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24日老舍投太平湖自殺身亡

1966年8月24日老舍投太平湖自殺身亡

1966年8月24日清晨,67歲的老舍像平常一樣出了門。出門之前,他走到三歲的孫女面前,俯下身子,拉著她的小手說:“和爺爺說再……見……”

1966年8月24日老舍投太平湖自殺身亡

而後,他並沒有去文聯上班,而是獨自一人去了太平湖。湖邊有母親的墳塋,他就坐在母親跟前,靜靜地待上一天,而後投湖自盡。被發現時,他身上的衣服很整齊,腳上的千層底還是潔白的。

他曾經寫過散文《北平的秋天》、《濟南的冬天》,誰曾想過,他會選擇在那個滿目鬱蔥的夏末,離開這個世界。

1966年8月24日老舍投太平湖自殺身亡

回想他與孫女的那聲“再見”,也是他與這個世界的訣別。那情那景,是不是很像《茶館》裡,王掌櫃在自縊前,與家人的告別。看起來輕鬆自如,其實倉促得讓人想哭。

曾經,北京有三個著名的湖:積水潭、昆明湖和太平湖。1918年11月10日,國學大師梁漱溟的父親梁濟跳積水潭自殺,此前他曾問兒子:“這個世界會好嗎?”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頤和園裡的昆明湖,並留下遺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1966年8月24日,老舍自絕於昆明湖。

此前他曾與巴金碰見,並對巴金反覆地說:“請告訴朋友們,我沒有問題。”——“沒有問題”,這既是清者的自清,也是仁者的寬恕,他至死都沒有怪過任何人。

就在他自殺的前一天,剛剛病癒出院的老舍就被拉到孔廟毒打,有人誣陷他把《駱駝祥子》的版權賣給了美國人。他的頭被打破了,血順著面頰流下來,沾溼了衣衫。

1966年8月24日老舍投太平湖自殺身亡

他曾說:“一個人愛什麼,就死在什麼上。”果然,他一生鍾愛寫作,終因此獲罪。

他還說:“我想寫一出最悲的悲劇,裡面充滿了無恥的笑聲。”誰料想,那出最悲的悲劇,卻是他的人生。

兩年後的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本該是頒給老舍的,卻因他的意外離世,最後給了日本的川端康成。如果老舍不死,中國可以提早44年獲諾貝爾獎。

老舍,原名舒慶春。1899年出生於北京滿族正紅旗家庭,父親只是一個下層旗兵。就在老舍出生的第二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父親在硝雲彈雨中奮勇殺敵,不幸以身殉國。要強的母親靠替人洗衣服支撐著全家人的生活。

年幼的老舍記得,母親每天辛苦地勞作,卻常被那些硬牛皮似的臭襪子燻得吃不下飯。每到伏天夜裡下暴雨的時節,他們一家人就要坐到天明,以防屋頂突然塌下來。儘管家境不好,但堅強的母親總對他說:“孩子,我們家的餃子肉少菜多,是北京城最好吃的,不要去看人家的了。別看咱們家窮,可咱們要窮出志氣來,讓別人看到咱的腰不是泥做的,硬著呢!”

魯迅曾說:窮人是很難成為作家的。老舍卻是個例外,他純純粹粹就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因為貧寒,他從小接觸的幾乎也都是窮人:小商販、剃頭匠、車伕、妓女……後來這些小人物全都落入了他的筆下,走進了他的作品裡。對於這些人物,老舍沒有絲毫的蔑視,有的只是尊重。他說:“我剛一懂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一個寫家不該把自己視為至高無上,而把別人踩在腳底下。”時代是英雄的時代,生活卻是人民的生活。

老舍一直覺得自己稱不上作家,最多隻能算作一個“寫家”。因為,作家是一個空大的頭銜,寫家才是務實的表述。

老舍長到9歲還不識字,幸好遇上了一個叫劉壽錦的大善人,在他的資助下,進了一家改良私塾。老舍一生都感激他,《四世同堂》裡寫過一個大善人,就是以劉壽錦為原型的。那時劉大善人有個女兒,和老舍年歲相近。老舍去劉家做客時,常和劉小姐在花園裡玩鬧。花園很大,每年春天總是開滿了海棠花。那時的天空還沒有淺藍和深藍的相互交織,也沒有絮絮雲朵如棉如絲。東風拂面,海棠花迎風而開,白粉的花瓣映襯著她粉白的面容,無香也可愛。

那該是老舍的初戀了,朦朧如月又美好如畫。後來老舍去了英國幾年,待他歸國時,劉大善人出了家,成了宗月大師。他心心念唸的劉小姐,做了暗娼。

再見面時,她曾經天然粉白的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一副淡漠不屑的神情,全然沒有羞恥的模樣。

他心痛而失望。當初不能和她一起,因為門不當戶不對。後來他還是不能娶她,因為他們的社會地位已經換了個位。命運如此戲弄,他們終究是無緣。

海棠飄落青春去,多少風和雨。

現實的她漸行漸遠,心裡的她卻一直還在。在他的作品裡,她成了《駱駝祥子》裡被祥子愛過的小福子,為了養活弟弟被迫做了娼妓。她變成了月牙兒,雖然看不起落入風塵的母親,但最後還是走了母親的老路。體面和道德是奢侈品,對窮人,填飽肚子才是最大的真理。

後來他不止一次,用海棠來襯托美好的女子。“臉上雖瘦了些,可是腮上的顏色近於海棠”;“第一次見著她,便是在海棠樹下。開滿了花,像藍天下的一大團雪,圍著金黃的蜜蜂”。

老舍的夫人胡絜青也是滿族人,家境富裕,父親是有頭有臉的官員。她畢業於北京大師大學國文系,自幼便喜愛文藝和書法。這樣的條件,該配得上老舍了。然而老舍的浪漫情愫已經在那位劉小姐身上消磨殆盡了,對愛情失望太久的人生,就像開罐太久的可樂,味道沒變,那股子翻湧的激情卻再也找不回來了。待到和胡絜青談戀愛時,他變得格外冷靜沉穩。

老舍去山東齊魯大學任教時,曾給胡絜青寫了一封信:

“你我都是滿族人,生活習慣一樣。你很好學,我對外國名著、地理、歷史、文學史也很瞭解,彼此有共同語言,能生活在一起……我的擇偶標準,第一,要能受苦,能吃窩窩頭,如果天天想著坐汽車就別來找我;第二,要能刻苦,學一門專長;第三,不許吵架,夫妻和和睦睦過日子。”

這封信寫得很直白,根本看不到戀愛時本該有的情深纏綿。或許在老舍看來,婚姻就應如此坦率真誠,所謂的浪漫,都是一種虛偽。胡絜青很快回信了,她說自己就欣賞老舍的誠實,他對婚後生活立下的規矩也合乎她的心意。

此後,二人通訊越來越勤,終於在1931年定下了婚姻。在後來長達30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果真如老舍所願,他們沒有吵過架。夏衍曾羨慕地說:“文藝界人士的家庭鬧矛盾的很多,卻從來沒有見過老舍家吵過架,老舍家是文藝界最和美的家庭。”

因為少了家庭紛爭,老舍可以花更多的精力來寫作。憑著過人的語言天賦和持久的勤奮務實,老舍的文學成就越來越得到社會的認可。

美學大師朱光潛說:“全世界得到公認的中國新文學家,也只有沈從文與老舍。”這話並不誇張,當年很多文學家出國留學,也僅僅是出去學習而已,老舍卻在英國教了五年書。儘管閱讀了大量的外國文學著作,然而他的作品中卻從沒有出現過諸如“費厄潑賴”、“梵阿玲”之類不中不洋不倫不類的詞。任何複雜的事物,他都能透過貼切而地道的語言來表達。不刻意,不強加修飾,不故弄玄虛,語到極致是平常。

他是公認的寫北京寫得最好的作家,北京在他的筆下始終保持著淳樸的本真,這就等同於上海在張愛玲的文章中變得風韻萬千。

有人說,老舍是當時少有的具備大師才華,卻無大師臭毛病的。

1966年8月24日老舍投太平湖自殺身亡

功成名就之後,老舍仍然保持著兒時養成的勤儉好習慣。一次,應朋友的邀約去參加舞會。舞會比較隆重,自然應該穿得講究一些,可是老舍只有兩套灰布中山裝,洗過幾水之後就顯舊了,穿在身上像個清潔工。老舍穿著這套衣服進了舞會,他對投來不解目光的朋友說:“對不起了,這已經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儘管老舍勤儉謙遜,卻絕不卑微自閉。對朋友,老舍從來熱情真誠,兒子舒乙回憶,只要有朋友來,老舍馬上就變得很活躍,有時還不惜典當衣服買些酒菜來招待大家。頗有些李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俠氣。巴金晚年寫過一篇懷念老舍先生的文章,其中就寫道,巴金每次出差去北京,老舍夫婦總是很熱情地款待他,經常下小館,大家邊吃邊聊非常開心。即便到了文革時期,他的朋友被批鬥,別人唯恐避之不及,老舍卻還會主動請他們吃飯。

他像孩子一樣熱愛生活。他愛種花,家裡後院擺著300多盆他親手打理的花草。“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有花有果,有香有色。既需勞動,又長見識,這就是養花的樂趣。”每逢大雨天,他就會把那些花兒一盆盆地搬進屋子,天氣好了再搬出去。儘管每次搬運都會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他樂此不疲。他還愛貓,他的作品裡到處都是貓的影子。

老舍去世留下了一部未能完成的自傳體長篇小說《正紅旗下》。目前我們能看到的,只有164頁整潔漂亮的手稿,共11章8萬字。僅就這些內容來看,其藝術成就非常高,甚至有人認為,《正紅旗下》沒能寫完的遺憾,是大於《紅樓夢》的。文革期間,老舍珍藏的很多文物書籍都被抄了,唯獨這些手稿被家人冒險轉移,最終有幸儲存了下來。

老舍有一句話,幾乎人所共知:“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願有人贈給我一塊短碑,上刻: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裡。”然而我覺得前面的話,更感人,更能概括他的一生:“我是文藝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日操練在書桌上與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沒有大將的韜略,可是小卒該作的一切,我確是做到了。以前如是,現在如是,希望將來也如是。”

老舍墓位於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墓塋由舒乙設計,沒有隆起的墓室,墨綠色花崗石鋪地為座,墓座左下角是老舍的浮雕頭像,一圈圈白色波瀾由此散開,象徵吞噬他生命的太平湖。骨灰盒裡放著老舍生前用過的眼睛和鋼筆,還有他寫作時最愛喝的茉莉花茶。

老舍,是新中國第一個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也是第一個在文革中自殺的作家。中國近現代史上語言最好的兩位大師,老舍和沈從爾。一位選擇以血肉之軀與時代做決絕的抗爭,一位被迫徹底丟棄了文學。

老舍死後,很多人猜測他為什麼會選擇投太平湖自盡,眾說紛紜。不過我倒覺得,正如蘇軾在經歷“烏臺詩案”時,懷著絕望心情寫給蘇轍的那句詩“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青山綠水因人的德高而添美,偉人無需依附山水之名而增德。老舍自沉太平湖,本與湖水無關。太平湖卻因為老舍,被無數人記取。

老舍的故事,而今我們能看到的只有結果了,其間那些忍耐的眼淚都不曾見到,也無法想象。就像我們看不到堤壩下有許多因侵蝕而不斷展寬的裂縫,我們能看到的,只是它崩潰的瞬間。

筆落至此,我想起了俄國鄉村詩人葉賽寧自殺後,高爾基的哀鳴:“他生得太早,或太晚了。”其實老舍何嘗不是如此。

1971年,太平湖在修環城地鐵時被填平。

1978年,老舍終於得到平反,恢復了“人民藝術家”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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