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筆下的離別,為何歷經千餘年,依舊讓人黯然

《神鵰俠侶》的楊過,與小龍女生離十六年,悟出“黯然銷魂掌”;周星馳的作品《食神》,主角在歷經了人生的起落、誤以為愛人已死之後,悟出了“黯然銷魂飯”。似乎不用“黯然銷魂”四字,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悲傷。

江淹筆下的離別,為何歷經千餘年,依舊讓人黯然

其實這個詞語,出自於南朝江淹的《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

賦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尤為繁榮,這期間也誕生了許多辭賦名家,江淹更是個中翹楚,冠絕當時,錢鍾書稱其文“俯視一代”,而《別賦》更是江淹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中國辭賦史上不朽的名篇,在傷別賦中無出其右者,被譽為“千秋絕調”。

《別賦》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成就,在我看來,是因為江淹透過自己坎坷的人生經歷,感悟出了離別中普遍的情感和永恆的缺憾,並以純熟的技法、優美的聲律,將其以最動人的形式表達出來,令後世的讀者,都能切身感受到,存在於生命中,難以避免的離別之悲。

江淹筆下的離別,為何歷經千餘年,依舊讓人黯然

江淹對命運的感悟,使《別賦》在個人之情中昇華,體現了人類普遍的離別情緒

1。人生落入低谷,悲痛而作《別賦》

江淹,字文通,生於南朝宋時期,祖籍濟陽考城,濟陽江氏是東晉南朝時期的高門大族,不過至於江淹一支,早已沒落,其父雖做過南沙令,卻不幸早逝,江淹曾在《自序》當中提到此事,言“十三而孤,邈過庭之訓”。

父親的去世,對他的精神和生活都是非常大的打擊,因此江淹自少年時,便不熱衷交遊,一邊打柴補貼家用(常採薪以養母),一邊努力學習(少孤貧好學)。弱冠之年,江淹至新安王劉子鸞幕下任職,開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隨著前廢帝劉子業的繼位,許多宗室遭受迫害,江淹也相繼輾轉在始安王劉子真、建平王劉景素幕下任職,在劉景素幕下時,江淹遭受誣陷,有過一次牢獄之災,但他在獄中寫了一篇《詣建平王上書》,劉景素看後將其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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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元466年到471年,江淹都在劉景素幕下,所以“賓待累年,雅以文章見遇”,資歷和才能都有了,他也得到重用。好景不長,後廢帝繼位之後,劉景素產生了篡位之心,江淹認為篡位是自取滅亡,故經常勸阻,最終觸怒劉景素,遭貶黜為建安吳興令。

事業受到挫折,已讓江淹心灰意冷,之後他的妻子劉氏和兒子江艽,也相繼離世,這更令人悲痛欲絕,可以說,遠離京都,貶謫吳興的這段期間,是江淹人生最為低谷的時期。

詩文窮而後工。人生遭遇窮困,會讓人的心境發生巨大改變,那些經歷的磨難,是痛苦,也是寶貴的財富,更是能夠將冷冰冰的文字,是連線成動人、且具溫度篇章的“血肉”,正如蘇軾遇烏臺詩案而蛻變為蘇東坡,曹雪芹遇家庭鉅變而成就《紅樓夢》。

江淹筆下的離別,為何歷經千餘年,依舊讓人黯然

江淹也一樣,外放貶謫生涯,使他將人生價值的實現寄託於文章,曾讀過的萬卷書,對照走來的萬里路,先賢典籍所訴說的哲理,也逐漸清晰,仕途坎坷、至親死別,使江淹對人生命運有著更深入的思考。

同時,沒有繁瑣的政務,他也有更多的時間,沉浸於文學之中。江淹後半生仕途通達,身居高位,無新創作,以致時人有“江郎才盡”一說,也從反面更好地印證了這一觀點。所以,這段貶謫生涯,成為了江淹文學創作的高峰期,許多流傳千古的佳作,都是在此時誕生,包括享有盛譽的《別賦》。

2。《別賦》的七種離別,道出了古今普遍的缺憾

離別自古是文人筆下經久不衰的主題,或是長亭相送、或是折柳揮淚,皆瀰漫著一股感傷,牽動著離別之人,也觸動了讀者的心。大多數離別之作,抒發的都是一己之別。而江淹的《別賦》,超脫個人情感,以七種不同的離別場景,抒發了人世間普遍存在的離愁別恨。

富貴者之別

《別賦》第一個離別場景是富貴者之別。離別者或是手握大權,或是富甲一方,可是面對離別,他們依然無法抑制悲傷;於分手之際,他們也會含淚悲慼。此種離別,是一種“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的情緒,這種悲傷缺憾,只在於分手時的不捨,以及分手後的空虛寂寞。

俠士與恩主之別

士為知己者死。古之俠士,為報知遇之恩,隻身去國,一旦揮手,多是永別,文中“瀝泣共訣,抆血相視”,讀來有一股悲壯之美。所以俠士之別,是“方銜感於一劍,非買價於泉裡”的決然,報恩寄於一劍,歸路已是黃泉。

征夫之別

無定河邊骨,深閨夢裡人。王朝的興衰更替,背後卻是無數士卒的血與淚,他們或許馬革裹屍,也有可能至白髮而歸。正如賦中所說“遠水無極,雁山參雲”,山高路遠,古來征戰幾人回,送別的家人,心中有不忍和擔心,離鄉的征夫,用深情注視著家人和故土。

絕國之別

為了生活,為了理想,有多少人背井離鄉,“一赴絕國,詎相見期”。事業、夢想無成者,或客死異鄉、晚景淒涼;有成者,有了羈絆,也難以歸鄉,待到垂垂老矣,即使回到故里,也只有一群孩童笑問:客從何來?“值秋雁兮飛日,當白露兮下時”,沒看到秋雁、白露,遊子唯以酒慰藉客心。

夫妻之別

白頭相守、比翼雙飛的夫妻生活從來都羨煞旁人,作為一生的伴侶,誰不希望朝夕相對。一旦分別,則覺“夏簟清兮晝不盡,冬缸凝兮夜何長”,白晝無盡、黑夜久長。所以夫妻之別,是度日如年、孤枕難寐的相思和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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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之別

華陰上士,服食還山。飛昇成仙之事,如今皆知是迷信之說,古代有文化素養的讀書人,也多知道這是虛無縹緲之事。所以我認為,江淹寫此種離別,是代指友人間地位的差距。

昔日同為布衣草野,其中若有人能高居廟堂,恰如“駕鶴上漢,驂鸞騰天”,身份不同、所處環境不同,相處時也難如從前那般自在融洽,這種心靈的疏遠,亦是人生一大別愁。

戀人之別

這一離別與夫妻之別又有所不同,夫妻之間,名分已定,心有所託。戀人之別,則有一種患得患失的幽怨,“與子之別,思心徘徊”,明月白露之下,本是一顆心,希望與另一顆心相印的憧憬,一旦別離,心中的甜蜜瞬間成為針刺般的不捨,並充滿了對未來不確定的憂慮,故而徘徊不定。

說來不過簡短的“離別”二字,然而江淹卻以七種不同的場景,描繪了其中不同的離別之情。別情雖同是不捨悲傷,但各自又有不同的心境和感受。江淹以個人的觀照,呈現了人世間普遍的無奈、呈現了千萬代都存在的悲哀。

江淹筆下的離別,為何歷經千餘年,依舊讓人黯然

純熟的技法,使離別之黯然,能夠最大程度的依託辭賦這一文體呈現出

1。結構

《別賦》共九段,採用的是“總分總”的結構,層次十分清晰,首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先聲奪人,即是為離別奠定感傷的基調,也是論點地丟擲。緊接著,江淹如蜻蜓點水一般,截取了一幀幀離別時的感傷畫面,在不同的場景中變換,讓讀者身臨其境,進入離別的情緒當中。

之後七段分別講述了七種不同的離別之情,來道出為何令人“黯然銷魂”。最後一段言“別方不定,別理千名”將發散的離別場景收攏回來,做一個概括性總結。在要顧及辭藻、用典、聲律的情況下,還能做到結構緊密,邏輯清晰,這是尤為難得的。

最後,末尾又發出“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別之情”的感嘆,造就了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餘韻,令人深思。

2。用典

用典是詩賦創作常用的手法,其目的在於“援古證今”,漢賦是很少用典的,六朝賦則多用典故,《別賦》亦大量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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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典故太多,會造成堆砌、隔閡之感,如《吊屈原賦》“世謂隨、夷為溷兮,謂為蹠、蹻為廉”直接把典故不加轉化放在文中,略顯生硬,破壞了渾然一體的優美感。品讀《別賦》時,卻毫無凝滯,自然流暢。因為江淹所運用的典故,能夠完美的與前後文意融合。

例如富貴者之別那一段落,有琴羽簫鼓等樂器之聲。於是文中以“驚駟馬之仰秣,聳淵魚之赤鱗”來形容音樂優美,“仰秣”是馬吃草之態。因前文已有“龍馬銀鞍”之景物,故而這裡描寫“馬兒吃草被驚,魚兒從池中躍出”的場景,彷彿是對周圍景物的描寫,十分自然,有情景交融之感。

同時這兩句,還蘊含了兩個典故,《韓詩外傳》:“瓠巴鼓瑟而濳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而且這兩個典故並非生僻之典,讀者在閱讀的過程時,相應的歷史事件便能隨之浮現在腦海,產生畫面感,和想象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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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別賦》典故雖多,讀來有許槤所說的“一氣呵成,有天驥下峻阪之勢”,又覺言語凝練優美,意旨豐富,這種絕妙的用典手法,推及全文,皆是如此,正如《一瓢詩話》那番貼切的形容:

水中著鹽,飲水乃知。

3。渲染

《別賦》能夠給讀者帶來身臨其境的感受,令楊慎等人感到“取諸目前”,與江淹多用渲染的手法有很大的關聯。賦的第一部分,便以空間、時間、離人的心理感受、神態動作等角度的,來渲染離別的氣氛,如:

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里

是從空間的角度加以渲染。這一句以四國距離之遠,來描摹別愁之深,可謂化無形為有形。再如:

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

以一種時間流逝狀態,來渲染離別之愁苦。我們看電影時,經常能看到這種手法:妻子與丈夫話別,之後每天站在門前的樹下張望,幾幅畫面快速閃過,樹葉分別經受雪、雨、風、霜。如此,觀影者便能體會到這其間流逝了許多歲月。這兩者是同樣的手法,使讀者在寥寥數語之間,便能感受長久離別中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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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合的聲律,使《別賦》情隨聲顯,聲情並茂

1。取騷體賦與駢體賦之長,極盡摹情寫物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言“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可見從屈原《離騷》開始,辭賦的聲律之美便十分重要,江淹的這篇《別賦》,則是極致聲律之美,令人不自主地一讀再讀。

《別賦》的體裁形式有著明顯的“騷體賦”特點,很多句子都以“兮”字增強氣勢,如:

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

惟時間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

“兮”猶如一個優美的音節,使短句變得綿長委婉,讀來沒有絲毫促迫之感;而長句又有節奏上的舒徐,絲毫沒有冗長之感,反有一詠三嘆之迴腸蕩氣,讀來別有聲韻,又實現了劉勰所說的“綺靡以傷情”,盡顯江淹辭賦獨有的“哀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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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在騷體賦的形式上,《別賦》又具備了“駢賦”的特徵。駢賦多用“四六”句式,也就是四字句和六字句。《文心雕龍·章句》有言:若夫筆句無常,而字有條數,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

雖然說,寫文章的時候,並沒有常規的句式,但是不同的字數,所體現出的藝術效果也不一樣。四字句式,顯得緊密但不會迫促,六字句式,雖然綿長卻不會顯得鬆散。

《別賦》大篇幅採用四六句式,疏密有致,偶然幾處五、七言,則如色彩中的點綴,彰顯辭賦的參差變化之美。如:

閨中風暖,陌上草燻

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

正是因為江淹擇取了騷體賦與駢體賦的精妙之處,所以整篇賦讀來,音韻鏗鏘、婉轉悽美,在整齊的句式中,能夠感受到靈動的變化,極盡摹情寫物。

2。恰當的韻腳,引導了不同情緒的表達與轉換

辭賦雖不用以歌詠,但也應適合吟誦,作為韻文,固然需要有和諧的韻腳,並且六朝賦在後期有明顯詩歌化的趨勢,所以在用韻上更為注重音樂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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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詩歌,賦的篇幅更長,其韻腳的疏密需恰到好處。若換韻太過頻繁,則有失節奏和諧;若換韻的間隔太長,又失於呆滯單調,難以體現情感的抑揚。

《別賦》的用韻非常恰當,最少也有三個韻腳,一般是五個韻腳,才換一韻。第一段,前六句以“已、裡、起”為韻腳,中間十句以“惻、色、側、息、軾”為韻腳,後十句以“亡,光、霜、涼、揚”為韻腳。後面的篇幅,多是一段一韻,總體讀來,錯落有致、不疾不徐、平仄相協。

押韻不啻於為文章增添優美的音樂效果,更應輔助情感抒發,做到“聲由情出,情在聲中”,正如侯玄泓所體會的:“若夫情曼者其聲嘽,情扛者其聲歷,情豫者其聲揚。”不同的情感應有不同的韻部來引導情緒的抑揚起伏。

《別賦》的情感與音韻則歸於一致、密切相連。文中第一段的三個韻部,恰對應這一段落的三層意思,做到了一意一韻。之後一段描寫一種別離場景,不同的離別,自然心中有著不同的情感。

江淹筆下的離別,為何歷經千餘年,依舊讓人黯然

如俠士與恩主之別,用了“士”、“起”這般短促的仄聲韻,讀來有決絕之意、激越之音;而戀人之別,則用了“陽韻”,聲韻悠遠繁複,讀來有纏綿悱惻之感。

正是這般因情押韻,才使得七種不同的別情,能夠呈現各自“黯然銷魂”的悲痛之處,使讀者如臨其境。

風月說:

故別雖一緒,事乃萬族。同樣的離別,同樣的揮手轉身,其中卻包含著不一樣的情感。經歷了仕途的起落、與親友的生離死別、王朝政權的更替,江淹對生命中的離別,有著深刻的感悟,從而他筆下的離別,非是個人之別,而是上升到了人類普遍的情感。

江淹筆下的離別,為何歷經千餘年,依舊讓人黯然

所以《別賦》是以現實的角度,借歷史的片段,抒發了永恆的缺憾。江淹用他純熟的創作技法,將這種缺憾,描繪得如在眼前;又為這種種離別的情緒,賦予了貼切的聲韻之美,讀來似乎身臨其境,成為了某一種場景中的送別之人,欲為之墮淚。

無論是結構的排布、典故的融合、氣氛的渲染,以及聲律的設計,都始終建立在深刻的情感之上。所以時空如何轉換,人們都能從中讀出一種,自己生命中經歷的,或將經歷的別離,併為之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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