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一條美人魚

本文為小說酒館系列033篇,選自日本作家川上弘美的《不放開你》,是一則關於“美人魚”的有趣故事。

也許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藏著他自己的“美人魚”。這篇小說有沒有觸動到你呢?歡迎留言與大家分享你的閱讀體會。

放生一條美人魚

▲川上弘美,1958年出生,日本當代女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故事開始》《神靈》《沉湎》等。川上弘美的小說中常會在貼近現實的日常生活中混入幻想的世界,對女性的心情刻劃入微,常常創造一個個奇幻的童話世界。構築這個神奇世界的支柱,是作品中大量出現的異化生物形象,因而她也被譽為“東方卡夫卡”。

兩個月前,榎本告訴我,他在旅行途中得到一件奇妙的東西。

榎本是畫家,又是高中老師,就住在我的樓上。因一起擔任自治會幹部,我們便成了朋友。有時,他會打電話給我,“香咖啡準備好了!”我就嗵嗵嗵地登上樓梯到他的房間裡喝咖啡。聊一會兒天,再嗵嗵嗵地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們僅僅保持著這樣的關係。

榎本的房間同我的結構雖然完全一樣,感覺卻截然不同,對於單身漢來說,還稱得上乾淨、整齊。繪畫工具、榎木喜好的照相機及與此類專業有關的雜誌在房內隨處可見。與我的相比,他的房間整體上有一種線條分明的感覺,挺有味兒的。

榎本的咖啡說“香”是有原因的。用咖啡研磨機將咖啡豆研成粉末,再用布濾溼,然後慢慢注入燙得溫熱的咖啡杯中,香氣和味道都極好。正因為如此,只要榎本來電話叫,即使手頭有事,我也會暫且放下,登上樓梯。

最近榎本沒有來電話。自從兩個月前接到“得到一件奇妙的東西”的電話以來,他沒再請過我。他沒告訴我那個奇妙的東西是什麼。“很快你就會知道的,”榎本當時這樣說。櫻花已經開了。我房間前也有一棵高大的櫻花樹,風一刮,花瓣就會落到陽臺上來。

從榎本的房間應該正好看見櫻花樹樹梢。櫻花還沒有盛開,但風大的時候,還是有一些花瓣被吹散飄落。我揀來陽臺上的花瓣,放在裝了水的碟子裡,淺桃色的花瓣輕柔地漂浮在水面。正在此時,榎本打來電話。“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事?”榎本說。我踏著樓梯上去,按響了四〇二號的門鈴。

門一開啟,就聞到了一股異味。一邊琢磨著這到底是什麼味兒,一邊脫了鞋。環顧室內,雜誌、擺在架子上的照相機、畫架、畫了一半的畫,榎本的房間沒有變化。

“我去倒咖啡。”榎本說著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我適應了房間裡的空氣後,反而越來越弄不明白剛進來時聞到的那是股什麼味兒,甚至懷疑起是不是聞到過那股味兒。

“快,請,請!”榎本兩手端著咖啡從廚房出來。好像瘦了。

榎本先生,最近好嗎?我問。榎本皺著眉回答:

“說好也行,說不好也行。”然後笑了。

“這等於沒回答,”他又笑著說。我也笑了,隨後喝起了咖啡。這次的味道也非常好。真香,我說。榎本點點頭,接著。

“兩個月前,”他開始說。榎本不是那種愛賣關子的人。他彎腰坐下,講述了下面的故事。

兩個月前,沿著海邊一直南下旅行了一次。回來的前一天,在漁村的一家小旅館下榻。旅行的最後一夜我往往難以入睡,這天夜裡也是,一直聆聽著波浪聲,沒有絲毫睡意。半夜起來出門,順海邊走去。沿岸公路的路燈可以照到沙灘上。遠處,波浪衝擊的沙灘上堆放著一些魚網。我邊走邊準備找一個地方坐下來,不知不覺就來到放魚網的地方。我下意識地看了看魚網,忽然發現網裡有個東西。它一動不動,個頭比金槍魚小,卻又比鯛魚大,魚尾很長,從鰭到肚邊鑲嵌著很大的七彩鱗片。肚子以上沒有鱗,露出白皙、光滑的面板。長長的頭髮纏繞著上半身,透過頭髮的縫隙可以瞥見豐滿的胸部。它的頭朝向另一面,看不見五官。從頭髮的中間露出耳朵,上面也有細小的彩色鱗片。我一面注意它是不是在呼吸,一面繞到能看見臉部的一側。只見眼睛和嘴閉合得緊緊的。這眼睛和嘴都像是用刀在潔白、柔軟的石頭上剜刻出來的,鼻子則像是這塊石頭上一點點捏出修整而成。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才發現肩膀在上下輕微顫動。它好像是活的。活的,它像是一條美人魚。只有成年人的三分之一大小。對,就是美人魚。

放生一條美人魚

這麼說,你說的那件東西,是美人魚?我吃驚地叫了起來。

“沒錯!”榎本用手捋著鬍鬚回答。

哎?美人魚那麼小?我問。

“別的美人魚有多大我不知道,”榎本說。

兩個人不由地相互對視了一下,我不知道還該問些什麼,正在我沉默的時候,榎本開啟浴室的門,叫我進去。

啊,美人魚!浴槽裡有三分之一的水,美人魚在裡面遊著。游到一頭折回身,再游到另一頭又折回身,重複著同樣的動作。美人魚緩慢地來回遊著,有一股強烈的海潮味兒。剛進門時聞到的,一定就是這股味兒。美人魚長長的頭髮飄蕩在水中,它根本不看我們,自顧自地往返著。

“就這麼回事,”榎本說。

原來是這樣,我回答。“這樣”是怎樣呢?美人魚從我們進來後就一直在水中不停地往返著。

它一直都這樣遊著?榎本點著頭。

“只要肚子不餓。”

美人魚,我剛要叫卻嚥了回去。這個人,我改口道。不知道美人魚是不是聽得懂人類的語言,如果是我,大概會有一種自己被異類直接用“人”來稱呼時的不快。但拿不準用“這個人”稱呼是不是合適。

這個人,一直在這裡?

“一直在。從我帶回來後。”榎本從浴槽旁的盆中取了一條竹莢魚遞給美人魚。

美人魚停下來,兩手捉住竹莢魚的頭和尾,靠在浴盆上,像吹口琴似的將竹莢魚從頭到尾在嘴裡來回吮啜。每吮啜一下,竹莢魚就被漂漂亮亮地削去一塊。那樣子著實優雅。一塊也不剩,一點兒也沒弄髒浴槽裡的水,美人魚乾乾淨淨地吃了竹莢魚。再遞一條,還是同樣優雅地吃了。大概一連吃了五條。真想一直這樣看著它吃下去,但榎本沒有再給它。吃完了最後一條,美人魚重又在浴槽中開始往返。榎本出了浴室,我也極不情願地跟了出來。實在不想從美人魚的身旁走開。

“怎麼樣,不想出來了吧?”倒上第二杯咖啡,榎本道。

什麼?

“不想從浴室裡出來了吧?”榎本重複道。

也許是吧。在回答著這話的時候,我清晰地回想起捨不得從美人魚身邊離開的心情。

“據說美人魚向來如此。”從遙遠的古代開始,美人魚就是這樣一種充滿魔力的動物。榎本又講了一會兒美人魚是如何惹人不忍離開它的一些故事。

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榎本從魚網中撈出這條美人魚帶回旅館。它比想象中要輕。榎本將美人魚用溼布裹住,把它放進塑膠袋帶回了家。當時既可以交給派出所,也可以採取別的方法處理,但連榎本也不知道為什麼把它帶回了家。何況他並沒覺得這有什麼不自然,只是不管怎樣也想把它帶回來,於是便將這條雖然不算重但體積卻不算小的美人魚裝在塑膠袋裡帶回了家。

這也可以交給派出所?聽了我的問話,榎本蹙起雙眉。

“我在說正經的呢,認真點兒好不好!”他說。

我是在認真聽呀!我在認真考慮怎樣處理撿來的東西呀!榎本沒有理會我的話,接著說下去。

最初只是覺得美人魚游泳的姿勢和吃東西的樣子非常好玩而不忍離去。可漸漸懶得去上班了。早上一給它喂上魚就挪不動步子了,只想一直坐在浴室裡。好不容易出門去上班,卻一整天牽掛著美人魚,眼巴巴盼著早一分鐘下班。從給學生上課到吃午飯到開教員會議,“幹什麼都心不在焉”。總是飛也似的跑回家撲向浴室。美人魚雖只是在水裡一味地游來游去,我的眼睛卻無法離開那水中的身姿。想去作畫但即便是面對著畫布,雙腳也會很快地向浴室邁去。一天要往浴室瞧上幾十次。不知不覺中不再離開浴室,除了吃飯、睡覺以外整天待在浴室中。只有待在美人魚的身邊才能平靜。讀書、工作都在美人魚身邊。

在一段時間裡,我滿足於這樣的狀態,可是,有一天早上,我實在無法從美人魚身邊離開,只好不去上班。從那天開始已經缺勤五次。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所以決定跟你商量。

可你現在看上去並沒有心不在焉啊!我說。

“我在拼命忍著呢!”他回答道。

“其實現在也一心想去美人魚的身邊。”

榎本的話剛一出口,我也無法按捺住想去浴室的心情而坐立不安起來。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會那麼想去美人魚的身邊,反正是坐立不安。

兩個人又喝了一會兒咖啡,但誰也沒有品出咖啡的味道。榎本先站起來,我也馬上跟著邁出了步子。兩個人爭先恐後地奔向浴室。美人魚正輕快地遊著,很舒服地在水中往返著。

“求求你,在你那兒放放好嗎?這樣下去我會完蛋的。”他不顧我的反覆推託,再三央求,最後我無法再拒絕。榎本也好,我也好,都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將美人魚放回大海,但我們都假裝不知道。連僅僅和美人魚待了這麼一會兒的我都如此,想到榎本,我不由地微微打了個寒戰。最後還是決定暫放在我那裡。

在浴槽裡放好水,榎本把美人魚裝在塑膠袋裡運過來。將美人魚從塑膠袋裡順入水中,美人魚立即在浴槽裡遊了起來,跟在榎本那兒沒有絲毫變化。

好了,出去吧!喝點兒什麼吧!我這樣說著,榎本卻在浴槽旁一動也不動。用手拉他也不動。

暫時交給我吧。我說。聽了這話,榎本慢慢抬起頭。

榎本瞪著我,兩眼無光。他一直用朦朧的雙眼盯著我,一言不發。

怎麼了?榎本。我問他,他也不回話。

走,出去吧!一起吃晚飯怎麼樣?

他還是一言不發,只呆呆地瞪著我。我有點兒害怕,先出了浴室。隔著門仔細聽了聽,只聽得見美人魚在浴槽中游動而濺起的水聲。等了一個小時榎本也沒出來。房間裡靜極了,只有美人魚弄出的水聲越過浴室的牆壁在迴響。儘管榎本沒出一點兒聲音,但整個房間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兩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榎本還是沒有出來。我斷了念頭去睡覺,但怎麼能睡得著;半夜,突然聽到很大的響聲,浴室的門開了,榎本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了出來。“啊!——”地大叫著從我的房間跑了出去。我以為他把美人魚也帶走了,瞧了瞧浴室,美人魚還在。臉朝著側面,輕飄飄地,下半身浮在水中。據說呈自然狀態時可以自動浮起來。它像飄落在水杯裡的櫻花瓣,輕盈地浮在水面睡著了。

的確,從美人魚身邊離開很難受,特別是每天早上喂完竹莢魚、沙丁魚或鯰魚後不能不去上班的時候。

美人魚交給我已有數日,榎本沒有任何聯絡。最後一次聽到的“啊!”的叫聲多次在耳邊迴響。那聲音到底意味著什麼?我和往常一樣,上班、回家、吃飯、睡覺。上班、回家、吃飯、欣賞美人魚、睡覺。上班、回家、吃飯、欣賞美人魚、儘可能長地坐在美人魚身旁,然後去睡覺。上班、回家、吃飯、欣賞美人魚、儘可能長地坐在美人魚身旁、與美人魚一起入睡。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陷入了同榎本一樣的狀態。榎本說晚上離開美人魚去睡覺,大概是說謊。肯定連吃飯都在浴室裡。我開始可惜做飯所花費的時間,於是從外面買現成的。不打掃衛生,房間裡灰塵越積越厚。窗簾已很少開啟,衣服也幾乎不怎麼洗,只一味地待在浴室裡。椅子、毛毯、餐具等都搬了進去,在浴室裡起居。記憶中,幾乎從不曾外出,和誰說話也沒有心思,電話來了也不接,僅僅看著美人魚過日子。偶爾也閃過不能這樣下去的念頭,但也只是一閃而過。除了有一點點想與榎本說話的願望外,和誰也不想交談。看著美人魚在浴槽中游來游去,就這樣睡過去,早上起來搖搖晃晃地去公司上班。這樣下去可不行的念頭出現得越來越少。到這個念頭已經完全消失的時候,榎本來了。這是美人魚交給我僅僅一個星期之後。

砰、砰的敲門聲。沒按門鈴,直接在門上使勁兒敲,不理它就不停。在浴室裡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敲門聲頑固又執著,只好從浴室出來。拿起話筒問是誰,敲門聲停了下來。“我是榎本,”門外說。

開啟門,榎本站在那裡。

怎麼了?我問。此刻,我的眼睛,恐怕與把美人魚寄放在我這裡後無法離開浴室時的榎本那無神的眼睛一模一樣。

怎麼了?

“我來取美人魚!”

為什麼?

“為什麼?不是本來就暫存在你這兒的嗎?”

現在這樣不挺好嗎?我邊說邊向後退。

喝杯茶吧!我邊說邊走向浴室。榎本看出我的用意,站到前面擋住我。

“我借了輛汽車!”榎本說。

噯?汽車?

“放回海里去!”

榎本斬釘截鐵地說著,推開我進了浴室。將美人魚從水裡抱起來,放進不知是什麼時候拿在手裡的一個黑色大塑膠袋裡。

不、不!我大叫著想從榎本手中搶奪過來,但榎本的力氣很大。

“黑塑膠袋看不見裡面,會好一點兒。我在它旁邊待久了也會下不了決心的,快點兒!”榎本急促地說著,一隻手拉起我的手,一隻手提著裝美人魚的塑膠袋,進了電梯。一輛沒見過的車停在路邊。榎本把裝美人魚的塑膠袋放進後車廂,發動了引擎。

把它放在後車廂裡多可憐。聽了我的話,榎本說:

“很快就會到,放心吧!”

不!停下!不!在我一邊央求一邊拉著榎本胳膊的時候,車子開了出去。

“你拉著我的胳膊會出事的。把安全帶繫好!”榎本不容分辯地說道。我不情願地繫好安全帶。汽車就這樣駛向海邊。

不知是哪個海岸,沿岸堤上有一排櫻花樹。幾乎沒有風,但花瓣不斷四散飄落,有的樹已僅剩下樹葉。榎本拿起裝美人魚的塑膠袋,快步走向海邊。天氣晴朗明媚。從入海口飛來幾隻海鷗。太陽光不那麼強烈,但海面還是相當刺眼。海邊看不到人影。沙灘上散落著一些經海浪反覆沖刷後變得輪廓模糊的貝殼。如果總是聽著波浪的聲音,人會感到睏倦。同樣,人在無可奈何之際,也會感到睏倦。

放生一條美人魚

榎本向前邁著果斷的步伐。

榎本!我叫著,他沒有回頭。

榎——本!——為了不被波浪聲掩沒,我拉長了聲音,但榎本仍然向前走去。

水邊,榎本放下了塑膠袋。他小心翼翼地開啟袋口,一瞬間,袋子裡的水漏到沙灘上,水被無聲無息地吸進了沙子裡。

真的要放回去?我跑到榎本身邊,幾乎是帶著哭腔。

“放回去。”榎本回答。但他的聲音沒有剛才那麼強硬。

算了吧?我說。榎本眨巴著眼睛。

“不行。”他的聲音更加弱了。

有什麼不好的?我們又沒有做壞事。我用一種近乎撒嬌的口吻說,自己都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說的也是。”榎本的眼神顯得很不安。

天氣這麼好,就當散散步回家吧,帶著美人魚。聲音很甜,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不行,不能用這樣的聲音說話。想歸想,卻無法停下來。 ”

“也是呵!”榎本像被施了催眠術似的發出夢囈般的聲音。

這樣不行,不行。想歸想,卻發不出聲音。必須把美人魚放回去。想這樣說,聲音卻出不來。美人魚躺在沙灘上,好像把體重都託付給了沙子似的,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它雖然什麼也不說,什麼也沒做,但我們就是無法從它身邊離開。

“放回去!”榎本費勁地說。

嘴一張就會發出剛才那樣的嬌聲,我拼命咬住牙關。

默默地與榎本一起抱著美人魚走到水裡。鞋溼了,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榎本舉著魚尾,我用手托住兩肋,兩個人抱著美人魚。到了水漫到比膝蓋還高時,榎本開了口。

“就這兒吧!”他說。

“一、二……”榎本發出號子聲。這種時候居然能發出這麼從容的聲音,我思忖著。然而,榎本喊了幾次“一、二……”兩個人的手卻都離不開美人魚。

太難了,我說。榎本微微笑了笑。看到榎本的笑臉,我覺得能夠放開美人魚了。

“一、二……”這次我發出號子,美人魚終於被投入海里。色彩斑斕的魚鱗閃耀著,美人魚撲通沒入浪花中,一時間沒了身影。

終於放回去了,我衝榎本說著,美人魚卻突然間又從我們兩人之間探出臉來。我被驚得一屁股坐在水中,水漫至肩膀,衣服和身上全溼了。

美人魚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沒有看榎本,只看著我。這麼近地注視美人魚的臉,這還是第一次。它用像是刻在白瓷上的眼睛久久地盯著我。

還是無法放手,我不知不覺想說。

離不開。

就在這一剎那,美人魚的嘴張開了。紅紅薄薄的嘴唇張開了。

“不放開你!”

美人魚說。

美人魚用清楚而鏗鏘有力的聲音說。

美人魚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說。

當初從榎本嘴裡發出的“啊!——”的叫聲,現在也從我的嘴裡發了出來。

“啊!——”我邊叫邊向海岸奔去。水的阻力加上溼衣服使我的速度比想象的要慢了許多。我感到像是在夢中奔跑。榎本拉起我的手。什麼都顧不上,只盲目地向前奔跑。終於氣喘吁吁地來到岸上,這時,再一次從背後傳來:

“不放開你!”

捂住耳朵,把臉抵進沙中。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抬起頭,榎本蹲在面前,我的身上裹著毛毯。

美人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去。可以看見海上的漁船。

櫻花一直飄到海邊。沙灘上薄薄地積了一層花瓣,像薄薄的雪花。我浸溼的頭髮上、衣服上也貼著花瓣。長時間地看著飄落的櫻花。榎本也一起蹲著,看著那不斷飄來的櫻花。

第二天開始發了幾天高燒,等身體終於復原時,櫻花已經全部落完了。我給榎本打電話道謝。

“香咖啡準備好了,”榎本說。踏上樓梯來到榎本的房間。從榎本房間的視窗可以看到滿是樹葉的櫻花樹樹梢。

“從現在開始,等葉子長全了,鳥會常來的,”榎本一邊倒咖啡一邊說。

鳥,嗯,還是鳥好。我呆呆地回答。榎本笑了。

“比美人魚好。”他笑著說。

美人魚,怎麼說好呢?我嘟噥道。榎本的表情很認真。

“就是被它迷住了。”他回答說。

榎本,你是怎麼能做到放它回去的?聽了這問話榎本回答道:

“你最後不也放它回去了嗎?”

風吹來,櫻花樹的樹枝在擺動。我想起在海邊看到的櫻花,卻難以清楚回憶出美人魚的身姿以及無法離開美人魚時的心情,只清楚記得櫻花飄落的情景。

榎本,美人魚也對你說了那句話嗎?榎本點點頭。

“把美人魚放到你那兒,關在浴室裡的時候,美人魚說了那句話,”榎本用平靜的語調說。

我們不作聲地喝了一會兒咖啡。

“我不具備讓它一直待在身邊的心理承受能力,”榎本終於感慨地說。

我也一樣,我小聲回答,將視線投向窗外。

淡綠色的嫩芽在一棵棵樹上萌發著,風吹拂著新綠。我們各自久久地眺望著窗外。

文字

丨[日]川上弘美 文, 但然 譯,原題為《不放開你》。授權轉載於《世界文學》2000年第4期。責編:文娟;校對:小舟;終審:春華

圖片

丨網路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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