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尤鳳偉

準備動筆了,我發現對尤鳳偉的敘述突然出現了短暫的恍惚,這種恍惚絕不是因為不熟悉和沒有把握,恰恰相反是因為面對大量的熟悉,缺少適當的梳理,是因為平時對把握的忽略和一些攏不起來的散落。就像是要串糖球了,可是,那根竹籤還沒準備好呢?

那天還在電話裡笑呵呵地對他說:“其實寫你我是最合適的啊。”他也笑呵呵地回答我說:“是啊,你的確合適啊,不過這事還是推了吧。”我還是笑呵呵地說:“好像推不掉啊,你推推試試吧。只是我答應人家了。”

後來果然推辭不掉。

靜水深流尤鳳偉

這就是尤鳳偉。對於類似出出風頭上上電視坐坐主席臺之類的官樣事情,他有一種本能的逃避和熟練的躲閃。多少年來,他將這種逃避和躲閃使用的得心應手。

他通常自我嘲諷的拒絕著:“我口拙,用我們膠東的話說嘴象棉褲腰。算了吧。”對一再堅持的朋友會顯得很同情的說:“我這人愛較真,話說出來不合適宜,弄的人家緊張,不弄了吧。”

在青島,電視上看不到尤鳳偉的“影兒”,廣播裡聽不到尤鳳偉的“聲兒”。一本新書面世了,常常害的相熟的記者們硬邦邦地敲開他家的門,逮著他就“咔哧咔哧”的拍一陣子,然後一二三四的一通問話,然後硬生生的登到報紙上。

這時候,照片上的尤鳳偉一看就是倉促上陣,總能讓人挑出些許瑕疵來:頭髮太隨意了,衣服應該再協調一些,神情還可以再放一放等等。但是有一點是不變的,所有的問題回答的都是張弛有力,帶稜帶角,卓而不群。

他是個很容易就說出“不”來的人。他不認為拒絕是一件多麼掃面子的事,在他看來,坦誠的表明自己的態度是對別人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尊重。在他看來拒絕是一件很敞亮很率性的事。他不喜歡別人勉強他,更不願意去勉強別人。讓他耍耍手腕,調個口子,拿捏拿捏,不是不會,而是不為:“作品裡都寫了,生活中何苦還使啊。”

他活得真實,真實得有些太過分,太廣泛了,連打個哈哈,說些“今天天氣什麼什麼”的應酬話都不怎麼愛說。偶爾的應酬,也是為了幫助別人解決生存的困境。這種幫助甚至涉及到素不相識的人。

要說他也是做過許多年的“官”的人了,可是官話、官樣文章、官樣做派,在他身上幾乎連個布絲絲都看不見,是從頭到腳的清澈,從裡到外的平民。這麼多年薰陶灌輸竟然培養不出個“官樣”來,想想在中國如今偌大的官場上也扒拉不出幾個來了,實在是辜負了領導的一片好意。我想會有官迷發出聲聲嘆息:“這個官真讓他當瞎了。”

然而青島的作家們是不會忘記的,在尤鳳偉擔任青島市作家協會主席的十五年裡,他為了給青島那些從未出過書的作家們出書,極不擅長的奔走於上層,勉為其難的找尋資金,先後為50餘位從未出過書的作家,結集出版了他們的處女作!這難道不是“鐵肩擔道義”嗎?

對青年作家的扶持,他幾乎到了來者不拒的地步,這些年來真的不知道從他那裡推薦出去的作者和作品有多少?

為了一個農民作家,尤鳳偉組織作家協會不僅為他開了作品討論會,還親自到他的家鄉找到有關部門幫他解決生計問題。他經常對我們說,我們幫不上什麼大忙,能幫上點小忙就不錯了。

為了身患重病的殘疾作家,為了突然病重住院的外來打工的業餘作者,該掏錢的時候掏錢,該幫忙找工作的找工作……

我真的無意為尤鳳偉“樹碑立傳”,這是他很討厭的事。但是我真的感到他人格的“高貴”,那是些隨處飄散著的高貴,因為許多年的飄散,我和青島的作家們面對這些高貴已經習以為常了。

我知道尤鳳偉的骨子裡是個有著“精神潔癖”的人。他活得很乾淨。他的精神家園裡一定是清潔無比。

難以想象的同情心和正義感以及罕見的仗義疏財,這些本來會隨著年紀和閱歷的增長而越來越稀缺的東西在他那裡竟然一點也不見消減。一些在孩子身上才能夠尋找到的真誠和坦白,在他身上熠熠生輝。

他最看不下去的是世間的不平等,最忍受不了的是弱者的被欺躪,最看不起的是光明正大的厚顏無恥……他把鋒利和平使用得無痕無跡,把從容和睿智運作得風生水起。

他用他與生俱來的又經過後天不斷磨礪的精神戒尺不斷地丈量自己,丈量別人,丈量生活,丈量社會,丈量歷史,丈量人類。

這是很“可怕”的事!這種可怕是多少人想學都學不來的!

當他把這種可怕不露痕跡地掩埋在他的作品裡融化在他的人物中時,無論是作品的生命力還是人物的生命力,一概如同樹木和土地、大海和礁石一樣“一損皆損,一榮皆榮”了。

靜水深流尤鳳偉

其實尤鳳偉是個極好相處的人,他好相處到什麼程度呢?

在他單身的日子裡,在他的妻子去美國工作長期不在國內的日子裡,他的家幾乎成了青島的作家之家。在他的家裡,沒有人會想到他是個“官”兒,尤鳳偉的好客豁達甚至寬容,再加上一些人也太過實在,“不拿自己當外人”,使他的家有時候看起來很象過去的公共食堂。

從進入他家的那一刻起,大家盤腿打坐,說笑自如,比到自己家還大樣。撲克摔得啪啪響,酒杯碰得啪啪響,言來語去的交鋒也啪啪響。真不知道尤鳳偉是不是上輩子欠下他們什麼了?有一次,我站在女人的立場批評他們幾句,埋怨他們太能“造”了,他們一個個竟然擺出渾然不覺的樣子,那樣子好像我倒是多此一舉了。

好在現在終於結束了,這樣的景象將一去不復返了,女兒老婆佔據了尤鳳偉的重要生活,那個從神態到相貌酷似尤鳳偉的寶貝女兒朵朵的降臨,正用她橫掃一切的氣勢給他們一個響亮的結束語——

你們讓開,我來了。我叫尤一朵。

那真是一個迷人的小女孩,上天在這個時候賜給尤鳳偉一個真正的“尤物”啊!讓人感到這個男人一定是在某些地方狠狠地把上天感動了!不然上天怎麼會如此偏愛他呢?

寫了半輩子書的尤鳳偉迎來了他最精彩的一部作品!誰能說不是呢?

尤鳳偉不是個勤奮的作家,不但不勤奮,還有些散懶。除了他最開始的創作大概是主動送上門去的之外,之後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在還賬,都是在出版社或是雜誌的編輯們一個一個電話的催促下完成的。對於這一點他自己也坦然承認。

然而,他是個言而有信的男人。像所有好男人那樣,無論他再怎樣散懶,他一旦承諾了,就必須兌現。

這些年來尤鳳偉發表和出版的作品會在這篇文章的後面有一個長長的目錄,我認為尤鳳偉應該感謝那些象蒼蠅盯著血一樣盯著他的編輯們,沒有他們的逼迫他是完成不了這些作品的,至少會打折的!

這些熟悉的篇目已經令人過目不忘,已經在中國的文壇上一次一次的引起過動盪。有人說他為人神秘,有人說他行文奇異,人們想象不出在他的那顆腦袋裡怎麼會編造出如此詭異的故事和如此詭異的人物?使這故事這人物在當今中國的文壇上居然放蕩不羈?劍血封喉?

王蒙評價說:尤鳳偉是當代文壇最會講故事的作家。他的小說常忽略人物的外部特徵,而關注於人的生存困境壓迫下面臨的精神危機。他以簡潔、犀利的“刀削雪峰”似的幹練語勢,寫出了一個又一個不同於他人的具有自我生命的人物。

有人問尤鳳偉:“我覺得您對中國當代的歷史觀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回頭來看,您覺得自己的歷史觀在形成的過程中,有沒有轉折的階段?或者說頓悟的階段?有沒有促使你轉換的事件?我認為沒有這種轉換或是頓悟,內心就沒有那樣的衝突。我認為您的內心充滿了那種衝突。一個作家的內心有衝突才能有很大的一種東西出現。這也是力量的源泉。”

尤鳳偉回答說:“一般來說,人都是從矇昧走向清醒。就是你說的頓悟,不同的是有人頓悟的早,有人頓悟的晚。也有老不開竅的人,抱著謬誤的觀點不放。有時你看不透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回想我自己,我是個頓悟很晚的人,不說少年時候,我當兵的時候以至後來復員到地方,我的腦子還象一盆糨糊,當然後來不這樣了,對許多事情逐漸有了自己的看法。但這個頓悟究竟發生在哪一刻?契機是什麼?我說不清楚。應該是新時期後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吧,是的,一旦對事物有了新的認識,就產生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就有一種義憤,也就是你說的內心衝突。

多少年來,我一直是帶著這種內心衝突寫作的。其實有時候我也想從這種情緒中掙扎出來,向‘老莊’靠攏。可又應了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話。要改也難。”

靜水深流尤鳳偉

什麼是靜水深流?這就是靜水深流!

當把一種鮮明注入生命中的每一個角落,當把風花雪月愛恨情仇都變成了歲月,只剩下一個光輝的“人”字赤裸裸的頂天立地:

這就是尤鳳偉——一個“原版”的人!

(作者:鄭建華 青島市作家協會名譽主席。此文應約寫於2006年前後《山東作家通訊》尤鳳偉專欄,轉載:《青島散文》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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