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看啊,這些年

甫躍輝:看啊,這些年

我老家在雲南保山,和緬甸接壤。保山很多人不知道,但知道怒江、瀾滄江、滇緬公路,也知道騰衝。騰衝是保山的一個縣,卻比保山有名得多。我家不在騰衝,而在緊挨著騰衝的一個相對落後的縣——施甸。從古至今,施甸都沒出過什麼特別有名的人物,能讓全國人民留下那麼一點點印象的,還得數楊善洲老人吧。小時候的我,特別為家鄉的沒名聲焦慮。怎麼歷史課本把中國上下五千年倒騰了個遍,都和施甸沾不上半點關係呢?

在這麼個籍籍無名的小地方,我一待就是十九年。直到二〇〇三年,我從縣一中考到了復旦大學中文系。緊接著,我弟弟考到了北京大學物理系。我家在大山腳下,典型的農村家庭,爸媽都是隻有初中文憑的農民。我們那個家族最有出息的,大概是我大表哥,他是縣一中的初中部數學老師。這樣一個家庭,能出兩個名牌大學生,在我們那小地方,著實轟動了好一陣子。至今,我爸媽都還在為這事高興,可也就僅止於此了,誰會想到,我後來會從事沒啥“錢途”的寫作行業呢?就連我學理科的弟弟,也在寫詩。

從初高中開始吧,我沒事兒就喜歡看書,作文也一直寫得很好。高考結束後,我對了語文卷的參考答案,錯的全是客觀題,主觀題一分沒扣,也就是說,作文是滿分。不知道這能不能說明,我在寫作上多少還算有點兒天賦?中學時期,除了應試的作文,我更喜歡的是寫詩,寫得非常幼稚。前陣子,有個朋友知道我曾經寫過詩,要我給他一些,他發在某家刊物的“八〇後”詩歌專號上。我給嚇了一跳,我說,那些東西可不能見人,我打算一輩子捂著。寫詩大概寫了四五年吧,一直到大三,我才開始寫小說並發表。現在說來輕鬆,當時可不容易。在《山花》雜誌發表第一個小說《少年遊》之前,我大概已經寫了三四十萬字的東西了。真正寫下的第一個東西是個長篇,將近三十萬字,寫了五十來天。真是不要命地寫啊,寫作的同時,還一直堅持每天不逃課。小說完稿那天,我連續寫了二十多個小時,在電腦上敲下最後一行字時,大概是中午十一點鐘。那時候,我忽然發現,我的手指是藍色的。原來,是眼睛花了,把鍵盤上的幾個小燈的光“看到”手指上去了。不過啊,這次寫作雖然讓我激動不已,這長篇卻是實打實的垃圾,僅僅對我個人有意義。

後來,憑藉發表的小說和本科還算過得去的成績,我保送進復旦的文學寫作專業讀研究生。那是復旦大學寫作學專業的第一屆。

甫躍輝:看啊,這些年

作者甫躍輝(作者提供)

畢業後,不少記者來採訪我。記者們的採訪焦點都差不多,就是,寫作難道還需要教嗎?作家難道可以培養嗎?有位曾經寫過小說的記者,問我這兩個問題時,簡直可以說一臉義憤,說只要會寫漢字就會寫作嘛,哪裡還需要教?!我只能給她打了幾個比方。我說,照你這麼說來,只要會說話就能當演講家了?只要會跑步就都能成劉翔了?愛因斯坦當然不是某個老師教出來的,但他從小還是有物理老師啊。物理老師們,教會了愛因斯坦最基本的東西,而愛因斯坦能不能成為愛因斯坦,當然只能靠他自己。再說,也沒人說物理系就要培養物理學家,哲學系就要培養哲學家啊?

寫作學專業,可以從這些比喻中建立起“合法性”。

研究生二年級,我開始跟王安憶老師讀書。王老師非常博學和嚴格,教會了我很多很多東西。有寫作技巧方面的,還有精神方面的——一個寫作者,究竟該如何面對寫作。

第一次和王老師見面,她的兩句話我一直銘記至今,一句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天才。”是啊,我自己也不知道,總得寫下去才知道。天才不是自封的,也不是哪個人說了算的。還有一句是:“不要指望我幫你發小說。”導師經常會幫學生髮文章,但我和王老師第一次見(那時她還沒確定要不要帶我),她就把這話直接說出來了。換了別人,會說她自己發文章那麼容易,竟然不願意幫學生一下!但是,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我感謝王老師對我說了這句話,她讓我學會了獨立和自強。

後來,有出版社要出我的一個小長篇,什麼都談好了,就是有一個要求,讓我找王老師給寫個序。我那時候還不能完全瞭解王老師的性格,就給她打了電話。王老師非常乾脆,拒絕了。那書,至今我都沒出。

再後來,我再也不敢麻煩王老師了。比如之前申請“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有朋友跟我說,你讓王老師推薦啊,那樣機會會大很多。我沒有那麼幹。我知道,王老師也不會推薦。我說這些,對王老師一絲絲怨氣都沒有,相反,我非常非常感激她。她像一座高山一樣矗立在我眼前,讓我知道自己的渺小,讓我知道自強,懂得努力。有一次,我跟王老師說了我們老家那邊有什麼什麼風景,並邀請王老師去玩兒。王老師說:“你現在連我的差旅費都負責不起,等你以後有出息了,我跟你去。”就這麼一句話,對我的鼓勵已經很大了。

說到文學本身,王老師的嚴厲更是不用說了。她常常批評我的小說,把我批評得汗流浹背。這並非誇張的說法。我不是靦腆的人,但在王老師的一頓批評下,不知不覺就滿頭大汗了。正因如此,王老師對我偶爾的表揚,就顯得彌足珍貴了。她表揚過我的《魚王》《初歲》等不多的幾個小說,我至今記得。

王老師上小課,大概每次都會有四五個人聽,有些並不是她的學生。她講著講著,有時候就會說這樣的話:“我們這中間啊,生活素材最多的是甫躍輝,但你要節約著用,不能隨隨便便就寫到小說裡。”所以,我有時候寫作就不敢輕易動筆,生怕把好端端的寫作材料浪費了。比如吧,幾年前我曾經到過中緬邊界,很偶然地遭遇了緬甸內戰。我想過要以此為素材,寫一箇中篇,就以當地一個年輕朋友的一句話做標題,叫《走,看打戰去》,可我一直都沒寫出來,生怕一寫,就寫壞了。

當然了,總這麼擔心也不是個事兒,總得寫出來才知道好壞啊。很多小說,我也就那麼寫了,寫廢掉的也真不在少數。至今,真讓我拿得出手的小說就那麼可憐巴巴的幾個。我常常想,唉,再把這個寫出來,心裡就踏實點兒了,可寫出來了,也不見得踏實。寫作的過程,幾乎總是伴隨著焦慮。

這篇小文章的開頭我就說過,我曾為自己生在那樣一個“小地方”焦慮過。說來可笑,我還曾為我的姓焦慮過呢。我姓“甫”,在我們那兒,這姓就不多見,離開老家後,我更是一個姓甫的人都沒碰到過。我介紹自己時,常會說:“我姓甫,杜甫的甫,不是甫志高的甫。”可對很多中老年人來說,他們就知道“甫志高”。甫志高就甫志高吧,偏偏還把“FU”讀成“PU”。為此,進一步把“甫”寫成了“浦”或者“蒲”或者“莆”,甚至,寫成“捕”。一次又一次,面對著稿費單上寫錯的名字,我就發狠,一定要好好寫!一定要好好寫哇!讓更多的人會讀這個姓,會寫這個姓!

當然了,這些莫名其妙的焦慮,都只能出現在一次寫作和另一次寫作之間。真正寫作的時候,我會竭力讓內心安寧,再安寧。寫作,是讓我內心得以安寧的最有效的辦法吧。

我寫了些什麼東西呢?真是羞於啟齒。2011年,我的小說集《少年遊》入選了中國作協的“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並憑藉這本書,獲得了第十屆華語傳媒大獎年度組最具潛力新人提名獎。媒體人塗志剛先生在提名綜述裡說到了我和寫科幻小說的飛氘:“甫躍輝和飛氘,都是‘80後 ’,他們共同的特點是大眾知名度不高,在各自領域之內卻令人驚豔。”“知名度不高”是大實話,而“在各自領域之內卻令人驚豔”,不過是塗先生的溢美之詞。我至今沒有寫出一部能夠讓人“驚豔”的作品。

我時常感到,一個人獨自走在路上,身無長物,兩手空空。我只能以接受深圳某家媒體採訪時說的一句話安慰並鼓勵自己:“沉默的人跑得更遠。”

甫躍輝:看啊,這些年

作者甫躍輝(作者提供)

甫躍輝:看啊,這些年

作家簡介

甫躍輝

,1984年生,雲南人,居上海,《上海文學》雜誌社編輯。江蘇作協合同製作家。小說集《少年遊》(2011,作家出版社)入選中國作協2011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出版長篇小說《刻舟記》(2013,文匯出版社),小說集《動物園》(2013,上海文藝出版社)、《魚王》(2013,鐵葫蘆圖書公司)、《散佚的族譜》(2014,安徽文藝出版社)、《狐狸序曲》(2014,臺灣人間出版社)、《每一間房舍都是一座燭臺》(2015,作家出版社)、《安娜的火車》(2015,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4月起,在《文匯報》筆會副刊開設散文專欄“雲邊路”。

(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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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設計 / 李羿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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