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紋或者獸面紋:亟待解開的商代青銅器核心謎題

每一位對先秦文化感興趣的人,都不得不面臨這樣一個問題:所謂饕餮紋,究竟是些什麼東西?

西方漢學家吉德煒(David N。Keightley)的話最能讓我們感受到這種青銅器紋飾所處的奇特狀態:

一位同事向他詢問饕餮紋意義時說,“如果不懂饕餮,就無法瞭解商代文化”。但是吉德煒認為,饕餮紋“是甲骨文卜辭所無法解答的巨大謎團”。科學日新月異,技術突飛猛進,與古代相比,我們今天所能達到的文明高度令人目眩神迷,但是還有一個問題很直接地擺在國人面前:那些在各個博物館中非常常見的、代表著兩千年前中國燦爛文明的青銅器,其紋飾至今還沒有獲得清晰的解讀。那種大眼、粗角的對稱性青銅器紋飾,有的博物館還標註著“饕餮紋”。饕餮紋這個名字,是對這種青銅器主流紋飾的誤讀。誤讀了上千年,已經很難改口。

饕餮紋或者獸面紋:亟待解開的商代青銅器核心謎題

子龍鼎上的饕餮紋

(一)饕餮紋:從《呂氏春秋》到《考古圖》

饕餮是什麼?目前已經釋讀的商周甲骨文、金文中沒有涉及這一紋飾的名稱,也沒有“饕餮”一詞。詞語“饕餮”最早可追溯到《左傳·文公十八年》:“縉雲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到了《山海經》,就成了“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狼惡,好自積財,而不食人谷……名曰饕餮”。從這兩則材料來看,饕餮原本是個兇人。隨著傳說的不斷演變,饕餮逐漸被“開除人籍”,從兇人變成了兇獸,《呂氏春秋》裡首次把作為兇獸的饕餮與青銅器聯絡起來:“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

《呂氏春秋》為戰國末年的呂不韋門客拼湊而成,編撰並不嚴謹。而且從西周中期開始,青銅器的形態和功能發生了較大改變,到了孔子生活的春秋時期,就已經“觚不觚”了,呂不韋的這些門客完全不理解青銅器紋飾也很正常。畢竟到《呂氏春秋》時,殷商已經滅亡了大約八百年,西周滅亡了五百餘年。因此《呂氏春秋》中的這句話,根本不能作為商人制器的真實思想,不能用來解釋青銅器上的這種特殊紋飾。但偏偏是《呂氏春秋》,影響了上千年來後人對這種特殊紋飾的認知。北宋時,呂大臨《考古圖》“癸鼎”下說“中有獸面,蓋饕餮之象”,王黼編纂的《宣和博古圖》也明確提出青銅器紋飾為“饕餮紋”,他們二人的觀點應該直接來自於《呂氏春秋》。從這兩位學者以後,這一類青銅器紋飾為“有首無身”的兇獸饕餮形象,似乎就成了定論,饕餮紋成了它的專用名並沿用至今。

饕餮紋或者獸面紋:亟待解開的商代青銅器核心謎題

商代晚期,小臣xi方卣區域性,拍攝於上海博物館從近代到現在,隨著大量遺址的發掘,越來越多的青銅器進入學界視野,國內的青銅器研究發展極快,有關饕餮紋的研究越來越深入,容庚、馬承源、陳公柔、李學勤等學者都提出了非常有價值的觀點,但是,關於饕餮紋“是什麼”和“為什麼”,至今沒有一種明確的說法。反而是饕餮紋這個稱呼流傳越來越廣,以至於《辭海》的饕餮詞條都說:“傳說中一種兇惡貪食的野獸,古代鐘鼎彝器多刻其頭形以為飾。”對於這種紋飾名的誤用,容庚無奈地說:“饕餮之名是後人所定,其意義也是後人附會傳說,不足取信,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仍沿用這名稱,來作為這種紋飾的標識。”(容庚、張維持《殷周青銅器通論》)由此可見,凡是將它視為饕餮象徵的解讀,都是錯誤解讀。如今很多博物館繼續將它稱為饕餮紋,那是因為在漫長的研究過程中,它成了一個有著明確指向的、約定俗成的“錯誤”稱呼,它和饕餮壓根沒有一點關係。那麼,饕餮紋“是什麼”和“為什麼”這個問題是否無解呢?

(二)饕餮紋:單一動物紋或複合動物紋

饕餮紋是中國商周青銅器上最常見的紋飾,這一點不會有什麼爭議。黃厚明說它“是商周時期青銅器紋樣中數量最多、延續時間最長、地位最為突出的一種裝飾母題”(《影象與思想的互動:饕餮紋內涵的轉衍和射日神話的產生》)。容庚在《殷周青銅器通論》中將饕餮紋分為“有鼻有目,裂口巨眉”、“有首無身,兩旁填以夔紋”等十二種型別,這種型別學研究比較細緻繁瑣,本文暫不贅述。我們只需要知道饕餮紋的大致內涵:在博物館中見到的絕大多數商代青銅器上都以饕餮紋為主要紋飾,無論它是大是小、是鼎是爵。這種饕餮紋的特徵就是如同一張對稱的臉、有角、有大眼。

殷商時期的原始信仰氛圍濃厚,作為禮器的青銅器和玉器,它在形態、紋飾上的任何一處細節都絕非可有可無,在那種狂熱的崇拜氛圍下,每一個圖案、每一個特殊設計都顯得意味深長。馬克斯·婁爾(Max Joehr)說:“商代青銅器紋樣……並無任何確定的意義,既沒有宗教的、宇宙觀的或神話學的意義,也沒有任何既定的文學意義。”這是完全不瞭解商代文化語境才會得出的膚淺結論。因為:第一,如果它只是某種毫無意義的裝飾,那麼它就不會形成一種普遍存在的固定結構;第二,這種觀點脫離了商代青銅器的功能,作為禮器存在的商代青銅器,其紋飾必然與它承擔著的職能(尤其是宗教意義)有關;第三,在商代,青銅器製作時一項極其艱苦的工作,採礦、運輸、冶煉、鑄造等每個環節,對普遍使用陶器、木器的商民族來說都是非常繁難的。難道他們付出巨大努力甚至生命,只是為了在青銅器上新增無謂的圖案?

饕餮紋或者獸面紋:亟待解開的商代青銅器核心謎題

圖片拍攝於上海博物館不過問題也恰恰在這裡:它如果是有內涵、有指向的,那麼它的內涵究竟是什麼?正如艾蘭所說,以往的學者在探討饕餮紋的象徵含義時常常試圖把它定位某一種動物(《早期中國歷史、思想與文化》)。至於它究竟是哪種動物,說法五花八門,都是根據圖案進行的猜測。虎紋:弗羅倫絲·瓦特佈雷在《早期中國象徵文學》中認為饕餮紋的原型是虎紋,馮其庸說“它的面部是猛獸頭部(我認為主要是虎頭)理想化的美術化”。羊頭:丁山說,“宋以來所謂‘饕餮紋’,那是人面環角的羊頭,名為‘梟羊’可也。它是公正無私、敢於阻擊兇邪的吉祥大神。”(《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牛紋:顧立雅《中國的誕生》中認為饕餮紋即水牛紋,陳夢家說“自宋以來所稱為‘饕餮紋’的,我們稱為獸面紋的,實際上是牛頭紋” (《殷代銅器》),李澤厚也“基本同意它是牛頭紋”(《美的歷程》)最有影響力的說法是牛頭紋。西北岡1004號墓出土了牛鼎和鹿鼎,那種過於寫實的裝飾風格使人完全不會認錯。不過反對按照牛頭紋解釋的理由也很充分:一則牛鼎上的紋飾與其他饕餮紋差異太大,不具有代表性,二則饕餮紋本身的形態多種多樣,變化萬端,用牛頭紋來指代所有的饕餮紋,似乎並不可靠。但我們總可以說,即使商代前期的饕餮紋似乎和牛頭紋關係不大,那麼,在青銅文化最輝煌燦爛的商代晚期,饕餮紋已經基本定型,從現存的各種青銅器上我們能看得很清楚,牛頭飾所處的正是饕餮紋的位置。

饕餮紋或者獸面紋:亟待解開的商代青銅器核心謎題

牛方鼎

婦好墓青銅瓿,拍攝於中國國家博物館也有學者認為,饕餮紋不是單一的動物紋,而是複合動物紋,是各種不同的動物共同組成了饕餮紋。馬承源稱饕餮紋為獸面紋,認為是各種現實動物拼湊而成的幻想集合體(《中國青銅器》)。馬承源對青銅器的研究非常精深,他的觀點無疑非常有分量,但是問題在於,究竟是哪幾種現實動物?鍾國昌說,“饕餮紋其實是以常見的牛、虎、羊等現實動物形象為原型而複合創造,透過變形幻化而成的”,那麼,饕餮紋究竟哪個部分是牛、哪個部分是虎或羊,為什麼要用這幾種動物拼湊出來呢?鍾國昌卻並沒有給出一個強有力的論證。

(三)通神的紋:祖先崇拜與上帝崇拜

以上的學者所提出的單一動物論、複合動物論、牛頭說等等觀點,都有可取之處。正是這些各種各樣的猜測,使我們不斷拂去籠罩在饕餮紋上的層層迷霧,最終接近對於這個紋飾的正確認識。也許我們還不能完全瞭解饕餮紋的來龍去脈,但起碼我們可以總結出以下幾點:第一,饕餮紋經過了漫長的發展過程,最初時它是複合動物紋,透過不斷演化,最終呈現為單一動物紋。在商代早期的杜嶺方鼎上已經有饕餮紋的存在,那是饕餮紋的形成期。到了殷墟時期,饕餮紋已經穩定為明確的單一動物紋,即陳夢家、李澤厚所認為的牛頭紋;

饕餮紋或者獸面紋:亟待解開的商代青銅器核心謎題

獸面紋卣,西周早期,拍攝於上海博物館第二,既然它主要是牛頭紋,那麼艾蘭說它反映的是一種想象出的“神話動物”,這種觀點就不那麼可靠了。我的觀點恰恰和她相反,它就是牛頭紋的神化與變形,怎麼會不是現實生物呢?它是從被廣泛認知的現實生物基礎上逐漸抽象、變形、演化而完善出的神牛形象。這是原始圖騰意識的遺存——我在上一篇頭條文章中談到應該對“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神話進行重新解讀,透過婦好墓司辛石牛、以牛為最重要的祭牲、以牛為卜骨乃至重要的祭器犧尊、兕觥,都可以看出商民族真正的動物崇拜物件是牛。在圖騰崇拜中,動物和人類具有血緣關係,甚至是人類的祖先,那麼表現為牛的形象的饕餮紋,就可以看作動物崇拜和祖先崇拜的綜合體。

饕餮紋或者獸面紋:亟待解開的商代青銅器核心謎題

司母辛青銅觥,殷墟婦好墓出土,商代晚期,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第三,饕餮紋與饕餮無關。但我們也不能按照它的後期形態直接稱其為牛頭紋,否則難以納入商代前期、中期時尚未成形的這一類紋飾。馬承源稱之為獸面紋,這是一個比饕餮紋更穩妥的稱呼。第四,獸面紋的意義是什麼?從它大量出現在青銅禮器上來看,所起的應該是通神作用。黃厚明曾詳細梳理它所隱含的社會意義,總結為“巫蹻說”、 “薩滿面具說”、 “天帝說”與“地母說”諸種,每種觀點都和神靈有關。比較有意思的是“巫蹻說”和“天帝說”。“巫蹻說”的影響力較大,受到的質疑也不少。張光直認為青銅器上以紋樣形式出現的動物充當了聯結天人兩界的“蹻”,也就是作為巫覡的助手,幫助巫覡溝通天地的媒介。蕭兵認為,上古時代未必有“蹻”的民俗信仰,黃厚明則認為張光直分析的青銅器材料具有中國南方地區的特點,不能用來代表商代中心區域。但“巫蹻說”以神獸通靈的思維方式,應該是很符合商代文化氛圍的。

饕餮紋或者獸面紋:亟待解開的商代青銅器核心謎題

司母戊鼎上的獸面紋俞偉超等學者認為獸面紋是一種人格化的“天帝”影象,黃厚明表示贊同並藉此提出“祖神說”,認為獸面紋的意義是象徵著溝通“人王”和“上帝”的“祖神”。需要說明的是,在殷商時期,天帝並不等於祖神,祖神觀念遠遠高於天帝觀念,這在我曾釋出於頭條號的文章《彼此冷漠的人與神:談殷商時期奇特的上帝觀念》中已有介紹。但是上帝的地位(或者說神格)仍然是非常超然的,那麼,獸面紋究竟是上帝還是祖神的影象呢——作為由不同動物紋組合成的單一動物紋,它既有祖先崇拜的祖神形象(以動物形象出現),又有天帝崇拜的內涵。只是到了商代晚期,祖神崇拜越來越勝過上帝崇拜,因此它越來越表現出牛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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