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南唐］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宋摹本，區域性），絹本設色，28。7×335。5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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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975年，歲在乙亥，也即我們中國人常說的豬年。在那一年，中國存在多個年號，如天寶八年（北宋）、保寧七年（遼國）、廣運二年（後漢），及南唐——按照慣例，它應該擁有自己的年號，而且之前也是有的——如升元（937-943）、保大（944-957），至958年還在短短不到半年時間內就先後用了“中興”和“交泰”兩個年號——然而，也就到此為止了。這一年五月，南唐開始以後周（951-960）的年號紀年，有些奇怪？
不過細說起來一點也不奇怪，後周在郭威（904-954）與柴榮（921-959）兩位父子英雄的領導下橫空出世，若不是柴榮英年早逝，僅得6年時間（954-959年在位）——確切地說其實還不到6年，僅有5年零6個月。倘使真的能給他30年，相信他必將掃平天下［2］ ——果然如此，中國歷史也就沒有宋朝什麼事了。於是乎，面對這樣一位神武雄略、志存混一的一代英主［3］ ，偏安一隅的南唐皇帝李璟（943-961年在位）不免戰戰兢兢、月慮日憂，而在顯德五年（958）主動獻地求和，隨後還去（唐）帝號，改稱（江南）國主，奉後周為正朔［4］ ，史稱南唐中主。3年後去世，太子李煜即位（961-975年在位），史稱南唐後主，又稱李後主。
此前一年（960），後周殿前都點檢（禁軍統領，約相當於北京衛戍區司令員）趙匡胤欺負柴榮留下的孤兒寡母，發動陳橋兵變，建立北宋，史稱宋太祖（960-976年在位）。為了更加表示“誠意”，南唐後主李煜再次貶損儀制，下“詔”改稱“教”，且撤去皇宮大殿屋脊的鴟吻以示尊奉——不過都是些小心思，於家國天下毫無用處。至975年，趙匡胤的北宋軍隊兵臨城下，金陵再次上演了“一片降幡出石頭”［5］ 的王朝悲劇。於是，也就有了國人耳熟能詳的這一闕《破陣子》。
自937年李昪（曾用名徐知誥，889-943）開國至975年國滅，南唐傳三世歷一帝二主，享國39年，所以後主開篇即說“四十年來家國”。另在當時，南唐在十國［6］ 之中版圖最大，疆域橫跨今江西、安徽、江蘇、福建、湖北和湖南6省，最盛時擁有36州，南北相距近3000裡，而接著說“三千里山河”，以上都是實數。
至於他說“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那也是實景。保大二年（944），南唐中主李璟在宮中建百尺樓、綺霞閣，曾召群臣觀之［7］ ——這即“鳳閣龍樓連霄漢”一句的來歷。至後主李煜即位，雖然國勢日衰，但於宮室建設之興趣未減，極盡奢華之能事。他在苑中鑿池，池中壘疊石像、三神山，號稱小蓬萊。“常於群花中作亭，冪以紅羅，押以玳牙，雕鏤華麗，而極迫小，僅容二人，每與後酣飲其間。又柔儀殿設玉太古、容華鼎、金鳳口罌諸器，皆金玉為之，璀璨奪目，貯後於中。”［8］ 每到春天，後主還令宮中棟樑、窗壁、柱拱、階砌，並作隔筒，密插雜花，榜曰：“錦洞天”。［9］ 所以，詞曰“玉樹瓊枝作煙蘿”。可見當年金陵城之繁盛，而不曾識干戈。
可惜，“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至開寶八年（975）十二月，金陵失守，“（李）煜率其近臣迎拜於門”［10］ ，宋軍統帥曹彬（931-999）將之作為俘虜獻給北宋皇帝趙匡胤，被封違命侯——從君到臣已經不堪，這種充滿羞辱的爵位更如戰刀扎進心口——雖然不久之後即被去除，改封為隴西郡公，不過是虛情假意。太平興國三年（978），也即北上開封3年後，李後主突然去世，時年42歲。傳說他被宋太宗趙光義（976-997年在位）以牽機藥毒死。（他的第二個皇后小周後悲不自禁，不久之後隨他而去。）
李後主他以自己的生命和苦難換得了絕世好詞，一字一珠，非他人所能及，無愧於“詞中國主”——如這一闕《破陣子》，可謂世界上字數最少、感情最悲苦，但意境最美的自傳。後人透過他的詞句感受到一種更為深刻和沉鬱的悲劇之美，從而對現世的人生多了一份不可多得的、醍醐灌頂般的體驗和感悟。只是，這本不是他的職責——即便他不是南唐皇帝，也是擁有三千里江山的江南國主。那麼，作為一名國主，他做了些什麼？
歷史顯示，君王“不幸而好田，又好色”［11］ 算不得什麼，齊桓公（前685-前643年在位）、唐太宗（626-649年在位）等都好田好色，但無妨前者“九和諸侯、一匡天下”，後者成為“天可汗”［12］ ，他所開創的“貞觀之治”是中國歷史最為精彩的篇章。李後主所缺，在於在君位而不行君事。
在韓熙載（902-970）的夜宴之外（見題圖。《韓熙載夜宴圖》可以與這闕《破陣子》互相參看，都是現實主義的傑作），是一個國家的財政空虛。顯德三年（956），貢給後周白銀10萬兩、金千兩；乾德三年（965），又貢給北宋白銀2萬兩；開寶七年（974），再貢給北宋白金（即白銀）20萬斛；次年，再貢給5萬兩。其餘年份的小數還未計算，以上貢獻已近乎一個天文數字——因為在唐代元和年間（806-820），全國年稅收入才12000兩。與此同時，李後主還尊釋重佛，命境內重修佛寺。其他官僚則忙於土地兼併，“吏胥為奸”，強奪農田，使得大批自耕農失去土地，淪為佃農，卻還要繳納沉重的賦稅，其夏稅稅額為北宋初期福、歙兩州的2。5倍［13］ ，以至於數百年之後，元人馬端臨還不無憤慨說：“五季時，江南李氏暴斂害民，江西一路稅苗數外，倍借三分。”［14］ 結果是“人不堪命，致盜賊群起。”［15］ 李後主自己也如“林花謝了春紅”［16］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17］
史載，李後主天生重瞳，且生死之日都在七夕，難怪心思和才情那般超群絕倫。雖然他不曾成為一個優秀的君王，以他的重瞳察看人間的不平，然後如舜帝一樣建構一個讓人懷念不已的世界，但他的詞卻也讓後人領略放到另外一種美——這同樣是一種永恆的美，沾著淚痕和血痕，而讓人學會珍惜……
註釋
［1］李煜（937―978）：南唐末代國君，史稱李後主。唐元宗李璟（江南中主）第六子，初名從嘉，字重光，號鍾隱、蓮峰居士，徐州彭城（今江蘇徐州）人。
［2］［北宋］陶嶽：《五代史補》卷4《世宗問王樸運祚》，載曰：“世宗志在四方，常恐運祚速而功業不就，以王樸精究術數，一旦從容問之曰：‘朕當得幾年？’對曰：‘陛下用心以蒼生為念，天高聽卑，自當蒙福。臣固陋，輒以所學推之，三十年後非所知也。’世宗喜曰：‘若如卿言，寡人當以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其後自瓦橋關回戈，未到關而晏駕，計在位止及五年餘六個月。五六乃三十之數，蓋樸婉而言之。”
［3］［北宋］薛居正等著：《舊五代史》卷119《世宗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587頁。
［4］［北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62《南唐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76頁。
［5］語出［唐代］劉禹錫《西塞山懷古》，全詩曰：“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6］在唐朝末年及覆亡（907）之後，與五代幾乎（907-960）同時，在中國南方曾經存在10個相對較小的政權，其中在南方有9個，即南吳（902-937）、前蜀（903-925）、吳越（907-978）、南楚（907-951）、閩國（909-945）、南漢（917-951）、南平（荊南，924-963）、後蜀（934-965）、南唐（937-975），北方的一個為北漢（951-979）。
［7］［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283《後晉紀四》，長沙：嶽麓書社，1990年版，（第4冊）第794頁，載曰：“唐主於宮中作高樓，召侍臣觀之，眾皆嘆美。蕭儼曰：‘恨樓下無井。’唐主問其故。對曰：‘以此不及景陽樓耳。’唐主怒，貶於舒州。”
［8］［清代］吳任臣：《十國春秋》卷18《繼國後周氏傳》，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8頁。
［9］［清代］吳任臣：《十國春秋》卷17《南唐後主本紀》引《清異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6頁。
［10］［元代］脫脫等：《宋史》卷478《世家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860頁。
［11］參見［明代］馮夢龍著、［清代］蔡元放改編：《東周列國志》第16回《釋檻囚鮑叔薦仲 戰長勺曹劌敗齊》。
［12］［五代後晉］劉昫：《舊唐書》卷3《太宗本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9頁，載曰：“（貞觀四年）夏四月丁酉，御順天門，軍吏執頡利以獻捷。自是西北諸蕃鹹請上尊號為‘天可汗’，於是降璽書冊命其君長，則兼稱之。”又，《新唐書》卷2《太宗本紀》曰：“（貞觀）四月戊戌，西北君長請上號為‘天可汗’。”
［13］詳見杜文玉《南唐史略》第4章《中後期經濟剝削的加重與政權衰亡》，西安：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14］詳見［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卷5《田賦五》。
［15］［元代］脫脫等：《宋史》卷441《文苑三》（徐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044頁。
［16］出自［南唐］李煜《相見歡》，全詞曰：“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17］出自［南唐］李煜《虞美人》，全詞曰：“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文 | 文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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