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人間詞話》第十五則
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一個是在南方的李煜,一個是在北方的趙匡胤。
李煜執政不久,世界的重心便逐漸偏向了北方的趙家。
公元975年,也就是他繼位的第14年,趙匡胤舉兵南下,攻破金陵。
那一年,他國破家亡,歸為臣虜,
從此,他的夢便支離破碎。
他的詞也由“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的情愛世界,
變為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茫茫宇宙人生。
二
王國維在開頭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也正是在那一年開始的。
曾經的雕欄玉砌、花月春風,到一夜之間的國破家亡,物是人非,讓他不得不感慨人生。
就像一個人經歷了生離死別後刻骨銘心的成長,
彷彿世界一切都與自己相關,一切又都與自己無關,自己便是了自己。
三
國破家亡的經歷是李煜詞作的分水嶺,就像一個座標的零點把正負分成了兩個世界。
而詞到了李煜手裡也確實真正變得靈性起來,真正具有了真情實感,才得以將樂工們彈唱的僅具有娛樂性的曲子變為抒發情感的文體。
也就是王國維說的詞“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我們簡單翻下詩詞的歷史不難發現:詩莊詞媚,是人們對詩與詞顯著的觀點。
詩從一產生便被賦予了極深的意義。詩對於詩人來說是“言志”的工具,對於統治者來說是社會“教化”的工具,是要大力提倡的,自然是主流。
而詞,無論於詞人還是社會,都僅僅是一種上不了檯面的娛樂手段,總歸小打小鬧,難登大雅之堂。
就好比古典音樂與流行音樂,或者說是莫扎特與鳳凰傳奇的區別。
高下自然分曉。
四
我們先看下這裡提到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與“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對應的兩首詞。
相見歡
五代。李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譯文:
奼紫嫣紅的花兒轉眼已經凋謝,春光未免太匆忙。
也是無可奈何啊,花兒怎麼能經得起那悽風寒雨晝夜摧殘呢?
著雨的林花嬌豔欲滴好似那美人的胭脂淚。花兒和憐花人相互留戀,什麼時候才能重逢?
人生令人遺憾的事情太多,何嘗不像那東逝的江水,不休不止,永無盡頭呢?
時光荏苒,往昔的繁華恍如這風雨後的狼藉一片,自己又何嘗不是那凋謝的一朵?
由景及事,由事及人,亡國悲悽空留一聲聲嘆息。
五
浪淘沙令
五代。李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譯文
門簾外雨聲潺潺,濃郁的春意即將凋殘。即使身蓋錦被也受不住這五更的冷寒。
一切又回到了夢中,回到了從前,那花月春風裡,縱情貪歡。
不該獨自一人登樓遠望,引起對故國無盡的思念和感慨。
離開容易,再見故土就難了吧。一切都已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去了,這悲歡榮辱短暫若瞬的天上人間。
身困為囚,貪戀那一時的殘夢,卻又被雨聲驚醒。
江山破碎,往事不堪回首,又有誰懂呢?
六
王國維這裡提到了周介存對溫庭筠、韋莊及李煜的評價。
周介存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說道“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濃妝佳,淡妝佳,粗服亂頭亦不掩國色。飛卿濃妝也,端已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
他說溫庭筠之詞如濃妝,胭脂味過重,有虛假之嫌;
韋莊詞端莊秀麗,雖有掩飾,但不失純真之美。
唯有後主詞率性求真,縱使毫無掩飾,依然不掩國色。
其實仔細想想周介存的意思也就是王國維的意思,
王國維此處可能誤解了周介存,所以才罵其“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金荃》(溫庭筠詞集《金荃集》)《浣花》(韋莊詞集《浣花集》),能有此氣象耶?”。
七
席慕蓉說:
那時候,所有的故事
都開始在一條芳香的河邊
涉江而過,芙蓉千朵
詩也簡單,心也簡單
而粗服亂頭亦不掩國色,不正是那個涉江而過的美人麼?
是那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無與倫比的美!
而不遮不掩,真情流露,也正是李煜詞真正受人喜愛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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