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美男”並不全靠臉!有一樣東西,比容貌更重要

劉義慶明確地告訴我們,膚白、貌美和眼亮等只不過是容貌,所謂“容止”,容貌之外,還有舉止。因此,單純用長得好來形容魏晉時的帥哥是不全面的。在劉義慶的敘述中,有關舉止的故事通常更為生動——這當然可能是因為舉止本身就是動作,而動作則具有更強的表演色彩。

“魏晉美男”並不全靠臉!有一樣東西,比容貌更重要

[唐]孫位《高逸圖》(區域性),上海博物館藏

《容止》篇第35則說海西公司馬奕在位時,大家每次上朝的時候朝堂還昏暗,只有會稽王司馬昱來的時候,器宇軒昂,像是朝霞進來了一樣。其他上朝之人站在昏暗的朝堂之中,正是理想的觀眾,而司馬昱的器宇軒昂也被他們所見證。這樣的情況下,司馬昱的容貌如何已經不再重要,觀眾已經被徹底折服。這則故事中最關鍵的一個詞是“每”,所謂“諸公每朝”,即當大家每一次上朝都有這樣的印象時,司馬昱也就成了他們心中不會磨滅的印記。事實上,這則故事雖然看似隻字未提及政治,但卻是不折不扣的一個政治預言。劉義慶同時代的讀者肯定都瞭解晉廢帝司馬奕在被桓溫廢黜後,接替其位的正是簡文帝司馬昱,而朝霞和太陽(天子象徵)的聯絡也屬於常識。西晉詩人張協的《雜詩》中便有“朝霞迎白日”這樣的詩句。因此,劉義慶在這裡從容止的角度來解釋桓溫廢司馬奕而立司馬昱的原因:給昏暗的朝堂帶來亮色的是司馬昱,而不是當時的皇上司馬奕,司馬奕在舉止上完敗於司馬昱。難怪有的學者認為《世說新語》所描寫的公共場合雖然看似輕鬆愉快,實則卻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競爭比賽。

《演而優則士——〈世說新語〉三十六計》

《容止》篇第38則的故事也頗為有趣:

庾長仁與諸弟入吳,欲住亭中宿。諸弟先上,見群小滿屋,都無相避意。長仁曰:“我試觀之。”乃策杖將一小兒,始入門,諸客望其神姿,一時退匿。

如果說司馬昱的直接觀眾是眾位朝臣的話,那麼這則故事中的觀眾首先是客舍中的老百姓,也就是“群小”。也許有人會問,“群小”有沒有足夠的判斷和鑑賞能力,孔子不是將“小人”和女子並提的嗎?既然前文中潘安攜彈弓出洛陽被婦人包圍可能暗帶譏諷,那麼這裡是否也對庾統有所微詞呢?

事實上,作為間接觀眾的劉義慶已經給了我們明確的答案。潘安是被婦人輕佻地包圍的,而庾統則使“群小”自動地讓開。這意味著庾統的舉止神態中自含著“恭”,從而可以讓“小人”感到敬畏。司馬昱能獲得同儕的讚賞,而庾統則能令他人敬畏,劉義慶告訴我們這才是魏晉名士的容貌和舉止所應有的效果。而這兩則故事的共同點則在於,劉義慶其實根本就沒有寫司馬昱和庾統的具體舉止,兩人的舉止完全是透過觀眾的反應讓我們自己想象的。也就是說,和容貌有著相對具體的標準相比,舉止實際上並沒有可以遵循的準則。如果容貌是“有”,那麼舉止則是“無”,它的評判標準是依賴於觀者的反應的。

“魏晉美男”並不全靠臉!有一樣東西,比容貌更重要

[明]仇英《竹林七賢圖》

當舉止的重要性大於容貌的重要性時,男性之美的定義已經悄悄有了變化。這意味著那些長得並不貌美、膚白或是眼神炯炯的名士們,也能夠靠舉止和氣度來獲得他人的肯定,甚至在公共空間的間接比拼中戰勝別人。在人們耳熟能詳的名士名單上,劉伶就是一個長得又矮又醜卻很著名的人物。《容止》篇第13則說:“劉伶身長六尺,貌甚醜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土木形骸”是個頗有意思的形容,一般指的是不加修飾,《晉書 · 嵇康傳》中也用這個詞來形容嵇康,因此在當時應該算一個褒義詞。如果和之前所說的魏明帝與何晏的故事,以及對裴楷的描述聯絡在一起來看,何晏(至少在《世說新語》中)也並不敷粉雕琢,而裴楷“粗服亂頭”也很好,儘管沒有人用“土木形骸”來形容何晏和裴楷,但是三則故事對崇尚自然的推崇卻是一致的。在整個《容止》篇中,並沒有筆墨述及名士們如何細心打扮,也沒有任何當時的評論贊嘆名士們的裝扮,也許我們可以大膽地推測,劉義慶所想展現的魏晉名士對所謂人本身之美的態度,是在重視容貌舉止的同時又崇尚自然,反對人為的修飾。這樣對美既重視又不重視,正是清談之時“有意無意之間”的原則在容止上的體現。

而提出“有意無意之間”的庾子嵩對容止的態度也正是如此。《容止》篇第18則說他“長不滿七尺,腰帶十圍,頹然自放”。很顯然單從外面來看,庾子嵩是一個矮胖子,但是他似乎並不在乎自己的外表,“頹然自放”正給人一種頹放不羈的感覺。(何薳《春渚紀聞·琴趣》:“如孫登彈琴,頹然自得,風神超邁,若遊六合之外者。”《明史·唐寅傳》:“寅詩文,初尚才情,晚年頹然自放,謂後人知我不在此,論者傷之。”皆此意。)說是似乎,是因為既然劉義慶在《容止》篇中提到他,那麼說明庾子嵩矮胖而頹放的容止在當時應該具有相當的知名度。事實上,在《賞譽》篇第33則中,劉義慶借庾亮之口明確地誇讚了庾子嵩。當時司馬越的府上有很多名士,都是當時的俊秀出眾之人,而庾亮說:“見子嵩在其中,常自神王。”在這麼多的名士之中都能脫穎而出,充分說明外表非常普通甚至有些醜陋的庾子嵩在風度神態上完勝他人。不在乎外表而能獲得關於容止的正面評價,這表明庾子嵩在客觀上獲得了他人的肯定,而其主觀究竟是否有這樣的動機,則可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吧。

“魏晉美男”並不全靠臉!有一樣東西,比容貌更重要

[晉]顧愷之《斫琴圖》(宋摹本區域性),故宮博物院藏

在劉伶和庾子嵩的對比之下,回頭再看《容止》篇第9則中同樣長得很醜的左思,就可以比較出他的境界低於劉、庾二人了。左思長得醜,這本來並不是問題;他的問題在於他想拙劣地模仿潘安,寄希望於用彈弓來增加自己的魅力,而不知道魅力其實就在於自身的不加修飾。實際上,以左思之才,如能頹然自放,必也是一時風流人物。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左思和潘安年紀相仿,在他想要“東施效顰”般模仿潘安的時候,也是一個年輕人。眾所周知,左思在二十二歲左右因妹妹左棻入宮而舉家遷入洛陽,在此之後左思花了十年時間才寫成《三都賦》。也就是說,當他初到洛陽想要模仿潘安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文才——或者說對自己——還沒有後來的那般自信,因此才希望透過所謂的風流舉止來獲得他人的肯定,以至於反而受到了羞辱。那麼,劉義慶在敘述中是否暗含了對年輕人的批評,認為懂得安於貌醜需要生活閱歷和年齡呢?從《容止》篇來看,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受到讚賞之人,幾乎都是有一定年齡和地位之人。這也就更加證明了當時對於男性之美的態度:“才”才是根本,是比單純的美貌更重要的元素,也就是說,“才大於貌”,貌需要在和才相稱的情況下才是有意義的。而對於才的理解,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狹義的才華,有學者指出“才”可以被視為“人的品貌氣質等內在才質”,因此,本章中所說的“才”,主要指的是一種超然自得的氣度。

東晉時的丞相王導對自己兒子王恬的評價就充分體現了這一原則。《容止》篇第25則說:“王敬豫有美形,問訊王公,王公撫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稱!’”有趣的是,故事中在王導這句話的後面,還有一句他人的評價:“敬豫事事似王公。”

這個故事可以有多層次的解讀,不過無論哪一層面的解讀都凸顯了才對於貌的重要性和優先性。首先,我們可以理解為王導真的對兒子王恬不滿意,認為他有貌而少才。如果是這樣的詮釋,那麼後一句話就可以有兩種理解:我們可以將它理解為對王導的暗諷,既然他兒子王恬處處都像他,那麼王恬沒有才的話,王導也就自然地缺乏才華;我們也可以將它理解為對王恬的誇讚,雖然王導對兒子不滿意,但是這是他對王恬要求過高,事實上王恬和他一樣優秀。

“魏晉美男”並不全靠臉!有一樣東西,比容貌更重要

王導像

同樣,我們也可以把王導對兒子的評價理解成一種表演。也就是說,王導並不是真的不滿意他的兒子,而是希望透過對兒子的感慨來讓世人知道才的重要性,也讓世人不要片面地重視和欣賞美貌。這樣的表演正是孔子和學生之間表演的延續。如前所述,孔子指責樊遲或是宰我這樣的學生,很可能並不是真的認為他們不行,而是透過指責他們,來警示他人或是後人要注意相關的問題,所以從本質來說孔子對愛徒的指責是他們合作的一場表演。為了讓表演具有震撼力,孔子往往會挑選自己的得意弟子進行批評。如果我們對王導的話作這樣的詮釋,那麼王導選擇愛子王恬作為批評的物件也就可以理解了,因為這樣可以更好地讓他人瞭解其觀點。而當他人說王恬處處都像其父王導時,他們可能是真的在體會到王導的苦心之後,對王導和王恬父子作了誇讚。

從《世說新語》其他幾則關於王恬的故事來看,他似乎是一個在被讚揚和批評之間的人,批評他的是自己人王導,讚揚他的則都是外人。《德行》篇第29則說王導見到長子王悅就很開心,見到王恬就“嗔”;而《賞譽》篇第106則中簡文帝誇王恬為“朗豫”,劉孝標引《文字志》註解說:“恬識理明貴,為後進冠冕也。”把王恬作為後輩的榜樣,這樣的評價不能不說非常高。《簡傲》篇第12則中謝萬想去拜訪王恬,謝安事先勸他說王恬不一定會招待你。結果謝萬去後,王恬果然洗頭又曬頭髮,就是不肯搭理他。謝萬生氣而回,謝安評價說,王恬只不過是不做作而已。謝安事先事後所言,都表明他對王恬非常瞭解而且欣賞。如果我們參考阮裕對謝萬的評價,就知道王恬不屑與謝萬交往是有緣由的。《簡傲》篇第8則中,謝萬當著兄長的面就要尿壺。當時阮裕在座,就說:“新出門戶,篤而無禮。”正是由於謝萬這樣的做派,當王恬看似對他“怠慢”時,反而體現出王恬的價值判斷。

“魏晉美男”並不全靠臉!有一樣東西,比容貌更重要

[南朝]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南京博物館藏

即使是在《忿狷》篇第3則中,王恬面對言語有冒犯之意的族兄王胡之變了臉色,也是不做作的表現。在這幾則故事中,王恬很顯然是一個有“才”之人,其做派完全符合當時的名士之舉。如此看來,被王導批評而被外人讚揚是《世說新語》中王恬的人設,《容止》篇第25則並沒有脫離這一模式。因此,將王導的批評視作一種孔子式的表演,也屬合乎情理。當然不管怎樣,這則故事最重要的是王導要告訴我們,如果沒有才,那麼貌也就失去了基礎,當然,這裡的才指的還是氣度,而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才華。《容止》篇第21則中,周伯仁評價王濛的父親王訥說“形貌既偉,雅懷有概”。這也是從才、貌兩方面來讚揚王訥的:魁梧而俊美,又有高雅的情懷和非凡的氣度。而周伯仁的下半句話也值得玩味,“保而用之”,王訥才可能卓有成就。也就是說,貌和才是需要珍視、保持並在生活中發揚光大體現出其價值的。這則故事的重要性在於,周伯仁的這句話指出了貌和才需要持續性,這意味著靈光一現的人是不會得到真正的肯定的。

之所以說才大於貌,從某種意義上也正是因為和貌相比,“才”的持續性有著更大的難度。雖然通常有美人遲暮之嘆,但是既然有公孫弘花甲之年以貌美而被賞識的先例,已經充分說明在古人看來,男性貌美的持續性並不短,短的是“才”,因為有些人的才可能是假裝的,對於假裝有氣度的人來說,也許只有在假裝的一刻才顯得“有才”,而在生活中的大部分時間裡不過是個俗人。

(本文節選自《演而優則士——〈世說新語〉三十六計》,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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