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郎金”:七百年的金器窖藏之謎

馮榮光 文/圖

在成都博物館新館“成都歷史文化陳列”兩宋歷史文化展廳,展出了原金牛區保和公社出土的宋代窖藏金器:金牌、金鋌、金釵。這批文物自1977年發現,40年後才在成都博物館首次亮相。成都博物館為什麼給予它們如此高規格的展示地位呢?它們的文物價值如何?

對此,《成都市金牛區志(1960-1990)》第二十五篇第三節“出土文物”中有所記載:“斑竹村金器窖藏。1978年,保和鄉斑竹村農民改土時發現。窖藏距地表0。8米,內裝一隻施醬色釉的雙耳罐。罐口壓以青磚。罐內裝金器74件。其中金鋌70件,金牌2件,金釵2件,共重4062。9克。”

如今,出土窖藏金鋌、金牌的地方早已不是當年的郊區鄉村模樣了,中環路錦繡大道一座跨越驛都大道(老成渝公路)的立交橋改變了周邊一切。原保和鄉斑竹村8組村民、74歲的蔣思友帶我到現場,指認發掘地點,向我講述“李四郎金”出土的情況。

“李四郎金”:七百年的金器窖藏之謎

原保和鄉斑竹村8組村民、74歲的蔣思友指認當年宋代金牌發掘處。

晉州李四郎

開金銀鋪商號鑄造金牌

1977年,保和公社斑竹大隊正在農田改土,老成渝公路北邊是一個乾枯的堰塘,一條高約1米的堰埂需要挖掉,平整出一塊土地來。堰埂上有一籠竹,旁邊是個小小的土地廟。社員們將竹子砍了,土地廟也挖了,堰埂的黃泥巴土很板結,要用鋼釺殺下去,再把土撬松。

有個社員揮動鋼釺殺下去,聽到一聲響,撬開土一看,是個瓦罐。瓦罐已經被鋼釺戳爛,露出裡面泥漿混合的東西。有人撿起罐裡的東西,拂去黃泥,說是一塊黃銅。有人拿著反覆看了看,認為是黃金。“挖到黃金了!”訊息一傳開,隊長李忠誠立即向保和公社報案,公社和大隊立即通知社員把揀到的東西全部上交。

在成都博物館展出的保和公社出土文物宋代金牌、金鋌和金釵,就是當年斑竹大隊社員鋼釺“鑿”出來的。金鋌呈長方形薄片狀,金牌約呈方形上方有孔,金鋌和金牌上分別標有“李四郎”“晉李四郎金”“晉姚九郎金”“李四郎八六出門金”“華州田 ”字樣的鈐印銘文。

“李四郎金”:七百年的金器窖藏之謎

姚九郎金牌

為什麼每塊金牌、金鋌上都要打上鈐印文字呢? 在宋代,金牌鑄有姓氏或名號,表明這些金銀鋪號皆屬私立,雖非官方,但經官方認可了的合法經營戶。宋代的金銀鋪號大多為私立,受官方鼓勵、支援和監督,官方可以從金銀鋪中收取一定比例稅金,鑄造這種貨幣可使官私方都獲取很豐厚的利潤。另外從商業角度來說,留下這些店鋪商號、工匠人名,既是對社會商業信譽的維護,也是商號對買主的質量負責,同時也有利於社會對產品質量的監督。產品質量有問題,便可追溯到生產商號。

其實,在生活用品和工藝品及金銀首飾上打上或燒製上地名或工匠人名,在我國古代很早就有這種慣例。比如在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漢代漆器,就刊有“成都飽”“蜀都郡工官”“蜀都西工”等銘文。只是到了兩宋時代,隨著經貿的發展,更加風行一時而已。

金牌上“晉李四郎金”“晉姚九郎金”標示是晉州李四郎和姚九郎金銀鋪商號鑄造的,宋徽宗政和六年(1117)撤銷晉州升格為平陽府。據此可以認定,李四郎和姚九郎金牌應是北宋時期鑄造的,北宋時期的金牌出土文物極其少見,因此尤顯珍稀。華州與晉州相鄰,還包括附近的金州,都是宋代金牌鑄造的加工地區。

“李四郎金”:七百年的金器窖藏之謎

李四郎金牌

八六出門金

宋代經濟稅制重要實證

兩宋時期,黃金在市面上開始流通,金牌、金鋌在流通領域的作用,主要體現於賞賜、保值和貯藏、商業支付,以及納稅。

《玉堂雜記》為南宋周必大所作,是根據他在孝宗朝任翰林學士期間的隨筆記錄整理編輯而成的。周必大在《玉堂雜記》中有“例賜牌子金百兩”的記載, 這是指南宋政府對官吏的賞賜。宋人所著的《雲仙雜記》卷五《金牌盈座》曰:“河間五夜飲, 妓女謳歌一曲, 下一金牌。席終, 金牌盈座。”用金牌打賞,這是對歌伎的賞賜,不同一般的重賞。

北宋後期,宋、金處於戰爭狀態;南宋中期的宋蒙戰爭,社會處於動盪時期,人們都願兌換金屬或貴金屬貨幣以求保值,民間向來就有貯藏金銀以防不測的習俗。南宋魯應龍《閒窗括異志》就有出土金牌的記載:“李園者以種圃為業,初甚貧。一日揮鋤,忽糞土中有聲,掘得一甕,皆小金牌滿其中。”

以成都地區為例,1972年彭縣出土唐代窖藏銅幣3300公斤,1982年新都縣黃田村出土唐代窖藏漢至唐代錢幣16。5萬枚,1985年彭縣九尺出土清代窖藏銀錠22677克。在國內其他地區,金牌、金鋌的出土形式也大多為窖藏。所以將貴重的金銀貨幣埋藏在地下,從古至今都是認為防盜、防匪、防戰亂最保險的方式。

在商業流通中,因為金牌特別標明瞭黃金的成色和含量, 為買賣雙方提供了可信的標準,有利於公平交易。金牌是信得過的貨幣,承擔著高額貨幣支付的功能。從國內出土的金牌、金鋌中,涉及金銀鋪號竟多達10餘家, 反映了兩宋時期金牌、金鋌已廣泛鑄造,並在一定的流通領域內使用。

出門稅是兩宋時期的一種商稅。宋代商稅分“過稅”與“住稅”兩大類。

“李四郎八六出門金” 銘文, 反映了南宋金牌用於納稅的歷史事實。這枚金牌極其少見,因是“出門金”,金牌的成色不是足赤,而是“八六”成色。出門做生意,行商要交納“出門稅”,兩宋時期商稅徵收的一種重要方法就是在各城門口設定稅卡向行商“逐門收稅”。《宋史· 食貨志》:“行者買賣, 謂之過稅, 每千錢算二十, 居者市鬻謂之住稅, 每千錢算三十, 大約如此。”就是說,行商要交“過稅”,店商要交“住稅”。保和公社出土的“李四郎八六出門金”金牌,是宋代經濟稅制的重要實證,對研究宋代經濟具有較高的價值。

繼成都市金牛區保和公社斑竹大隊出土宋代金牌、金鋌後,在省外也陸續有所發現:

1978年,江蘇省常州市金壇區茅山窖藏出土一批宋代金牌;

1979年11月,在安徽省合肥市阜陽路百花井西側擴建施工工地上,出土了一批南宋窖藏金牌和金鋌;

1997年3月,在山東省兗州市建築公司在城區文化東路施工,出土宋代窖藏金牌26枚;

1999年,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大道與定安路交叉口出土一批南宋金牌、金鋌,被杭州市博物館收藏。

“李四郎金”:七百年的金器窖藏之謎

宋代金牌展覽櫃

鐵錢到金牌

成都地區市場流通演變

這些金牌、金鋌的出土,為研究我國兩宋時期的金銀貨幣流通史提供了十分珍貴的實物資料。宋代金牌目前發現極少,繼保和斑竹發現後,在四川各地還沒有這方面的考古發現。

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黃金一般不作為貨幣使用,而是作為建築、藝術品的原材料。在唐宋時期,黃金開始成為流通貨幣。唐宋時冶金業的發展使得青銅的生產量猛增,銅錢變成低廉貨幣,而稀有的金銀在宋代躍升為高額貨幣。

以成都為中心的巴蜀地區,在宋代是一個相對獨立的貨幣區,被稱為“鐵錢區”,即流通的貨幣主要是鐵錢。然而,鐵錢笨重,宋人李攸在《宋朝事實》卷十五《財用》中寫道:“小錢每十貫,重六十五斤,折大錢一貫,重十二斤。街市買賣,至三五貫文,即難以攜持。”

買賣雙方若是進行大額交易,貨幣需求量大,鐵錢就相當不方便了,成都人為此發明了紙幣“交子”,順應了市場流通的需求。金牌作為市場流通的高額貨幣,雖然沒有紙幣“交子”在市面上廣泛應用,但是由於它的價值貴重,擁有者僅為巨賈富商,顯而易見只能在一定的小範圍內流通使用。保和鄉斑竹村出土的這批北宋時期的金牌、金鋌,足以說明金牌在成都地區市場流通的情況而載入宋代貨幣史中。

金牌是研究我國古代貴金屬貨幣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而宋代金牌又是貴金屬貨幣體系中較為少見的品種之一,由於傳世的寡見和出土的稀少,往往容易被人們忽視和缺乏瞭解,宋代金幣的形成有幣、錠、餅、牌、笏、瓜子金等等,其中以“牌”最為少見。

隨著唐代貨幣系列化完成的繼續和兩宋貿易的擴大發展,金幣的使用越來越廣泛,於是,逐漸在市場上廣為流通了。而宋代金牌避免了以上的諸多不便,打製成一定規格,一定重量的小塊,列印上代表自己店鋪商號的文字,列印上其重量及含金量,用自己的信譽保證它的成色和重量準確無誤。又採用統一標準,在各地市場上流通,一時間,各地商號紛紛仿效。

宋金牌使用情況除了上述主要廣泛用於商業支付外,還有一個作用即交納賦稅。值得重視的是宋代金牌中的“出門金”,我國出土宋代銀錠上發現銘文為“出門稅”的,已屢見不鮮,“出門金”卻極其罕見。從目前考古出土文物來看,僅見成都保和斑竹、江蘇常州茅山、安徽合肥出土的金牌上有“出門稅”字樣,所以尤為珍貴。

“李四郎金”:七百年的金器窖藏之謎

成都博物館關於錢幣與交子的介紹

窖藏金牌金鋌

一沉睡就是七百年

保和斑竹出土的金牌、金鋌,從金融貨幣這個角度揭開了兩宋時期成都地區經濟繁榮的史實,高額金牌貨幣在成都地區出現,進一步印證了“宋代是四川歷史上經濟高度發展的黃金時代”“以成都平原為中心的四川盆地……是當時一個重要的經濟財政區域。” (賈大泉:《宋代四川經濟論述》)

是誰在保和斑竹窖藏的金牌、金鋌?這顯然涉及南宋理宗端平年間蒙古入侵四川曠世慘烈的“成都大屠殺”血腥歷史。

南宋理宗端平三年(1236),蒙古皇太子闊端率數百名精銳騎兵突襲成都,南宋成都知府丁黼率所部兵馬出東門迎戰。半夜,蒙古騎兵突然包圍駐紮在石筍橋的丁黼營寨,激戰中,丁黼中箭殉難於橋頭菜地之中,全川為之震動。

蜀地官吏吳昌裔在《論救蜀四事疏》中向宋理宗痛陳蒙古軍隊的血腥暴行:“端平乙未(1235),虜侵漢、沔,漢、沔以內,生聚未盡空也。迨至去冬,其禍慘甚。蓋自越三關,破三泉,摧利搗閬,窺文撓巴,而利路虛矣。毀潼、遂,殘梁、合,來道懷安,歸擊廣安,而東州震矣。屠成都,焚眉州。蹂踐邛、蜀、彭、漢、簡、池、永康,而西川之人十喪七八矣。……”“然昔之通都大邑,今為瓦礫之場;昔之沃壤奧區,今為膏血之野。青煙彌路,白骨成丘,哀恫貫心,瘡痏滿目……”

南宋端平戰亂,天府之國遭到蒙古鐵騎的瘋狂蹂躪。清同治《成都縣誌》記載:“元,賀清權成都,錄城中骸骨一百四十萬,城外者不計。”《三卯錄》記載:“蜀民就死,率五十人為一聚,以刀悉刺之,乃積其屍。至暮,疑不死,復刺之。元人入成都,其慘如此。” 唐代大詩人李白歌吟的“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的錦繡芙蓉城,在血腥浩劫中,唐、五代、兩宋以來的輝煌文明,在蒙古鐵騎強弓硬弩中化作瓷器般的碎片,蒙上血色的塵埃而黯然失色。

面臨端平戰亂,家園被毀,富商抑或達官,唯一的選擇就是逃難。金牌只有用罐子埋在地下,也許,他做了記號,期冀有一天重返成都便於找尋。可是,繁盛的大宋最終沉淪於歷史煙海,而這罐金牌,一沉睡就是七百年。

TAG: 金牌宋代出土斑竹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