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為何將《子不語》改為《新齊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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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所撰《子不語》是清代文言小說中影響很大的小說集。但它的名稱卻似乎讓作者遊移不定,因為在此書的版刻史上,出現了兩個書名,而且均與作者有關。不僅如此,被作者放棄的那個命名卻在讀者的接受中重新成為此書的定名。

*文章節選自《必也正名》(李小龍 著 三聯書店2020-7)。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在文末留言。

袁枚為何將《子不語》改為《新齊諧》?

《子不語》的作者命名與時代選擇

(節選)

文 | 李小龍

雖然袁枚自己在此書序言中明確表示改名為“新齊諧”,並在刊刻之書的書名頁及每卷第一行均標為“新齊諧”;然而這些刊本的版心卻均題為“子不語”。或許我們會覺得那是版已刻好,較難改動的原因,但這並無說服力,因為僅版心三字的改動對於修版來說還是不難的;而且,除正集外,後來的續集及此後的各種刊本版心也都同樣標為“子不語”。可以看出這其實表現了袁枚自己的遊移,想來袁枚自己也很矛盾,他最喜歡的書名仍然是《子不語》吧。

他對“子不語”的喜歡還有一證,即其《續子不語》中竟收入了一篇《子不語娘娘》,其中的一個木偶便叫“子不語”:

袖中出一木偶,長寸餘,贈劉曰:“此人姓子,名不語,服事我之婢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君打掃一樓供養之,諸生意事可請教而行。”劉驚曰:“子不語,得非是怪乎?”曰:“然。”劉曰:“怪可供養乎?”女曰:“我亦怪也,君何以與我為夫妻耶?君須知萬類不齊,有人類而不如怪者,有怪類而賢於人者,不可執一論也。但此婢貌最醜怪,故我以‘子不語’名之,不肯與人相見,但供養樓中,聽其聲響可也。”

此篇收在續集卷二。據前可知,續集之作約在乾隆五十三年正集結束之後,而袁枚將其書名為“子不語”則早在乾隆三十年《與裘叔度少宰》一書中便已提及,所以,此書命名絕非來自此篇故事;相反,此故事之創作或當受此書名的影響。因此,這裡對“子不語”三字的解釋便可補充袁枚《子不語序》而成為我們理解此三字名的鑰匙:

第一,“子不語”非“不語”,確是以歇後語的方式表示所“語”為“怪力亂神”,因為此木偶“名不語”,但仍可“聽其聲響”,而且“有問必答”。正因如此,劉瑞一聽到這個名字便問:“得非是怪乎?”

第二,子不語“貌最醜怪”,此評價其實亦合袁枚小說之特點。相對於《聊齋志異》的用情與孤憤、《閱微草堂筆記》的醇正與清峻,《子不語》的故事及敘事確實多傾向於“醜怪”。

第三,其中“須知萬類不齊,有人類而不如怪者,有怪類而賢於人者,不可執一論”之語可與《子不語序》“譬如嗜味者饜八珍矣,而不廣嘗夫蚳醢葵菹則脾困;嗜音者備《鹹》、《韶》矣,而不旁及於侏離僸佅則耳狹”一語對讀;更與《聊齋志異》高珩序中“人世不皆君子,陰曹反皆正人乎”如出一轍。

所以,“新齊諧”其實是作者無奈的選擇。不過,有趣的是,此書的流傳史卻擺脫了作者本來便言不由衷的調換。如前所言,清代刊本均題為“新齊諧”,但到民國間的刊本則全部使用了版心所標的原名,當代的整理本也幾乎是清一色的“子不語”。其實當代從研究性著作(如吳志達先生《中國文言小說史》)到教材(如袁行霈先生主編《中國文學史》),都直接以《子不語》立目。從最重書名著錄準確性的目錄學著作來看,《清朝續文獻通考·經籍考》即錄為“子不語”,《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等書亦直接以“子不語”為條目,後者反將“新齊諧”作為參見條目。就連此書的外語譯本也多以此為譯名,如雷金慶和李木蘭的譯本譯為Censoredby Confucius: Ghost Stories by Yuan Meib,史華羅的英譯本名為Zibuyu,What the Master Would Not Discussc。那麼,為什麼“子不語”這個名字不但能夠戰勝“續夷堅志”與“新齊諧”,還能戰勝作者的指令,甚至戰勝當下學界的學理邏輯(當下學界所謂的“求真”學風其實對“子不語”極為不利),成為袁枚小說公認的定名?

平心而論,在這三個命名中,《子不語》是最新穎別緻的一個,辨識度最高的一個,也是最合於袁枚風格的一個,最合於作品文體的一個,甚至是與內容最相適應的一個。

第一,新穎別緻,是因為歷來無人以此為名。據前所論可知,志怪小說命名最難,因為一般為三字,末一字多為體字,非“錄”即“記”,無可發揮;前二字亦多用“怪”“異”等譜字,可以體現特點者,僅一字之空間。所以古往今來之文言小說命名時相彷彿,難有豁人心目者。其實,此前之《齊諧記》已經算是“善立名者”d了,後之《夷堅志》亦不示弱,可稱此名之下聯,均不落“怪”“異”之窠臼,然其名後有因襲者,遂又將此二名凡庸化了。

第二,辨識度高,因為孔子此語流傳極廣,除士子之外,甚至市井之人也多能誦之,故以此為名,頗可使人過目不忘。

第三,袁枚的風格是“生活通脫放浪,個性獨立不羈,頗具離經叛道、反叛傳統的色彩”,而從儒家經典《論語》中移來此語為稗官小說之名,便頗有離經叛道的姿態。同時,這一命名又帶有歇後語的色彩,因原文為“子不語怪、力、亂、神”,此名極巧妙地用前三字為名來逗出後四字,極有文人巧思,亦頗能體現袁枚的“靈機與才氣”。

第四,從文體上看,《子不語》這個名字也更好。此名首先可以當作歇後之名,但也可直接據此三字來理解。其名為“不語”,實則已“語”,就是語子所不語。以“語”為體字是非常合適的,前節已經探討過文言小說集命名的兩級分化,此以“語”為名,便與“傳記”類命名有所區別。其實,袁氏此作多得自聽聞,故以“語”為名也宜。王英志先生在前引對《子不語》的介紹及其主編《袁枚全集》的《小倉山房尺牘》中,將《與裘叔度少宰》一書之語標點如下:“有《子不語》一種,專記新鬼,將來錄一副墨,寄呈閣下,依然《燈下叢談》,定當欣暢。”這裡的“燈下叢談”實不當加書名號,因正如袁枚記憶中的“子不語”一樣,本無是書,此加書名號,實為誤解。其原意不過是說將來寄呈新著,依然如當年同中進士之時於燈下聚談而已。不過,這裡誤加書名號或許也有原因,一是五代曾經有過一部傳奇集名為《燈下閒談》,與此四字頗類;二是“叢談”一詞更為古代筆記小說取名之常用詞,如《鐵圍山叢談》《江漢叢談》之類;三則是《子不語》體字為“語”,與“談”相通,故亦致淆。

第五,無論“夷堅”還是“齊諧”,都明確指向了志怪,這從《莊子》出典“齊諧者,志怪者也”開始就被規定了。歷來以此為名的文言小說集也均從其義,以志怪為主。但“子不語”從出典便可知其為“怪、力、亂、神”,此四字中的“怪、神”比較清楚,事實上,歷來對此句的理解也更偏重“怪、神”二字,如《漢書·郊祀志》引《論語》此句即雲“子不語怪神”,這也恰恰是歷來志怪小說的常規內容(參見第六章第一節),但“力、亂”二字則突出志怪之藩籬,不過,歷來經學家對此之解釋頗有歧異,朱熹(1130—1200)集註引謝氏之語從反面論述,更易於理解,其雲“聖人語常而不語怪,語德而不語力,語治而不語亂,語人而不語神”——事實上,前舉《聊齋志異》前之高珩序其實也在辨析這幾個字,並且也用了相同的方法來申明,其雲:“苟非其人,則雖日述孔子之所常言,而皆足以佐慝。如讀南子之見,則以為淫闢皆可週旋;泥佛肸之往,則以為叛逆不妨共事;不止《詩》、《書》發冢,《周官》資篡已也。”也就是說,《子不語》除了傳統志怪小說的神怪內容外,還有著“不德”“不治”一類的故事,或者用高珩的話來說就是有“淫闢”與“叛逆”之事。關於這一點,李志孝先生《審醜:〈子不語〉的美學視點》一文有詳細的篇目例舉,可參看。

論及袁枚此書對於傳統志怪小說的突破,更能明白此書之名為何竟然違背了作者的意願而以“子不語”定名。其實,洪邁《夷堅志》已經與傳統志怪小說有所不同,其篇目中,大量的故事並無志怪內容,而是市井生活中的奇情異事,所以與其名並不全然相符。從這個意義上看,以《續夷堅志》為名自然不妥,相對來說,《新齊諧》雖不甚當,但仍可用,因為有“新”字,則有改弦更張之意。

袁枚對《聊齋志異》矛盾的態度恰恰決定了《子不語》小說的面貌,一方面他認為《聊齋志異》“惜太敷衍”,所以有向魏晉志怪之簡介迴歸的傾向;另一方面卻又推崇《聊齋志異》“殊佳”,則又頗受影響,所以,其書絕非對漢魏志怪的簡單迴歸。在這個意義上,“子不語”這個名字帶有對儒家經典的反叛意味,便更合於作品的定位。當然,這在當時也引起了攻擊,如鄭光祖(1776—1866)《一斑錄》雜述八有《子不語之謬》一則,指斥此書:“小說所載,鬼怪妖異確實者十不得一,附會者十且過九,然能懲惡勸善,為下愚設法,亦何必力為排斥。若袁子才之《新齊諧》(《子不語》),立品既失正,記事又無實,不獨壞人心術,抑且誤人聞見,人家亦何必藏此書。”b此書對當時另外兩部傑出之作《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都有積極評價,獨對此書則力詆之,自有原因。

總的來說,《子不語》在命名中的遊移恰恰使其成為一個難得的視窗,透過它,我們可以看到一般作品被掩蓋住的命名過程,即古代作家命名時所能取資的淵源,還展示出命名“撞車”後的窘迫,更意味深長地折射了接受之維對作品命名不可低估的影響。

袁枚為何將《子不語》改為《新齊諧》?

必也正名

李小龍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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