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娃(郝炳歷)——華縣皮影史上越不過的界碑!

雙手對舞百萬兵

作者 沙 垚

2008年8月8日,北京奧運,普天同慶。華縣大明鎮呂塬村的人對奧運並不關心。雖然他們也會談論奧運,但是奧運終究不是他們的。

他們還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著。這幾天玉米到了吐籤子的關鍵時期,但是久旱未雨,玉米迫切地需要灌溉,否則可能大量減產。塬上灌溉的水,除了雨水之外,都是來自橋峪水庫。前幾天水庫的裝置出了問題,水不能被送達村裡的水渠,村民們急得很。兩天前,裝置終於修好了,但上游用水量大,處於下游的呂塬村只能等到晚上才有水。

忙娃(郝炳歷)——華縣皮影史上越不過的界碑!

華州塬上農田 流年來襲攝

大概晚上七點多鐘,村裡的巷道里三三兩兩全是人,他們扛著鋤頭走來走去,神情迫切的樣子。有人走到很遠的地方守著,一旦來水,他會大叫一聲,全村的人便開始挖溝準備。遠遠看去,整個村子的男人就像一個備戰的軍團,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提高戒備,一旦看見水,他們就立即撲上去。

在人群裡,發現了劉華和呂自強(後槽)。他們也偷偷地從雨田跑回來搶水,明天一早再偷偷地回雨田。

大概晚上十一點多,水來了。聽村民說,水來得太晚了,這一夜也就只能澆一畝多的地。村民夜裡還在著急,可是第二天一早就大雨傾盆,終於不再缺水。

我和劉華、呂自強坐在田頭,黑乎乎的,實在無事可做,就胡亂聊天,說起了郝炳歷,藝名忙娃。這個人是華縣皮影史上越不過的界碑。

一次在出租車上,中央美院的靳之林老先生跟我談起這個人,他說,全國各地都有皮影戲,唱腔各地不同,唱得再好也只是一家之長,獨具地方特色而已。但是挑籤就不一樣了,不管在哪裡,皮影娃娃都是用兩隻手挑出來的,這手藝全世界都一樣。一個高超的籤手,全國各地都會向他學習,敬服他為大師。郝炳歷就是這樣一位大師。靳之林稱他為“中國第一號皮影籤手”。

忙娃(郝炳歷)——華縣皮影史上越不過的界碑!

郝炳歷在“臺北國際偶戲節

”新聞釋出會現場臨時撐了個亮子,舞弄了幾下皮影,便引來了記者的圍觀。

張韜攝

可惜我沒有緣分見到他了,他在2000年駕鶴西歸。他留下了很多傳奇。華縣唱皮影的人都知道一個俗語,“釘子轆轆繩,元娃打得紅,貴勝耍得能,都不如忙娃有靈性”。很多見過郝炳歷的村民這樣問我:“你知道怎麼表演一個窮人家嗎?”

郝忙娃把一張牛皮桌子故意不擺平,皮影人稍稍用力,桌子就傾斜歪倒。這時忙娃用小紙塊墊在一個桌腳下面,桌子才平了。在緊張的表演時,這樣純熟的技術,這樣靈動細緻的心思,堪稱一絕。我從接觸皮影到今天,見過大大小小皮影演出上百場,卻從沒見過一個籤手能做到這一點的。

靈機稍稍一動,就能活靈活現地用一點來表現貧窮但樂觀的精神狀態。而且這樣的敘事和表演方式,是村民們十分認可的,他們大多會心地笑了。因為自己的表演技術,所以演戲時與觀眾出現情感上的互動,能不是大師?

再舉幾個例子。表現農村人哭,一般的籤手,會把兩隻手向前,舞動袖子,顫抖身體,但忙娃不是,他會拎起一隻袖子,掩蓋在眼睛上,輕輕晃動頭顱,這樣顯得含蓄和真實,像極了農村婦女的哭泣,一般演到這裡,農村人都會哈哈大笑。再比如,《虎皮仙》,也叫《虎皮傳》,說一次書童劉貞跟著主人劉益中去山上,突然劉益中跪下來了,書童轉過臉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跪下,忙娃能把書童茫然的表情和感情表達出來,站起身,書童還會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這些都是自創的,是從生活中來的。

我想起老藝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演苦戲引人淚巴巴,演樂戲惹人笑哈哈,自古道戲假情不假”,雖然皮影是一種木偶,但裡面的感情跟社會上的人是相通的。

忙娃(郝炳歷)——華縣皮影史上越不過的界碑!

郝炳歷在臺北一廣場與臺灣著名掌中戲老藝人、90歲高齡的黃海岱先生互換皮影和布袋娃娃,交流技藝。張韜攝

他的演技手藝據說是祖傳。貴勝是忙娃的外祖父,民國時期華州有名的皮影高手。忙娃自幼看外公演皮影,回家就用心琢磨,不斷練習。後來跟著謝德龍搭班唱戲,經過謝德龍的點撥才似此般行雲流水,出神入化。他說:“好籤手不但要有手技,而且還要有心計。”張韜老師這樣形容的:

他的雙手不但能舞動千軍萬馬,執刀鬥戈,在平靜的銀幕上,突然間騰雲駕霧,超越時空;而且能在悲腔戲中,將影人哭泣時的抽搐和一呼一吸,都能表現得淋漓盡致,微妙動人。在《雪豔渡江》的摺子戲裡,天上烏雲飛滾,江上波浪滔天。一根竹籤一搖一擺,好似那木槳撐船。兩個影人一上一下,就像一葉小舟漂泊在風雨欲來的江面上,使原本無水無船的皮影亮子,宛然顯現出一幅乘風破浪的畫面。真是出神入化,惟妙惟肖。

盛讚忙娃的話我聽得多了,但張韜的這段話,是我見過的最有描述性、最生動,也最富有感情的。

劉華突然跟我說,忙娃的手藝不僅僅是祖傳,他有傳奇經歷。他告訴我,忙娃較多在渭北塬上演戲,有一天,天降大雨,忙娃剛好一個人趕路,就去路邊一戶人家避雨。遇到了一個老婆婆,老婆婆眼睛已經瞎了,還坐在那裡紡線。他們不免聊上幾句,當老婆婆得知眼前的人是忙娃時,差點摔了一跤。劉華說,可見忙娃在渭北塬上的影響力。但是老婆婆隨即鎮定了,問忙娃能否表演“十大本”,忙娃說他不能表演全部。老婆婆說,我是李十三的孫媳婦,今日有緣,我把我家的戲全都傳授給你。於是老婆婆說戲,忙娃演戲。

劉華總結了一下,說:“華縣關於‘十大本’的傳言很多,‘十大本 ’是什麼都有很多爭議,但是我們唱戲的都聽忙娃的。”言下之意是,華縣皮影圈內,對“十大本”的權威解釋源於這個故事。

後來,國慶節前夕,又和人聊起郝炳歷。郝炳歷在最後的日子裡不斷跟別人說,我懂的戲不能爛在我的肚子裡,然而他走得匆忙,終究還是沒有傳下來。

呂崇德連連嘆息。

忙娃是得胃癌死去的,和劉正宏一樣,他並不知道自己是胃癌,只是覺得有點胃疼,吃東西不舒服,去醫院一查,已經是晚期了。他一生在塬上唱戲,他沒有想到他生命最後的五年,他會坐上飛機去日本、德國、比利時、盧森堡、中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演出,他更沒有想到,當他興致沖沖地向世界傳播華縣皮影時,他即將離開這個世界。

他給別人唱了一輩子的戲,見慣了婚喪嫁娶,最後,在他下葬前的那個晚上,陪伴他靈魂的正是那首他唱了一輩子的《劉備祭靈》。

忙娃(郝炳歷)——華縣皮影史上越不過的界碑!

郝炳歷的徒弟劉正宏為師傅穿白戴孝並搭臺為師傅演送葬戲。張韜攝

他的徒弟劉正宏和同行們在他家的院子裡架了兩個臺子,同時開始唱皮影戲,這或許是把老人家送去另外一個世界的最好方式。張韜說,“(郝炳歷)在眼花繚亂、激情奔放的皮影表演和輝煌衰落、跌宕起伏的遊戲人生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他真正地為皮影而生,為皮影而活,最終在牽魂落魄的碗碗腔音樂中而去……”

劉華和呂自強都說,忙娃是個性情中人,他生前常常說:“能懂江湖言,必是窮命人。”他一生都在闖蕩“江湖”,他和老伴兒之間的感情相當好。

傳說還有這麼一個故事,1995年,他去臺灣演出,在高雄的沙灘上,老人家第一次看見奔騰的大海,他把鞋脫了,赤著腳去踩水。攝影師很激動,想抓住這個瞬間,可是從左邊拍,老人把鞋放在右邊;從右邊拍,老人把鞋放左邊。攝影師很好奇,跑過去看看,才知道那雙鞋原來已經破了,老人不好意思讓別人看見。但他一直穿著這雙鞋,因為那是他老伴兒一針一線給他衲出來的。

忙娃(郝炳歷)——華縣皮影史上越不過的界碑!

郝炳歷在臺灣高雄的大海邊,生怕海水打溼了老伴最後親手給他做的那雙布鞋。張韜攝

攝影師張韜用一張黑白照片記錄下了這個瞬間,郝炳歷坐在沙灘上,提著一雙鞋想要藏起來,羞澀的表情,海浪撲面而來。我曾長久在佇立在這張照片面前,我一直在想,老人在坐在沙灘上的時候,他的心裡在想什麼。

在華縣就是這樣,每一個藝人都是一本書,他們的人生是你無法想象的傳奇和生動,當你不經意間翻開了一頁,你會被他們生命的堅韌和藝術的張力所俘獲,無法自拔。

奧運,中華民族在沸騰。

然而這個晚上,呂塬村的村民們在等水,玉米的豐收比什麼都重要。而我,在這個晚上聽到了一個曠世的故事。我深深感慨,自己到華縣,晚了幾年。沒有看過潘師和郝師搭檔唱戲,將是每一個喜歡皮影戲的人終生的遺憾。

錯過了,不會再來。

回到北京,常常在深夜看幾段潘師和郝師90年代末錄製的影片,每每感懷一番,其韻味是永遠無法跟現場相比的。

原文來源:《土門日記》

原文作者:沙 垚

整理編輯:華州文史薈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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