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詩集選讀

黃永玉: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詩集選讀

黃永玉,1924年出生,湖南鳳凰人,土家族。中國當代著名畫家、作家。自學美術,少年時期就以出色的木刻作品蜚聲畫壇,是少有的“多面手”,國畫、油畫、版畫、漫畫、木刻、雕塑皆精通,在中國當代美術界具有重要地位。黃永玉將文學視為自己最傾心的“行當”,從事文學創作長達八十餘年。詩歌、散文、雜文、小說諸種體裁均有佳作,著有《這些憂鬱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景》《比我老的老頭》《無憂河的浪蕩漢子》《吳世茫論壇》等。他的作品始終擁有著溼潤的詩意與可愛的生命力。

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

黃永玉

鳥會唱歌,

魚會大魚吃小魚,

只有人會作詩。

作詩是種權利,也是良心話,

怪不得法國詩人艾侶雅說:

“心在樹上

你摘就是!”

二〇二一年七月十六日寫於北京太陽城,再過個把月,就九十八了。

1980年

假如我活到一百歲

長壽、長壽,

同輩的人全都死了,

倒像是一個新來的

外鄉人,

我孤零零茫然四顧。

……

……

長壽、長壽,

廝殺了整整一個世紀,

同志們撇下我走向天堂,

戰場是那麼寂靜,戰壕裡,

剩下一個活著的我。

……

……

我是乾癟的橘子,

我是熬過了冬天的苦瓜。

……

……

人們用好奇的眼光,

盯我身上的每一部分,

發皺的雙手和

顫抖的步伐。

吃飯時老打翻飯碗,

滿身衣服是板煙燒的洞眼。

低頭看一行書,

抬頭就忘得乾乾淨淨。

愛情和我這麼遙遠,

仇恨像一縷輕煙。

我知道,

存在對於我,

早已和別人無關。

嘿!

有一天將會到來,

像一次旅行一樣,

我將提著小小的行囊,

在前胸口袋插一枝

未開的玫瑰,

有如遠航的老手,

不驚動別人,

反手輕輕帶上住久了的

家門。

……

……

我嘗夠了長壽的妙處,

我是一個不惹是非的老頭,

我曾經歷過最大的震動,和

呼喚,

我一生最大的滿足是

不被人唾罵,不被人詛咒,

我與我自己混得太久,

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

……

……

黃永玉: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詩集選讀

《非夢》手稿

2018年

非夢

不敢告訴家人昨晚我哭過

半夜躺在床上看手機,

一個鄉下孩子掉進深坑裡去了。

五個多小時他叫著:“媽媽我怕!”

二十個小時之後他死了。

我,一個九十五歲的老頭哭溼了枕頭。

“孩子別怕!

老爺爺快來陪你了!”

另外那個世界,

沒有“怕”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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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與張梅溪

2016

一個人在家裡

一個人喝著寂寞的湯水,

斜著眼睛

看電視裡

醫生說話:

“多喝開水

看健康節目,

對人有好處。”

所有老朋友都死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

因為我最聽醫生的話。

以前,

聰明年輕的媽媽提醒孩子:

“你以為自己還小,你都三歲了!”

聰明的醫生也提醒我:

“你以為自己還小,你都九十五了!”

我,我惹了誰啦?

我老不老幹誰什麼事啦?

“老”又不是我發明的。

“老”又不是我街上撿的。

(我從小撿到東西都交警察)

我很少街上瞎走,

一個人在家裡,

跟許多貓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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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河童與《見笑集》

1983

畢加索會怎麼想?

——西柏林畢加索雕塑展所見

在柏林,

畢加索的雕塑展

發生了什麼事?

我知道在莫斯科

曾經為他的作品打過群架。

在美國,

人們買門票

繞了三公里的圈子。

在法國,

四十張作品引起了

一場屠殺。

…………

下午三點鐘,

在柏林

畢加索的雕塑展,

看我們熟悉的

《跳繩的女孩》

《老猿》和

大奶子的《山羊》。

…………

人們的面孔非常嚴肅,

但,肚臍眼一定都在

快樂得發抖。

我見到一對中年夫婦,

妻子攙扶著瞎眼的丈夫在

輕輕說話。

丈夫撫摸著一件件

銅鑄的作品,

彷彿眼睛長在他

溫柔的手上。

我知道,在德國,

每一個公民都有教養,

從小就懂得

只能用眼睛和耳朵欣賞藝術。

…………

人們注視這一雙正在撫摸著的手,

彷彿大家在畢加索的森林裡迷了路,

跟隨它小心地一步步

探索方向。

“不要撫摸展品!”

(一個穿制服的人走了過來)

“他是個瞎眼的人。”

(妻子溫柔地回答他)

“不行!誰也不能撫摸!”

(說完了最後這句話,

穿制服的人走了。)

那麼……

那雙溫柔的手沉重地

垂下來了,

心碎的妻子站在旁邊。

所有的旁觀者都明白

那雙下垂的手正在哭泣……

…………

親愛的畢加索,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眼睛

是長在手上的?

你知不知道,

那樣的手

是和心靈連在一起的?

你知不知道今天

所有的觀眾和那雙手,

重新受到一次

“格爾尼卡”式的轟炸?

你知不知道,

有一種制度的心,

比你銅鑄的作品還硬?

畢加索啊!畢加索,

如果我是你,

一定會說:

“瞎眼的朋友,

你撫摸吧!你擁抱吧!

我的作品是為了一切人,

用一切方式欣賞的!”

要是我是那位穿制服的人,

我一定會說:

“瞎眼的朋友,

你撫摸吧!你擁抱吧!

大不了我丟了飯碗滾蛋!”

我只是說:

不要為了畢加索

而傷了瞎子的心,

因為,死板的框框,

就是對畢加索

最大的褻瀆。

黃永玉: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詩集選讀

黃先生親繪《見笑集》內外封

1982

春景(散曲)

遍城郭內外春漸起,

折柳枝卜得甚好天氣?

莫笑我還學少年時,

破船裡載著個醉老妻。

管恁的落花風,催花雨,

沒了當打溼件舊蓑衣。

且蛻根桐管吹支柳營曲,

少理會,石上鶺鴒。

遠山子規,

沙洲渡一條牛喝水。

雨過雲霽,

平湖面當得一塊鏡玻璃。

老兩口且俯船照個影,

含著的蠶豆笑進水底去。

黃永玉: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詩集選讀

黃先生與新書《見笑集》 比目魚/攝

1970

老婆呀,不要哭

——寄自農場的情詩

詩,是農場三年勞動所作。帶著包袱進行改造如吞丸藥以濃茶送服,雖明知“醫之道大矣!”積習卻中和了藥性,病是治不好的。

這首詩是夜間弓在被窩裡照著電筒寫的。怪不得同志們驚訝我每星期換兩節電池,或許真以為我每晚都去偷雞摸狗。

那時候家人心情懊喪,日子太長了!展望前途如霧裡觀河,空得澎湃。啟用幾十年前塵封的愛情回憶來作點鼓舞和慰藉,雖明知排場、心胸太小,卻祈望它真是能濟事的。

在童年時代,

我有一間小房和

一張小床,

跟一個明亮的小窗。

從視窗

我望見長滿綠樹和鮮草的“棘園”,

還有青苔和虎耳裝點的別人家的屋頂;

遠處花邊般的城牆,

城外是閃光而嬉鬧的河流,

更遠處,無際的帶霧的藍山。

我早晚常俯覽窗外,

從視窗第一次認識世界。

我看雲,

我聽城牆上傳來的苗人吹出的笛音,

我聽黎明時分滿城的雞鳴,

我聽日出後遠處喧囂的市聲,

還有古廟角樓上的風鈴。

我讀著雲寫的詩篇,

我看龍女趕著羊群走過窗前,

看眾神

裸露閃光的巨身,

沉湎於他們

狂歡的晚宴,

還有

執法的摩西坐在神聖的殿堂,

閃電是他的眼色,

霹雷是他的宣判,

伴隨著狂風暴雨的憤怒,

在威嚴地處理眾神的悲歡。

夜色來臨,

孤獨、衰老的月亮,

在林莽邊沿散步,

古往的憂傷壓彎了他的腰背,

無窮的哲理把他的熱情熬幹,

到今天,只剩下一點點智慧的幽光,

在有限的時間點綴

寂寞的晚年。

早晨,

在稔熟的草叢裡,

我發現一顆顆晶瑩的淚珠,

唉!我才知道,

連年老的月亮也會哭泣!

如今,

我已太久地離開那座

連空氣也是綠色的、滋潤的“棘園”,

那一小塊開滿小黃花和小紫花,

飛舞著野蜂和粉蝶的王國,

離開那廝守過多少晴天和雨天的小窗。

我邁著小小的

十二歲男人的腳步,

在一個輕率的早晨,

離開那永遠寵愛我的

微笑著的故里。

漫長的道路連著漫長的道路,

無休的明天接著另一個明天,

我曾在多少個窗子中生活過,

我珍惜地拾掇往日微笑著的一切,

多少窗戶帶領我走向思想的天涯。

曾經有這樣一個秋天,

這是一個隆重的秋天,

一個為十八歲少年特別開放的、

飛舞著燦爛紅葉的秋天,

你,這個褐色面板、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戶走來。

我們在孩提時代的夢中早就相識,

我們是洪荒時代

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

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

我們傳遞著湯姆·索亞式的

嚴肅的書信,

我們熱烈地重複伊甸園一對痴人的傻話,

我們在田野和叢林裡追逐,

我們假裝著生氣而又認真和好,

我們手挽手在大街上走,

紅著臉卻一點也不害羞。

你這個高明的廚師,

寬容地吞下我第一次為你

做出的辣椒煮魚,

這樣腥氣的魚,你居然說“好!”

我以豐富的貧窮和粗魯的忠實

來接待你,

卻連稱讚一聲你的美麗也不會。

我們的小屋一開始就那麼黑暗,

卻在小屋中摸索著未來和明亮的天堂,

我們用溫暖的舌頭舐著哀愁,

我用粗糙的大手緊握你柔弱的手,

戰勝了多少無謂的憂傷。

你的微笑像故鄉三月的小窗和“棘園”,

使我戰勝了年輕的離別,

去勇敢地攻克阿波羅的城堡,

你的歌,使我生命的翅膀生出虹彩,

你深遠的眼睛馴服我來自山鄉的野性。

歲月往復,

我們已習慣於波希米亞式的漂泊,

我們永遠歡歌破落美麗的天堂,

對於那已經古老的

鑽石般的夜城裝點的小窗的懷念,

對於窗前的木瓜樹和井泉的懷念,

那海、那山、那些優雅的雲和霧,

那六月的黃昏和四月的苦雨……

是我們快樂地創造的支柱啊!

許多個藍色的夜晚,

我開始在木質的田野上耕耘,

我的汗滴在這塊無垠的、

深情的土地上,

像真的莊稼漢一樣,

時刻擔心這一犁一鋤的收成。

你在我的身邊,

我在你的夢邊,

爐上的水壺鴿子似的

在我們生活的田野上叫著,

四周那麼寧靜,

夢,夜霧般地遊徙在書本的叢林中。

你酣睡的呼吸像對我輕輕呼喚,

我勞動的犁聲,

是你的呼喚的接應。

我常在夜晚完成的收穫,

我每次都把你從夢中喚醒,

當我的收穫攤在床前,

你帶著惺忪的喜悅,

像個阿拉伯女孩

擁著被子只露出兩眼,

和我一起分享收穫的恩賜。

自然,

世上的一切都有歉收的災難,

我也帶著失敗憤怒把你喚醒,

你就像一個不幸的農婦那樣,

撫慰你可憐的夥伴。

你常常緊握著我這和年齡完全不相稱的粗糙的大手,

母性地為這雙大手的創傷心酸,

我多麼珍惜你從不過分的鼓勵,

就像我從來不稱讚你的美麗一樣,

要知道,一切的美,

都不能叫出聲來的啊!

今天,

時光像秋風吹過芳草叢生的湖邊,

你褐色的面頰已出現最初的漣漪,

你驕傲的黑髮也染上了第一次的秋霜,

我們雖然還遠離著

彭斯致瑪麗·莫里遜的情歌的年齡,

還遠離著那可憐的彼德洛夫套著雪橇,

送他老伴上城看病的年齡,

雖然

我們彷彿還剛剛學會一點

做父母的原理,

我們還和孩子一道頑皮、

一樣淘氣地做著鬼臉。

我們還為一件有趣的玩具心醉,

雖然……即使是一百個“雖然”,

親愛的,

畢竟我們已經跨進了成熟的中年。

讓我們倆一起轉過身來,

向過去的年少,微笑地告別吧!

向光陰致意,

一種致意;

一種委婉的惜別;

一種英雄的、不再回來的眷戀;

一首快樂的輓歌。

我們的愛情,

和我們的生活一樣頑強,

生活充實了愛情,

愛情考驗了生活的堅貞。

我們有過悲傷,

但我們蔑視悲傷,

她只是偶爾輕輕飄在我們發尖上的遊絲,

不經意地又隨風飄去。

我們有太多的歡笑,

我們有太多的為中年的歡笑,

而設想的旅程,

在我們每一顆勞動的汗珠裡,

都充滿笑容,

中年,是成熟的季節啊!

我們划著船,

在生活的江流中航行,

我們是江流的主人,

我們欣賞重疊的、起伏著的浪濤,

我們從船底瀏覽幻想的風雲,

也曾從峽谷絕壁兩岸

聞到幽蘭的芬芳。

小船經過廣漠的、陽光的平原,

有時也開進長著橘柚和荔枝的小河,

看到那使人心醉的紅瓦白牆的、

冒著炊煙的小屋……

我們快樂的小船,

今天站著兩個年輕水手,

他們和我們年輕時多麼相似,

那滿頭油亮的南方人的黑髮,

那遠航人的前額和眼睛,

那適於風雨的寬闊的肩膀,

他們凝視著願望的大海的方向,

有一天,將要接過我們的舵和槳。

中年是滿足的季節啊!

讓我們欣慰於心靈的樸素和善良,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滿是裂痕的手,

吻你靜穆而勇敢的心,

吻你的永遠的美麗,

因為你,

世上將流傳我和孩子們幸福的故事。

黃永玉: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詩集選讀

黃永玉與張梅溪

1985

花衣吹笛人

——花衣吹笛人二百年祭(1784年—1984年)

怎麼搞的?

來了這麼多耗子!

這麼多!

被窩裡,鞋裡,水缸裡,

袖子裡,褲筒裡,神龕裡,

還有搖籃裡。

鬼才知道,有時候報告做得太長

忘了閉嘴,

活潑的耗子跳了進去。

吃光了糧食,啃壞了書本,

據說還咬斷了橋樑和鐐銬,

樂壞關了三十年的老犯人。

不是三天和半個月,

而是整年整年,

耗子像有的畫家住旅館一樣,

簡直以為是在自己家裡

和人們共進三餐,

在一個教堂祈禱,

追逐談情說愛的年輕人,

還違反傳統地咬死村子裡

所有的貓。

這一天來了個

花衣吹笛人,

不知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啤酒店喝了一升酒,

抽了一袋煙,

在街心水池邊笑眯眯地

大聲叫起來:

“喂!喂!喂!

誰願意跟我做一筆交易?

給我報酬,

我把全城的耗子帶走!”

廣場上頓時集滿了人,

中間走出來市長和

警察局長先生:

“如果老兄真有這個本領,

我們全市將推選你當

本市的榮譽公民!”

“別來這一套!別來這一套!”

花衣吹笛人笑著回答:

“我這個人自小受的教育有限,

養成了喜歡真傢伙的壞脾氣,

比如說,

三百隻鵝,

兩百隻羊,

五十頭牛,

抓到手上我就特別歡喜。”

廣場上幾千個男女老少

穿著耗子咬剩的衣服,

揣著被耗子掏空的肚子。

耗子公然就在這個會場

鑽來鑽去,

好像人們進行洽談的是

別家的事情。

市長、局長這些民意的代表,

眼看著那個年輕人說著說著

就要走開,

於是齊聲作出絕望的允諾:

“請帶走耗子吧!

你提的條件

我們全部同意!”

花衣吹笛人說:

“允諾不兌現,

你們要為災難

付出百倍的利息。

今天我把耗子帶走,

明年的今天

在這裡,

我來提取報酬!”

花衣吹笛人吹起笛子

走在前邊,

率領著耗子大隊

像一道河流,

穿過丘陵和原野,

隊伍越走越遠。

捲起的塵埃和吹笛聲

消失在一個深不見底的

沒人去過的洞裡。

自從那天以後

耗子果然一隻也沒有留下,

不到幾個月,

人們早就修理好

破碎的生活。

重新開始愛情,

蛋糕放在桌子上半個月,

硬得像個釘錘,再也沒有耗子來光顧。

好日子當然過得比壞日子快,

好日子容易讓人記性壞,

全城的人高興過了頭,

忘記了一年易過,

明天就要付報酬。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一年期限,

花衣吹笛人又笑眯眯

來到廣場水池邊,

他吹出一首好聽的搖籃曲,

好聽的程度,

使得全城會跑、會走、會爬的孩子們

都來到他跟前。

親熱地吻他,

好像他是大家的媽媽。

“喂!尊敬的市長和局長大人,

你們好!

我,就是去年的今天說過

要來提取報酬的人!

想必是,你們可能忘記了我,

可不會忘記我帶走的那些耗子?”

廣場上除了孩子,沒有一個成人,

好像花衣吹笛人走錯了另一個城市。

“喂!喂!喂!

我給你們帶走了一條災難的河流,

你們給我的不過是河流中的一杯水,

請把報酬給我,不要小氣,

我還要去別的城裡辦點小事情。”

城市裡鴉雀無聲,

其實大家都躲在門背後

窺探光景,

輕率的允諾包含沉重的分量,

認真兌現可心痛了所有的市民。

最不該的是冷落了一個

不該冷落的恩人。

“唉!看起來我該走了,

吹起我的笛子,

讓全城的孩子跟我一道。”

花衣吹笛人走在前頭,

全城的孩子跟在背後,

隨著笛聲,孩子們邁著

整齊的步伐,

彷彿哪間小學正在郊遊。

孩子們走在耗子

去年走過的山岡,

太小的嬰兒跟在後面爬著免不了

跌跌撞撞。

仍然是山那邊的深洞,

笛聲把孩子的隊伍引進

看不見的地方。

“給你三百隻鵝啦!

給你兩百隻羊啦!

給你五十頭牛啦!

還我的孩子!”

全城都在號啕大哭,

淚水灑在街上像

剛下過一場大雨。

二百年前的故事流傳至今,

允諾如果不兌現,

惡果就形成倒黴的迴圈,

只是花衣吹笛人太不公道,

無辜的孩子作抵押

實在令人不安。

幸好德國二百年前的故事

離我們已經很遠,

更何況,

今天我們藥房賣的

老鼠藥已經很靈驗。

特別讓我安心的是,

我的兒女都已經長得很大,

不會糊里糊塗聽人吹起笛子

馬上就跑得無影無蹤……

黃永玉: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詩集選讀

一家四口

1980

被剝了皮的勝利者

天上有一個頑童,

每天吹著牧笛

到處

放牧他的羊群。

早上,跟太陽一道起來。

夜晚,

陪伴他的是滿天星星。

小傢伙牧笛實在吹得太好,

愛煞了天上的仙女和眾神,

若就這樣平平安安過去也罷了!

忽然他異想天開,

要跟阿波羅吹笛賭輸贏。

阿波羅是天上的

文化首長,

琴、棋、書、畫,自信件件是專門。

天神眼睛裡

原也容不下沙粒,

小牧童的建議肯定是發了神經。

這一天

比賽開始在一座山上,

阿波羅指定美麗的雅典娜

做裁判人。

“現在來談談拿什麼作賭注?”

阿波羅說:

“比輸的,

讓人把皮剝一層!”

唉!唉!唉!

小牧童未免太天真,

哪裡料到原來天上也有不公平。

阿波羅端坐在寶座上,

舉起神聖的笛子鑲滿鑽石和金銀。

他吹一吹,又停了一停,

以便看看周圍聽眾的反應。

眾神和仙女好像聽報告,

靜悄悄,

木訥訥,

一點也沒有表情。

阿波羅還以為是自己的技巧深入了人心。

…………

下一個輪到小小牧羊神。

他拈起兩支簡陋的蘆笛,

剛剛弄出幾個聲音,

微笑和沉思馬上出現,

清涼的微風拂去了慘霧和愁雲。

笛子是一部輕快的搖籃,

撫慰使每個聽眾

彷彿都有了情人。

沒料到美麗的裁判

使大家吃了一驚,

她斷定

勝利屬於阿波羅,

這位天上的文化領導人。

唉!

疏忽的觀眾如果

稍微精明一點,

早就該看到懾於權威的

雅典娜的哀怨的眼睛。

小小牧童被剝了半張皮,

沒有怨言,卻發出呻吟。

表面上是輸了賭注,

實質上是冒犯了大災星。

神仙的傷口比起人間

癒合起來當然要快,

牧場上又盪漾起小頑童

醉人的笛音。

雖然他名義上吃了一個悶棍,

雖然他變成一個殘缺的精靈。

天上的阿波羅雖然會剝皮和抽筋,

他卻永遠淹沒不了

響徹天涯的

快樂的笛聲。

(尾聲)子曰:“別惹阿波羅!”

“被剝了皮,別忘了繼續吹笛子。”

黃永玉: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好|詩集選讀

《見笑集》平裝版附贈2張黃永玉木刻紀念票。《見笑集》精裝版附贈1張藏書票,並附3首黃先生朗讀影片。黃永玉 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

編輯:安琪/編審:符力/製作: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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