會頂端,就會擁有名利、女人、權勢,還想繼續征服世界。

愛無限的物質世界,愛無限的精神世界,這兩種價值觀或許沒有優劣之分,甚至雙方代表身上的生存能力也如此,因為其中大部分人也許像麥克斯一樣,只能在生存線上掙扎。“我想賺很多很多錢,再去很多很多地方”,這其實一點也不比追求無限精神容易。麥克斯無法勸說”1900”下船,他清楚自己沒有說服力,他的才華和心性侷限,也做不了“1900”,曾經以小號為傲的他,只是個普通人,他幻想自己及“1900”身上可能實現的房子車子老婆孩子這種最簡單的配置,所謂社會規則下最正常的生活,也只是個夢。

再見《海上鋼琴師》:不要妄稱 “1900”的知音,我們並不配

找一個類似的藝術形象,我想到阿城的《棋王》,儘管王一生下鄉做知青,但他的精神始終只掛念象棋,整個世界都是他的弗吉尼亞號,他在象棋這個領域,也像“1900”那般無敵,周遭也都是保護他的俗人朋友和簇擁傳奇的群眾。說起無敵,“1900”與傑裡·羅爾·莫頓這個歷史上確有其人的爵士大師鬥琴的片段,是電影的高潮戲,配樂大師莫里康尼真是取其本人的音樂做的文章。我們無法想象這電影沒有莫里康尼的配樂,“1900”彈的是什麼?人們說是爵士,他說“去他的爵士”,他在船上生活的四十多年,卻正好與爵士時代的興衰起落相合。

說回鬥琴,一方揚言碾死對方,一方無心決鬥,卻還是生出刺激如體育比賽的競技場面。莫頓走向舞廳,人群安靜了,他巨大的身影投向玻璃牆壁,又於逆光中現身,產生表現主義電影裡常見的惡魔出場效果,這是導演的幽默,也正貼合“1900”的自在性格。原書劇情就設計得富有張力,他兩回打太極式地借力打力,給足莫頓面子,直到莫頓蘊含仇恨與憤怒的速彈激怒了他,他用彷彿無數隻手同時彈奏的酷炫琴技藐視了莫頓,“這是你自找的”。同時,電影以視覺上的繚亂感加重聽覺上的震撼,插入觀眾失態的反應,完美地將文字想表達的激烈場景用音畫語言表述出來。

再見《海上鋼琴師》:不要妄稱 “1900”的知音,我們並不配

“1900”的故事當時在美國沒有收穫在中國這麼強烈的歡迎,情有可原,但隨著二十一世紀幾代年輕人生活方式和心態的變化,這部明喻二十世紀情態的電影在整個西方的影響力必然上升。

“1900”若是下船,會像麥克斯或我們那樣發現,世界上的選擇其實沒那麼多,但被無數條件限制的一丁點自由,顯然會窒息他。但孤獨的宅男宅女遇到“1900”如逢知己的心態,真不是一場誤會?卡夫卡夢想過一種生活狀態:坐在洞穴深處寫作,有人在洞口放好每日三餐,他想進食的時候,自己走過去拿。首先,我們得像卡夫卡或“1900”那樣,有一種痴迷不醒併為之耕耘多年的愛,無論這份愛令我們歡樂還是痛苦,我們才配說自己與這位傳奇有一點兒相似。卡夫卡也同樣不在意他的愛凝聚成的作品要不要傳世。他們畏懼世界,卻不畏生死,大多數人沒有讓他們不畏生死的支柱。

再見《海上鋼琴師》:不要妄稱 “1900”的知音,我們並不配

“1900”臨死都保持著孩童般的幽默感,他編出一個天堂會把炸飛的他組裝成用兩隻右臂彈琴的人的故事來逗笑悲傷的朋友,看,他還想著彈琴。“1900”在死前以空氣鋼琴彈奏的,是他八歲那年第一次彈奏的那支莫扎特風格的曲子,那是莫扎特式神童誕生的歷史一刻,船長那句百感交集的“你這是不符合規定的”來得十分真實,貼合人們一看到不遵循傳統三觀的那些人,瞬間爆出的內心感嘆。

文 | 張閱

TAG: 1900莫頓麥克斯下船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