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讀中國·美詩欣賞|“站在冬天的橡樹下,我停止了歌唱”——歐陽江河

領讀中國·美詩欣賞|“站在冬天的橡樹下,我停止了歌唱”——歐陽江河

“站在冬天的橡樹下,我停止了歌唱”——歐陽江河

歐陽江河,男,漢族,1956生於四川省瀘州市,原名江河。

1979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間,他創作了長詩《懸棺》。其代表作有《玻璃工廠》《計劃經濟時代的愛情》《傍晚穿過廣場》《最後的幻象》《椅中人的傾聽與交談》《咖啡館》《雪》等。

著有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誰去誰留》《事物的眼淚》和評論集《站在虛構這邊》,其寫作理念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詩壇有較大的影響,現居北京。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10年度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站在冬天的橡樹下

我停止了歌唱

橡樹遮蔽的天空

像一夜大雪驟然落下

下了一夜的雪

在早晨停住

曾經歌唱過的黑馬

沒有歸來

黑馬的眼睛

一片漆黑

黑馬眼裡的空曠草原

積滿淚水

歲月在其中

黑到了盡頭

狂風把黑馬吹到天上

狂風把白骨吹進果實

狂風中的橡樹

就要被連根拔起

只聽一支曲子

只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個肖邦對世界

已經足夠

誰在這樣的鋼琴之夜

徘徊

可以把已經彈過的曲子

重新彈過一遍

好象從來沒有彈過

可以一遍一遍

將它彈上一夜

然後終生不再去彈

可以死於一夜肖邦

然後慢慢地

用整整一生的時間

活過來

可以把肖邦彈得

好象彈錯了一樣

可以只彈旋律中

空心的和絃

只彈經過句

象一次遠行

穿過月亮

只彈弱音

夏天被忘掉的陽光

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

一小塊黑暗

可以把柔板彈奏得

象一片開闊地

象一場大雪

遲遲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

但好象剛剛才走開

可以

把肖邦彈奏得

好象沒有肖邦

可以讓一夜肖邦

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

琴聲如訴

耳朵裡空無一人

根本不要去聽

肖邦是聽不見的

如果有人在聽他就轉身離去

這已經不是肖邦的時代

那個思鄉的、懷舊的、

英雄城堡的時代

可以把肖邦彈奏得

好象沒有在彈

輕點,再輕點

不要讓手指觸到

空氣和淚水

真正震憾我們靈魂的

狂風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

最溫柔的

手槍可以拆開

拆作兩件不相關的東西

一件是手

一件是槍

槍變長可以成為

一個黨

手塗黑可以成為

另外一個黨

而東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無窮的拆字法中

分離

人用一隻眼睛尋找愛情

另一隻眼睛壓進槍膛

子彈眉來眼去

鼻子對準敵人的客廳

政治向左傾斜

一個人朝東方開槍

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

黑手黨戴上白手套

長槍黨改用短槍

永遠的維納斯站在石頭裡

她的手拒絕了人類

從她的胸脯裡

拉出兩隻抽屜

裡面有兩粒子彈

一支槍

要扣響時成為玩具

謀殺

一次啞火

我居住在漢字的塊壘裡

在這些和那些

形象的顧盼之間

它們孤立而貫穿

肢體搖晃不定

節奏單一如連續的槍

一片響聲之後

漢字變得簡單

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

但語言依然在行走

伸出

以及看見。

那樣一種神秘

養育了飢餓

並且

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

讓我和同一種族的人

分食、挑剔

在本地口音中

在團結如一個晶體的方言

在古代和現代漢語的

混為一談中

我的嘴唇像是圓形廢墟

牙齒陷入空曠

沒碰到一根骨頭

如此風景

漢語盛宴天下

我吃完我那份日子

又吃古人的

直到

一天傍晚

我去英語之角散步

看見

一群中國人圍住

一個美國佬

我猜他們

想遷居到英語裡面

但英語在中國沒有領地

它只是一門課

一種會話方式

電視節目

大學的一個系

考試和紙

在紙上我感到中國人

和鉛筆的酷似

輕描淡寫

磨損橡皮的一生

經歷了太多的墨水

眼鏡,打字機

以及鉛的沉重之後

英語已經輕鬆自如

捲起在中國的一角

它使我們習慣了

縮寫和外交辭令

還有西餐

刀叉,阿斯匹林

這樣的變化不涉及鼻子

和面板

像每天早晨的牙刷

英語在牙齒上走著

使漢語變白

從前吃書吃死人

因此

我天天刷牙

這關係到水、衛生和比較

由此產生了口感

滋味

以及日常用語的種種差異

還關係到一隻手:它伸進英語

中指和食指分開

模擬

一個字母

一次勝利

一種

對自我的納粹式體驗

一支菸落地

只燃到一半就熄滅了

像一段歷史

歷史就是苦於口吃的戰爭

再往前是第三帝國

是希特勒

我不知道這個狂人是否槍殺過英語

槍殺過莎士比亞和濟慈

但我知道

有牛津辭典裡的

貴族的英語

也有武裝到牙齒的

丘吉爾或羅斯福的英語

它的隱喻

它的物質

它的破壞的美學

在廣島和長崎爆炸

我看見一堆堆漢字

在日語中變成屍首

但在語言之外

中國和英美結盟。

我讀過這段歷史

感到極為可疑。

我不知道歷史和我

誰更荒謬

一百多年了

漢英之間

究竟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如此多的中國人

移居英語

努力成為黃種白人

而把漢語

看作離婚的前妻

看作破鏡裡的家園

究竟

發生了什麼

我獨自一人在漢語中幽居

與眾多紙人對話

空想著英語

並看更多的中國人躋身其間

從一個象形的人

變成一個拼音的人

在一個角色裡呆久了

會顯得孤立

但這只是鬼魂

面具後面的呼吸

對於到處傳來的掌聲

他聽到的太多

儘管越來越寧靜的天空

絲毫不起波浪

他來到舞臺當中

燈光一起亮了

他內心的黑暗對我們

始終是個迷

衰老的人不在鏡中

仍然是衰老的

而在老人中老去的是

一個多麼美的美少年

美迫使他為自己的孤立辯護

尤其是那種受到器官催促的美

緊接著美受到催促的是

篡位者的步伐

是否一個死人

在我們身上踐踏他

關於死亡

人們只能試著

像在早晨一樣生活

如果花朵能夠試著

像雪崩一樣開放

龐大的宮廷樂隊

與迷迭香的層層葉子

纏繞在一起

他的嗓子恢復了從前的厭倦

暴風雨像漏斗和旋渦越來越小

它的匯合點暴露出

一個帝國的腐朽根基

正如雙魚星座的變體

登上劍刃高處

從不吹拂舞臺之下

那些秋風蕭瑟的頭顱

舞臺周圍的風景帶有

純粹肉體的虛構性

旁觀者從中獲得了

無法施展的憤怒

當一個死人中的年輕人

像鞭子那樣抽打

當他穿過血淋淋的場面

變得熱淚滾滾

而我們也將長久地

不能抑制地痛哭

對於我們身上被突然喚起的

死人的力量

天空下面的草地是多麼寧靜

在草地上漫步的人

是多麼幸福

多麼蠢

TAG: 肖邦英語可以一個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