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在“枯”的無限可能性中,一種美學傳統完成復活

數年前去合肥,詩人葉丹曾帶我去黑池壩參觀。和很多城市的河流相比,它並沒有顯現出它的獨一性。但是,《黑池壩筆記》的出現,匡補了它作為文學地理的缺失。《黑池壩筆記二集》則延續著前著的精進,推進著這種可能性。陳先發曾經在回答他寫作的涉獵時說過,“地理與輪迴的雙重教育”。正因為筆記的出現,讓黑池壩具有了文學意義上的地理學。

陳先發:在“枯”的無限可能性中,一種美學傳統完成復活

《黑池壩筆記二集》,作者:陳先發,版本:安徽教育出版社 2021年6月

“隱身術之歌”

陳先發的詩歌寫作,始終貫穿著一種相對恆定的美學原則——當然,這肯定是建立在對早年自我的不斷否定之中。而當他寫出《前世》《街邊的訓誡》《偏頭疼》《魚簍令》等一批作品之後,他的美學風格已經形成了一種恆定的模式。他不再執迷於早年對於西方文字的迷戀,他在傳統美學中找到了自己的“隱身術之歌”。當然,這也不是一種單純地尋找傳統之路的寫作,而是在現代性的框架下形成的一種對於傳統美學的自省式深挖。

當然,他整體美學風格的完成還是在《九章》出現之後。評論家霍俊明說,從文字內部來看,陳先發的《九章》也體現了複合和綜合文字的顯著特徵,是融合的風物學、詞語考古學和共時性意義上詩歌精神的共振與互文。就《九章》而言,生成性與邏輯性、偶然性與命定性、個體性與普世性是同時進行的。

《九章》的特殊之處正在於其每一組詩的相互關聯的連環構成,這種形制的詩歌,在漢語詩歌裡是一種異質化的實驗。它的強大之處在於,這是一種苦行僧式的自覺寫作。這種詩學實踐,可能已經讓他喪失了一批潛在的讀者——對很多人而言,陳先發先前的短詩雖然也有晦澀之處,但它們就像一個個單體動物,在細讀之中容易找出它的經脈。而《九章》的複雜性,在於其莫比烏斯環一樣的結構形成了一種天然的閱讀冒犯,這更像是為詩人、評論家而非普通讀者寫作的一個系列作品。

“強大的詩歌是難讀的,其可記誦性源自艱難的愉悅,而艱難到一定程度的愉悅就是一種痛苦。”哈羅德·布魯姆在《文章家與先知》中如是說。 這時候,《黑池壩筆記》系列的推出,無疑是在給《九章》鬆綁,它語言的迷人一直為讀者所青睞,而其難讀又讓很多人望而卻步。

陳先發:在“枯”的無限可能性中,一種美學傳統完成復活

《黑池壩筆記》,作者:陳先發,版本:安徽教育出版社 2014年9月

“一座語言的無樑殿”

在《黑池壩筆記二集》當中,所燭照的是陳先發的詩歌美學經驗。傑出詩人的隨筆集,都為大家所熱愛。近年來,布羅茨基的《小於一》《悲傷與理智》,扎加耶夫斯基的《兩座城市》,赫貝特的《海上迷宮》、沃爾科特的《黃昏的訴說》都為讀者帶來了新的閱讀體驗。在這些隨筆裡,詩人們化身為一個講述者,而不再扮演詩歌裡的先知。

雖然該作品所討論的,兼及現象學、哲學、語言學、社會學等知識,但整體還是以詩歌、詩學為主的。甚至,在討論以上知識的時候,我們也能感受到一種詩意的外延。在討論黑池壩的定義時,陳先發使用了這樣的話:“三月暮晚/水濁舟孤/鷺鳥青白/影稀墨淡/虛實交加/呼吸綿長/黑池壩是什麼?/一座語言的無樑殿”。

這座語言的無樑殿是一個啟示錄。在《黑池壩筆記》系列之中,我們開始感受到一種“枯”的姿態。在中國的審美中,“枯”一直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在禪宗文化的引領下,日本還將此延伸,發展出獨具一格的“枯山水”。 蘇軾在《評韓柳詩》中說:“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精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澹者,謂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是也。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佛雲: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晚年的蘇軾認為,“枯澹”是“絢爛之極”後的返璞歸真,是“在巧若拙”,是大美簡言,是平淡而有至味。

經過幾個世紀的變遷,枯的文化卻成為了一種暗能量。它像被法國人珍藏在湖底的好紅酒,被專案和湖水挾持,不能變幻出它歷久彌新的芬芳。陳先發說,枯,作為一個偉大的美學主題,是中國文化最為靈動和特異的一脈,如今真的快死掉了。在這個沉溺於視覺與感官之樂的世代,加上科學與技術對人類生存方式的猛烈重塑,養成“臨枯之心”“親枯之眼”的土壤已經乾涸、板結。

這種對於“枯”的摒棄確實已經滲透到社會的實踐當中。每年人們經過西湖時,總是迷戀楊萬里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人們不會想到,蘇軾在經過西湖時,殘荷帶給他不一樣的生命體驗。這些對“榮”的迷戀,也在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創作。曾幾何時,氾濫的抒情把持著話語權,節制的語言被關押。在陳先發這裡,枯的姿態又重新被提及。對於枯,他甚至是迷戀的。“二四”條目中這樣寫道:“每年冬末,遍地枯藤,欲迎初雪。隔著散佈浮冰的湖面說話,聲音沉不到水下去,總有人不甘心,想說清些什麼。夜間,破冰之聲輕而凜冽。有一種確切的忍受。這是一年中最好的時辰。”

陳先發:在“枯”的無限可能性中,一種美學傳統完成復活

《寫碑之心》,作者:陳先發,版本: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1年10月

“枯”,是一種登臨

在東方經驗裡枯的體驗,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在對照著西方所常常提及的“晚期風格”。從蘇軾的論述中,我們也能感覺到這種傾向。薩義德在《論晚期風格:反本質的音樂與文學》縱觀近現代西方文學與音樂大家的晚年作品,注意到一種特殊風格。一般以為歲月與經驗賦予大師一種“和諧與寧靜”。或與人生難題和解,或成就圓融的智慧。但在貝多芬、施特勞斯等例子裡,晚期風格不僅不見圓融與和解,反而呈現矛盾、孤僻,甚至自我放逐的傾向。這是薩義德所謂逆向反常的創作。在此,時間發生錯置:創作者越過生命頂點,感受到時不我予,反而有了特立獨行、自甘異化的衝動。晚期風格每每引人側目,但在晦澀甚至古怪的作品中,我們感受到藝術家放出奇招,彷彿與時間的必然性相抗衡。

是的,如果我們從經驗出發,往往會認為這種“枯”就是一種返璞歸真,或者說“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作為一個現代詩人,陳先發早就越過了他的藩籬,他所理解的枯,不是對傳統意義的複製貼上。他的“枯”有一種更博大的注入,這是一種被全新闡釋的“枯”。

最近,陳先發創作了一組新詩——《枯七首》。其中第一首是這樣的:每年冬天,枯荷展開一個死者的風姿/我們分明知道,這也是一個不死者的風姿/漸進式衰變令人著迷/但世上確有單一而永無盡頭的生活/枯的表面,即是枯的全部/除此再無別的想象/死不過是日光下旋轉硬幣的某一面/為什麼只有枯,才是一種登臨。

在這裡,陳先發將“枯”解讀出兩個層面,枯的表面即是枯的全部,而“枯”,才是一種登臨。這是一種對枯的全新的理解和闡釋。第一個層面向我們展示了枯的路徑和意義學,第二個層面向我們展現了對“枯”的一種讚頌——登臨。

對於枯的闡釋,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映象。它絕不是陰鬱的集合體,而是中國文化中精神化符號的濃縮。從地理學意義上講,陳先發出生的安徽桐城孔鎮已經凋敝,站在黑池壩上,他以枯的姿態在給中國詩歌進行著某種瘦身運動。

確實,在他所有對枯的闡釋中,“看上去,枯是一種困境。但它不是思的困境和詩的困境,對詩而言,枯正是不二的樂土。它充滿誘惑恰是因為它僅僅看上去是某種困境,‘僅僅’二字,給了詩人無比清晰的自我定位和自我確信。一個詩人最出色的能力在於他對‘枯’有著強勁的浸入能力。”

在我們的寫作中,“枯”已經遠離了。而陳先發依然在召喚,他在《黑池壩筆記》系列裡向我們展示了枯的姿態,而在寫作中,不僅是《枯七首》,他形成個人美學風格後的寫作,都是在向“枯”靠攏。比如,他從不追求長句,遵循漢語的語言規律,他的短句子向來迷人。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是“枯”的信徒。而在意象的取材中,他的選擇也是一種“枯”的姿態。

我想,理解了“枯”在陳先發作品中的分量,也就能解讀出他美學的中樞神經。他為我們重新定義了當代詩歌美學,在枯的無限可能性中,一種傳統完成了復活。

作者|趙俊

編輯|張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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