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紅與黑》:野心家的肖像

《搖滾紅與黑》:野心家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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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張紫煊經濟學院2018級本科生

無處著落的音符在空曠逼窘的氛圍中掙扎紛飛,被隱形的邊界隔離出一個真空的世界。於連內心的吶喊只留下空乏的迴音,一切的苦痛終究還是要靠自己一片片拾起,拼湊出一個殘破的軀殼繼續在這個世界生存。

兩種顏色

陰差陽錯,我買了上海文化廣場的票。為了消磨高鐵上的午後,我又把司湯達厚厚的原著翻看了一遍。列車即將到達上海,我拉開窗簾的時候,窗外是灰濛濛的一層浮雲,將一切都撥弄得若即若離。東方巴黎即使已經把我擁入懷中,也不肯解下面紗露出本來的面目來。

我想起書中那個有鮮嫩面板、漂亮頭髮、又大又黑的眼睛的男孩,當他掀起馬車的窗簾凝視著巴黎,巴黎是否也是這樣對待他,畢竟巴黎的冬天也是這樣愁雲慘淡。偉大的城市和傲慢的德拉莫小姐或許有著某種共同之處,總要先給人一個下馬威。

我想於連是愛巴黎的。在第四十四章的末尾,他說道:“啊!該死的外省人!要是在巴黎,我不會如此受人侮辱,那裡的人招搖撞騙起來要高明得多。”你看,在他眼中,巴黎的醜陋也是高階的。

上世紀有一位離經叛道的女詩人叫做弗朗索瓦絲·薩岡,她說:“人們因為討厭自己,才會去愛別人。”於連,這個木匠的兒子,因其俊美的外表和過人的學識,奪得了市長夫人和名門淑女的芳心。一個是虔誠的、單純的貴婦,一個是高傲的、羅曼蒂克的千金,無論是紅玫瑰還是白玫瑰,都原是於連本不配擁有的尊貴。

於連偏要自己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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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瑞那先生家

如果巴黎這座城能化作一個人,血液中流淌著雍容華貴的塞納河,面容被藝術與美的空氣雕琢,張開胸懷呼喚著英雄讓他在自己的懷抱中安睡,那麼這個人就是德拉莫小姐。於連愛慕德拉莫小姐,就如同他愛慕巴黎一樣。他要佔有,要征服,要讓高高在上的女神委身於他。對於連來說,征服巴黎的女兒幾乎可以與拿破崙征服巴黎比肩。

然而於連或許沒有意料到,當他志得意滿折下這隻玫瑰時,玫瑰的刺也深深扎進他的血肉中。

或許在一開始,他只是出於自負和功利,把情場當作無緣踏上的戰場,將瑪蒂爾達高高在上、銅牆鐵壁的心當作一座等待被攻克的堡壘。“戰時當輕騎兵上校,平時當使館秘書,而後是大使……德拉莫爾侯爵的女婿還怕有什麼對手不成?”(第四十二章)而在收緊攻勢的時候,他作繭自縛,讓自己也深陷其中。他為了這位貴族千金幾近瘋狂,在意念中捏造和攻擊那些出身高貴的情敵,猶如最偏執的神經病一樣舉止癲狂、全無理性。對自己容貌和才能的自負與出身的自卑猶如一株並蒂花,嘬吮他的心血而活。“在宣佈永遠斷絕來往的當夜裡,於連幾乎要發瘋了,因為他心裡不得不承認他愛德拉莫爾小姐。”

這種極端的情緒並非是一蹴而就。實際上,在與德瑞納夫人的關係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於連卑微的流露。當德瑞納夫人要求他離開時,他甚至跪下來、留著眼淚祈求寬恕。這種軟弱讓於連心生恐懼,讓他不敢在下一場感情中把自己置於弱勢者的地位。在遇到瑪蒂爾達的時候,他們的愛情更像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而非像他與德瑞納婦人一樣小心翼翼的試探。他絕不在瑪蒂爾達面前露出任何在意和卑弱,猶如威爾第的歌劇《弄臣》中小丑非要對所有王公大臣露出不可一世的姿態,是為了掩藏自己眼眸中對特權階級深沉的畏懼。

瑪蒂爾達的愛猶如他的荊棘冠,給予他榮耀,又讓他滿頭鮮血。得到她的愛是一種成功,而愛上她又是一種失敗。對於於連而言,瑪蒂爾達的愛使自己成為她的主宰者,彌補了她所在的階級在法庭和政府中對於連擁有的主宰權力,讓於連心中的天平達到了微妙的平衡。然而當愛的砝碼對等之後,天平再一次傾斜了。不平等,是於連心中的潘多拉魔盒,一旦被觸及,陰暗、扭曲、偏執、衝動都爆發出來,不可收拾。

如果要為他做一幅畫像,也許很難捕捉他美麗的容顏,因為那頭顱必然揚得很高,高得什麼玉葉金枝都攀不上,彷彿帶著無形的冠冕。而當畫家誠惶誠恐地低下頭,就錯過了他余光中草木皆兵的審視。自尊與自卑,或許本是一堆孿生兄弟。就像於連在囚牢中說的那樣:

“每個人心中都有兩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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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幕後花絮

若愛是赤紅色的鮮血,汩汩地流動著,於連留給人的輪廓便猶如油漆一樣是粘稠的黑,彷彿留在城市廢棄區的塗鴉,雜亂一片。

一種結局

所以於連到底是怎樣的?

司湯達似乎很不屑於描寫於連的容貌,待這顆頭顱落地之後,我們連他的頭髮是什麼顏色都不知道。

可是他明明那麼鮮活。他就在那裡,糾結、撕裂、張皇、迷茫,跟走在CBD燈光下你我的背影似乎沒有太多不同。司湯達將所用筆墨傾灑在了他的內心活動上。他的思緒瞬息萬變,猶如不曾停息的海面,波濤迭起、暗流洶湧、變幻莫測,頗有意識流文學的先流之兆。

這無疑給音樂劇的形象塑造一個很大的難題。然而,當看到C me站在舞臺上的那一刻,一切質疑與煙消雲散,猶如言行自愧的列諾瓦夫婦,徹底被他的魅力征服。

角色的舞臺展現力無疑是評判一出音樂劇的關鍵因素。舞臺和書帶來全然不同的視覺盛宴:音樂劇需要把文字構建的世界具象化,透過演員在舞臺上的表演傳達給觀眾。那麼,我們首先把目光投向舞臺。

從舞臺佈置來看,相比故事背景時間相同的法國音樂劇《搖滾莫扎特》、《巴士底獄的戀人》,整個舞臺非常精簡,佈景、舞蹈演員、多餘的道具,一概沒有。但正是這種極簡化的現代式舞臺設計,讓整部劇的氛圍更加聚焦、凝重,讓於連內心的獨角戲更富有張力。為了平衡這種壓抑感,背景板上的光影投射很好地渲染出了這種虛無縹緲的質感。更妙的是,它將古典和現代用一種戲謔的方式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無論是用雙手搭建出來的紙片宮殿,或者是名畫剪影的貼畫式合集,都給觀眾以簡潔明快又不失藝術感的審美享受。二樓的樂隊更是神來之筆,他們背對著光留下剪影,彷彿007電影的開場一樣炫酷無比。很少會有音樂劇會把樂隊擺在顯眼的位置,《搖滾紅與黑》對於樂隊的設計打破了觀眾和劇之間的次元壁,讓它有了一種live show的搖滾感。並且,由於空間上的壓制,樂隊給人一種奧林匹斯山上眾神的即視感。他們撥弄著手中的樂器,彷彿撥弄著劇中人物的命運。你看,尊貴如德拉莫小姐,也被他們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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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曲《榮耀向我俯首》

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於連出場了。可以說,於連作為男主角的塑造,是《搖滾紅與黑》最大的成功。

於連最先給觀眾的是一個背影,然後他轉過身,眼中有迷茫,但是更多是桀驁不恭的凌厲。他渾身滿是不可小覷的氣場,走在眾人之中,倒更像是一個貴族。但是他的頭一直是微微低下的,捲髮正好垂下來讓他的眼眸遮遮掩掩,或許這種動作是他內心惶恐不安的表達。這就是於連的舞臺形象。整部劇下來,於連的動作不多,幅度不大,更多時刻都是一個緊繃的、謹小慎微的狀態。讓他在最後爆發的時刻顯得極為富有張力,那種“我笑世人看不透”的癲狂,不用有太多戲劇性的表演,就足以給觀眾帶來震撼。

在音樂劇中,角色歌的旋律和歌詞是渲染一個形象最直接的手段。於連的歌總帶著抹不開的哀愁和焦慮。無處著落的音符在空曠逼窘的氛圍中掙扎紛飛,被無形的邊界隔離出一個真空的世界,內心的吶喊只留下空乏的迴音,一切的苦痛終究還是要靠自己一片片拾起,拼湊出一個殘破的軀殼繼續在這個世界生存。他對於德瑞納夫人的愛是小心翼翼,對於德拉莫小姐的愛是患得患失,除了“榮耀向我俯首”,他似乎沒有那一首歌是毫無保留地釋放了自己。他沒有太過於撕心裂肺的曲調,總是很緊張,但又沒有達到一個爆發點。一場金戈鐵馬的命運交響曲已經緊鑼密鼓蓄勢待發了太久,緊湊的節奏直奔石破天驚之結尾而去,等待著最後的高潮。終於,在於連的審判上,德拉莫小姐那一聲肝膽俱裂的:“不!”就像是崑山玉碎一般的最高音,讓一場觀眾終於放下了高懸的心,等待最終的結局猶如雪花一樣安詳、靜謐的緩緩落下,將這一場鮮血與骯髒盡數用一片白掩蓋住。

是的,靜謐,安詳,是《搖滾紅與黑》帶給我的深層次感受。安詳是命運以有條不紊地節奏將於連推向最後的悲劇。靜謐是真空下的虛無。真空,是於連與其他人之間的距離,無論於連內心如何虎嘯龍吟,周遭都以這個世界的秩序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那一首《榮耀向我俯首》,竟從不曾有真正的聽眾,只是於連內心的自說自話。多麼虛無啊!到頭來都是空歡喜一場,於連一無所有地來,也一無所有地去,那些烈火烹油,原本都是光的捉弄,若伸出手去抓,掌心只能留下一片黑暗。

值得一提的是,德瑞那夫人這個角色被詮釋的很立體。一個虔誠地信奉著主的教徒,一個政府要員的妻子,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卻幹了最不為主所容的事:說謊和偷情。夫人這個角色非常複雜,帶著小女孩的單純,甚至是幼稚,但是有透著熟婦的風韻。演員很好的找到了這個平衡點。她舉止徐徐,不慌不忙,端莊練達,相比於連,她的壓抑和糾結並不顯而易見,但也並不深刻入骨,可見演員對於角色的掌控力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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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瑞那夫人

總體而言,“搖滾紅與黑”的基調把控得非常到位。法國大革命是斷頭臺刀片的反光、街壘上橫流的鮮血和不斷起草又被廢除的法案。甜膩、古典、纖巧濃豔,都不合適,唯有金屬冰冷的質感和搖滾之肆意,方有淋漓盡致之痛快。飾演於連一角的C me的煙嗓本就自帶搖滾氣質,女性角色比如德瑞納夫人的嗓音也不同尋常:低沉、暗啞、富有磁性,難以言說的性感與魅惑,猶如雪白脖頸間的繫著一條紅色choker,有鐵鏽味的玫瑰香,是死神喃喃低語的蠱惑。

然而不可否認,“搖滾紅與黑”還是存在明顯的短板。與其說它在講述司湯達筆下的故事,倒不如說這是一場於連的內心咆哮。情節是跌宕起伏的,但並不能算層次豐富。對比同樣是由鴻篇鉅作改編而成的《巴黎聖母院》和《悲慘世界》,《搖滾紅與黑》的演出時間就較短,限制了內容的豐富性。況且,雖然雨果的二部著作篇幅更長,但是大段的自然和人文環境描寫在音樂劇中可以以簡短的對白或者佈景迅速表達給觀眾。其主要劇情靠衝突推動,可以透過盛大的重唱展現;反觀《搖滾紅與黑》,情節推動主要依靠人物性格發展,這就對於前期人物性格塑造提出了要求。其實這並不難,因為司湯達有大量的心理描寫,都可以透過詞曲和旋律來展示。很遺憾的是,豐富的內心變化在音樂劇中並沒有得到充足的展現。在時代背景上,雖然有一個敘述者的角色來介紹和推動劇情,但是並沒有起到像德國音樂劇《伊麗莎白》中的刺客魯契尼一樣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司湯達的原著《紅與黑》中,於連讓瑪蒂爾達將他們的兒子交給德瑞那夫人當做傭人撫養。可悲莫過於此。抗爭了一生的於連屈服了,順從地躺在鍘刀下得到了自己的審判。這算是對他的偶像拿破崙的一種效仿嗎?兩個異端,一種結局。試圖打破既定旋律的不可諧音,終究都被抹去了。臺上眾生在結尾曲中暫停,成了那血紅汙糟世界的一副剪影。當觀眾散去,音樂再一次響起,美酒佳釀朝歌夜弦,依舊是昨日景象,就像鐘錶指標重蹈覆轍。

明天,又是新的昨天。

微信編輯|楊春序

圖片來自聚橙音樂劇官方微博、劇組官方推特、徐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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