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繼和:憶流沙河,不吐不快

11月23日晚從溫江社群論壇回家,電詢沙河老師的學生、摯友朱再炯,證實了沙河老仙逝的噩耗,良夜震驚。因為去年11月20日我們夫婦倆曾與沙河老伉儷聚會於再炯的“浣花雅集”。那天是沙河老的生日,但他事先並未告知與會的幾位友人。閒談良久,才知道這個日子很特殊。不過,我們也未如俗流致賀,因為蜀中文人喜雅聚讜論,選個日子而不必慶生,此雅俗也,何必有慶生俗套?沙河老多年來是這個雅習的典範。

座中沙河老夫人吳茂華才女是初見。談得很投機,她送了一本她所著的書:《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實錄》,書乃淡雅實錄。茂華在題款時把內子祁和暉的“祁”字錯寫成“齊”字。沙河老立即糾正,並補筆曰:“先生姓祁,茂華筆誤,先生原諒。流沙河”。因這一誤,我倆竟得到他倆簽名贈書,自然很是欣喜。我還笑了一句:“(莊子)齊物論,祁也就是齊呵(意即萬物皆齊),不錯不錯。”這就是沙河老的謙遜風骨。

我們與沙河先生相識多年,但多是在《青年作家》,或成都精神討論,或圖書館等講座上相遇,但我求他為成都博物館陳列審稿等冗事,他再忙也是應允的。我們多次與沙河老同會相遇,談的見解、趣味總很會意,報端上他與和暉同個版報道,也與我同個版報道,每次都令我們佩服和慚愧。讀了他夫人茂華先生的書,才瞭解她也是墨畦耕耘、直抒真話、很有才華的作家,他們夫婦倆真是“一夜思量十年事,追尋往事倍傷情”的真情伴侶。書名《草木之秋》有深意焉。顏之推曾經說過:“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花也。修身利行,秋實也。”沙河老一生以青年種草木春花,壯歲以修身明德引領風尚,真人師也。雖然他沒有收過學校學生,那不過是到處易得的“經師”,而要像他那樣的“秋實修身”的“人師”確是很難見的。從“人師”意義上說,他的學生就多得數不清了。

譚繼和:憶流沙河,不吐不快

流沙河

關於沙河老的詩歌、文學、學術成就,評論很多,我們也說不好。但我有下列幾點感受,還是要饒舌說一說,不吐不快。

一是“天下為一家,中國如一人”(清代雙流大儒劉沅語)的愛國主義理想情操。

他寫給海峽對岸余光中的詩說:“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心態,/ 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耳朵。”“心態”指的是中國文化的根和魂,它決定中國人才能有的“心態”;“耳朵”指的是中國話語,它是中華民族終極價值觀的基因,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思想養料。沙河老後期從事中國文字歷史的研究,以沙河精神獨特解讀中國正字、繁體字,進而字解人生,就是因為漢字是中華五千年“文化中國大一統”的中國人身份認同的凝聚落腳點。

他的愛國主義理想,集中在《理想》這首詩上,現已成為中學生教材。他詩意地描述:“理想是文明,/理想如珍珠,”“美麗的珍珠鏈,/歷史的脊樑骨。”中國人素有“理想精神、夢想精神”,因此“理想”之光“瑩瑩無盡”,“是歷史的脊樑骨”,是“先輩照子孫”的中國夢的脊樑骨。他用詩句分析:理想是“古照今,今照來”,是“貫古今、串未來”的“美麗的珍珠鏈”。這些詩句,我們可以看到沙河老身上傳承的成都人司馬相如賦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控引天地,錯綜古今”的蜀人理想精神、夢想精神“照子孫”的影子。這個精神是從三星堆人腳踏飛鳥,翱翔天地,金沙人太陽神鳥,追求光明,探索宇宙奧秘的夢想薪火相傳下來的。沙河得其真諦,故高吟:“請乘理想之馬,揮鞭從此起程。”在今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正當“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陽正晴”,正是不忘初心的“理想”揚鞭啟程之時。

二是沙河老的學術轉型之路,具有百科全書的特點和蜀學今文經學為主,通經致用的會通特點。

沙河老有“職業讀書人”的謙稱,童心便有愛書癖,年年歲歲一床書。他思想睿智,知識豐富,談吐隨緣,自在幽默,這恰恰證明他是學有根柢的學者型詩人、學者型作家,這在當今恰恰是稀缺的。他由詩學、文學轉型到古文字學、經學、諸子百家,甚至天文學,這個“百科全書”通儒特點,正是蜀學的特點。他轉向解字,解人生,轉向“恍兮惚兮有象,百科恣肆汪澤”的《莊子現代版》,實則是莊子現代化版,是通經致用解人生的版。這正是蜀中才子從揚馬、李杜、三蘇、升庵到郭沫若的特點,他們都是重今文經學、通百科、講會通、重人生、重實用的通儒學者。

三是學問歸於鄉土,文學歸於故園。

蜀中才子都是巴蜀文化沃土養育出來的,從揚雄《蜀王本紀》到沫若《少年時代》,到李劼人《大波》,再到流沙河《為成都喊魂》都是鄉愁、鄉戀、鄉思的典範佳作。他們都是“中國的左拉”,鄉土文化作家。天府文化就是成都的魂,沙河老為此呼喊魂歸來幾十年,對那些丟棄本土文化老祖宗、迷信西方話語的失語者是當頭棒喝。

四是我最佩服他一生坎坷,卻能“從溷濁的池水中生長出來,不沾半點汙泥”的芙蕖精神,對人間世報“萬古恕道我獨悟”的精神。

沙河老給我們講述坎坷遭遇,這種“恕道”精神,引起我很多聯想。歷史上蜀中大學者,有幾個沒有坎坷磨難?相如結局是守衛孤填孝園的使令。天地悠悠不絕,登臺當嘆息獄死的子昂。詩心託付明月,李白愴然而下夜郎。蘇軾逢烏臺構陷詩案,直聲流播海南殊方。升庵撼哭不畏廷杖,最終滇雲正氣飛揚。沫若能屈能伸,熱血《沸羹》《玄黃》。沙河老則終身堅守“理想”的陽光。這都是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的蜀中文人現象。

“西蜀自古出文宗,錦江春色與天長。”在中華文人星空中,巴蜀地域是文學家輩出,燦若星辰,“唯蜀有才,磊落奇魂”(孫中山語)的地方。在現代這個磊落奇魂的文人行列裡,可以發現沙河老這顆明珠,人雖然可以身不存,但其精神可以歷時而彌光,瑩瑩光無盡。

作者 四川省社科院 譚繼和

編輯 周霖

譚繼和:憶流沙河,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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