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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我講一下唐詩的概況。唐代從公元618年到公元907年，將近290年的時間，分初唐、中唐、晚唐。從公元907年到公元960年，就是五代，梁、唐、晉、漢、周，唐朝加五代一共將近350年的時間，中國的詩歌取得了傑出的成就。清代康熙年間《全唐詩》一共收了49000多首詩，從康熙年間到現在，我們又陸續地找了3000多首，一共是52000多首，這個數量是空前的，但不是最後的。我們北大中文系的二十幾位老師，從1984年到1996年，用13年的時間，編成了《全宋詩》。《全宋詩》有254000多首，數量是唐詩的5倍。可唐詩就像一個巍峨的高峰，是不可逾越的。宋朝人很聰明，一看高峰爬不過去，就改寫宋詞，寫了19000多首，把宋詞寫上了頂峰。從此以後在中國的詩歌史上，唐詩宋詞就像雙峰並峙，兩水分流，各居中國韻文之盛。
唐朝的詩歌一共有50000多首，詩人有2200多個，這2200多個人，數量是很可觀的，但是能夠說明一個時代詩歌興盛的主要原因不在於數量，而在於這2200多個人。他們的身份遍佈社會的所有階層，向上，皇帝、皇后，以及妃子會寫詩，比如武則天曾寫了首《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不信比來長下淚”是說如果你不相信我經常流眼淚的話，就開啟我的箱子，開箱驗取石榴裙，我的石榴裙上是新淚痕壓著舊淚痕。向下，種田的農戶會、砍柴的樵夫、捕魚的漁夫會寫詩，和尚、妓女也會寫詩……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到處都可以聽到吟詠詩歌的聲音，這足以說明這個時代詩歌是非常鼎盛的。
下面我簡單地說一下唐詩總體的特色——重情趣。唐代的人激情滿懷，一張嘴就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一張嘴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一張嘴就是“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一張嘴就是“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所以我們讀唐詩會感受到其中的激情澎湃，如飲美酒。
宋朝的詩歌不是以情趣見長，而是以理趣見長。宋朝人一張嘴就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貌，只緣身在此山中”，一張嘴就是“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如果琴上有琴聲，我把琴放到琴匣裡怎麼聽不到聲音了？“若言聲在指頭上”如果說聲音在彈起來的那個手指頭上的話，我“何不於君指上聽？”我在你的手指頭上怎麼聽不到啊？它說明成就任何事業都不能缺少這兩個因素：第一，要客觀上有一把好琴；第二，主觀上要有高超的彈奏技藝。所以宋朝的詩歌給人的不是激動，而是回味、思索、啟迪。所以我們讀宋詩如品名茗，名茗就是名茶，名茶要慢慢地品，越品越覺得口齒留香，越品越覺得回味無窮。
下面我以兩首詩歌為例，講講唐詩和宋詩的區別。唐代有個詩人叫賀知章，他是唐代最長壽的一個詩人，生於公元659年，逝於公元744年，按虛歲來算，活了86歲，這在唐代詩人中是十分罕見的。賀知章在唐代歷史上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他有首詩歌叫《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碧玉妝成一樹高”是寫整棵柳的主幹；“萬條垂下綠絲絛”是寫柳條；“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是寫柳葉。這首詩的第一好是層次清楚，從整體寫到具體，從全部寫到區域性。第二好，“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碧和綠是生命的本色，寫得非常美，非常好。第三好，這首詩題為《詠柳》，實則頌風。賀知章把柳寫得越美好，就越能體現對風的讚美。那麼，這些美好是誰帶來的？是春風帶來的。可春風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詩人透過柳形容出來，實在絕妙。所以我說這首詩寫得非常好。
宋朝有個人叫曾鞏，曾鞏是何許人也？是唐宋散文八大家的最後一家，他也寫了一首《詠柳》，題目相同，形式也是七言絕句，內容也是描寫春天剛剛到來時的柳樹，但是這個柳樹到了他的筆下變成什麼樣了呢？他說，“亂條猶未變初黃”，意思是亂七八糟的柳條還沒有改變最初的鵝黃色。柳樹在春天剛到來的時候，不是綠色的，而是鵝黃色的。“亂條猶未變初黃”表示春天剛剛到來。有一次我到深圳去講課，深圳的一個朋友跟我說：“程老師，我們深圳的柳樹在春夏秋冬都是鬱鬱蔥蔥的。”我說鬱鬱蔥蔥容易審美疲勞呀，哪像我們北方，春天來時大家都很高興，秋天來時大家又很悲傷。“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是說柳條倚仗東風（東風就是春風），便瘋狂地飄舞起來，狂到什麼程度呢？狂到“解把飛花蒙日月”，飛花就是柳絮，意思是說柳條狂到想用自己的柳絮把太陽和月亮都遮起來。緊接著，詩人又寫到：“不知天地有清霜”，“不知”不是“不知道”的意思，而是“知不知”。這句詩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天地之間有清霜？你知不知道春天后面是夏天，夏天后面是秋天，等到秋風一起，清霜一降，你就黃葉飄零，就完了。
你們看，唐人賀知章筆下的柳是多麼地美，而到了宋人曾鞏的筆下柳又是多麼地醜。彼時，宋朝的社會生活當中有一種小人，這種小人就像《紅樓夢》中寫到的“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的形象。曾鞏借柳樹來諷刺當時社會中的那些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形象，頗有理趣。
導師
程
鬱
綴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學部學術委員，北京大學亞太研究院副院長，中國人文社科學報學會副會長，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院務委員會委員、《國學研究》編委。專業研究領域是：中國古代文學，尤功唐宋詩詞。主編的書籍有《歷代詩歌愛情佳句辭典》 《文學百科大辭典》 《中國語常用熟語400》《百首漁歌子》等；譯著有《唐宋詞研究》 《日本填詞史話》等；專著有《唐詩宋詞》 等。
編輯 | 牛亞傑
稽核 | 高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