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鮑鵬山:如何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孔子說了15個字

思想者|鮑鵬山:如何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孔子說了15個字

【編者按】

孔子是一位偉大的教育家,相傳他有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人。他提出的有教無類、因材施教等教育理念更是對後世產生了深遠影響。上海開放大學鮑鵬山教授以孔子和其學生樊遲的多次對話為例,向我們描繪了一個生動、嚴厲而又個性鮮明的老師形象。他指出,在孔子的觀念中,培養正確的是非觀、價值觀比學習具體的知識更重要,只有做到“言忠信,行篤敬”,做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以下是他在東方講壇·思想點亮未來系列講座上的演講。

大家都知道,我們中國有一個詞叫“學問”。我們碰到一個做研究的學者、教授,就會說這個人學問怎麼樣。什麼是“學問”?一個人基本的學術修養、學術水平,我們把它稱之為“學問”。今天我和大家分享的話題,就圍繞“學問”這個詞展開:讀書,就是學會問。

什麼是學《論語》最好的方法?

在座各位可能都讀過《論語》,或者說對《論語》或多或少有所瞭解。《論語》裡我們看到最多的兩個字就是“子曰”,書中一開頭就是“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子曰”就是“夫子曰”,即夫子說話的意思。但是孔子並不是一天到晚一個人在那說話,所有孔子的說話,前面一定是有人問,然後才有“子曰”。這個“曰”,在今天就是回答的意思。《論語》中所有孔子講的話,我們都可以把它看成是老師和弟子們之間的問答,有問才有答。

宋朝的一位學者說過,讀《論語》最好的方法應該是把孔子當成我們自己身邊的老師,把弟子們提的問題當成你自己的問題,然後把孔子給弟子們的回答當成孔子直接給我們的回答。他認為這樣學就會有收穫,能夠真正得到人生的啟迪。那麼,我們今天就在孔子所有弟子中找一個人——樊遲,去剖析他和老師的對話。我們知道孔子有弟子三千,這是一個約數。三千弟子中,絕大部分已經不可考了,今天儲存下來的大概有70多個名字。這70多個弟子都是身通六藝之人,“禮、樂、射、御、書、數”六藝是那個年代基本的知識框架。一個人身通六藝相當於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已經非常了不起了,樊遲就是其中之一。

當然,孔子還有一些更高的標準。比如,他自己在生前劃定了“孔門十哲”,就是他的學生中最厲害的十個人,比如顏回、子路等,但其中並沒有樊遲。那麼,我為什麼要舉樊遲的例子呢?因為他在孔子的所有弟子中很特別。

事實上,孔子與樊遲的關係是很親近的,他對樊遲的教育甚至可以說是很用心。舉個例子,有一天孔子帶著樊遲一起去見孟懿子。孟懿子是魯國最有權勢的三家大夫之一。魯國的大權不是掌握在魯國國君手裡,而是掌握在三家最有權勢的大夫手裡,分別是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因為他們都是魯桓公的後代,所以後來我們一般稱其為“三桓”,這三家掌控魯國大權400多年,一直到魯國滅亡。孟懿子就是其中一個大家族的成員,他同時也是孔子的學生。孟懿子拜師以後第一個問題就是問孝。他問孔子,我父親去世了,請你告訴我孝順的道理。孔子的回答特別有意思:無違。這兩個字是半句話,並不是一句完整的話,翻譯過來的意思是“不要違背”。不要違背什麼呢?孔子沒有明說。

為什麼孔子只回答半句話?要知道,孔子對學生其實是有很多要求的,學習沒有主動性的、自己不努力的學生,他是不教的。他跟學生之間還有一個口頭協議,規定了老師應該幹什麼、學生應該幹什麼。孔子打過一個比喻,一張桌子有四個拐角,“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我只教你一個角,其他三個角,需要學生自己推匯出來。學生如果推不出來或者不願意推導,那孔子也不教了。所以說孔子是有脾氣、有堅持、有原則的,他不會無原則地去遷就學生。但恰恰是因為這樣,他才能教出好學生來。因為他逼著學生把自己的主觀能動性調動起來,不縱容學生的懶惰。這也就能解釋,他在這段回答中為什麼只說了“無違”兩個字,因為他要讓學生自己去想。

孔子從孟懿子家出來後,樊遲為他駕車。在車上,孔子主動把這個問題告訴了樊遲。樊遲馬上就問了:何謂也?老師你講的“無違”是不違背什麼呢?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我們很多人說孝順父母就是不違背父母,是這樣的嗎?不是,孝順父母是按照規矩談。如果父母做錯了怎麼辦?那要告訴他們並提出指正,不能毫無原則地順從他們。

魯哀公就曾經問過孔子一個問題,說一個國君不管講什麼大臣都聽,這是不是叫忠?一個父親不管做什麼兒子都聽,這是不是叫孝?孔子聽了很生氣,很瞧不起魯哀公。那麼,一個人最高聽從的東西是什麼呢?孔子認為應該是道義。所以後來荀子講了一句話: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最應該服從的是至高無上的真理,而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國君也不行,父親也不行。所以孔子講“無違”,他不是指不違背父親,而是不違背禮。

我舉這個例子是想告訴大家,孔子和弟子樊遲的關係很親近,而且他對樊遲的教育很用心。他把回答孟懿子的問題提出來讓樊遲問,然後再告訴他“無違”背後的道理,相當於給樊遲“開了小灶”。

孔子為什麼拒絕回答“種莊稼”的問題?

我們要糾正一個刻板的觀點,即認為孔子是一個誨人不倦的老師。實際上,孔子是很有個性、“脾氣很大”的,有些問題孔子不回答,有些學生孔子還不收。我們今天的老師跟孔子比起來才真的是誨人不倦,佈置題目讓你做,做完了還改,錯了以後加幾道題目再讓你鞏固,做完他再批改。換作孔子,他只會給你講解一道題目,然後讓你舉一反三,自己獨立解答更多題目。你做得不對的話,他會嚴厲地批評你。

但是孔子唯獨對樊遲不一樣,他對樊遲做到了誨人不倦。為什麼我這麼講?我們仔細去讀《論語》,就能看出孔子對待樊遲的一些特別之處。

一般來說,《論語》裡面直接記載某一個學生問某一個問題只有一次。比如,《論語》中記載“司馬牛問仁”就一次。顏回是孔子最喜歡的學生,但《論語》中記載“顏回問仁”也只有一次。“子貢問仁”“仲弓問仁”都只有一次。但樊遲是個例外,《論語》中記載他兩次問知、三次問仁,並且孔子都回答了。而且還有一個現象,孔子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樣,他回答的是事物的不同側面,每次都有不同的含義。我們今天常常會問老師,一個問題有沒有標準答案。但實際上你去看看《論語》,《論語》裡面從來沒有標準答案。不同的人問孔子同一個問題,答案都不一樣,甚至同一個人反覆問三次,答案還是不一樣。這是偉大的教育,某種程度上是今天的我們丟失的教育。

樊遲把某些問題幾次三番地問,孔子竟然幾次三番地答,可見孔子對這個學生是特別關照的。不過,有一次孔子拒絕了樊遲的提問。樊遲請學稼,子曰:“我不如老農。”樊遲說,請你告訴我怎麼種莊稼。孔子說,我不如農民。大家要知道,樊遲既然拿種莊稼來問孔子,就說明孔子是懂的,孔子少年時候家境很艱苦,確實會種莊稼。樊遲知道他懂才會去問。但是孔子拒絕回答,說我不如老農。大家注意,這個話是綿裡藏針的,語氣裡已經有了很大的不滿。但樊遲的反應有點遲鈍,老師已經聲音不好聽了,臉色不好看了,他卻還沒發現。他接著又問了一個更傻的問題:老師,那請你告訴我怎麼種白菜。孔子說,我不如老圃。樊遲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老師不高興了,趕緊走。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

我們今天常常說老師不要傷孩子的自尊心。但仔細看《論語》大家會發現,孔子專門“傷”學生的自尊心。然而,在孔子這樣長期密集的“打擊”之下,他的學生自尊心都特別皮實。怎麼去理解呢?大家一定要記住,自尊,自尊,首先要自己“尊”,不是別人來“尊”。你要讓別人尊重你,首先自己要做好,就這麼簡單。我想孔子這樣嚴厲地批評學生、指出他們的問題,某種程度上是時刻提醒他們反思自己——我在某些方面做得夠好了嗎?夠優秀了嗎?鼓勵他們堅強一點,努力一點,上進一點。孔子就是這樣一個特別有個性的老師,其實我們應該學會欣賞一些有個性的老師,不要按照一種刻板的標準去要求他們。

孔子批評樊遲“小人哉”,這三個字很嚴厲,而且按照孔子一貫的做法,他一定會讓樊遲聽見。為什麼以前樊遲同一個問題三番五次地問,孔子都會回答,這一次卻對樊遲這麼嚴厲,不但不回答,還批評他是“小人”呢?我們再來看另一段對話。

有一天,孔子與樊遲師徒兩人在舞雩臺下面散步。舞雩臺是魯國國君求雨的一個高臺,平常風調雨順的時候這個高臺就閒置著,老百姓都可以在下面散步。散步的時候,樊遲又問了孔子三個問題:“敢問崇德、修慝、辨惑。”意即如何提高德行,如何消除不正當的慾望,如何辨別生命中的疑惑。這三個問題問完了,孔子也給他三個字:善哉問。

為什麼樊遲問學稼、學為圃就是“小人哉”,而問崇德、修慝、辨惑就是“善哉問”呢?曾經有人拿這個例子批評孔子,認為孔子之所以拒絕回答樊遲的學稼和學為圃,是因為他歧視勞動人民、歧視體力勞動。真的是這樣嗎?事實上,孔子曾說自己: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什麼叫“鄙事”呢?就是下層人所做的體力勞動,這些勞動孔子都會幹。可以說,孔子一生中從未有一句話歧視過勞動人民和體力勞動。那麼,孔子對樊遲提問不同的態度究竟表明了什麼?他實際上是在告訴我們教育的輕、重、緩、急。

學稼、學為圃是什麼?是專業。孔子在拒絕回答學稼、學為圃之後,繼續講道:“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他提出三個關鍵詞:禮義信。這是什麼?是價值,也就是說,在孔子的觀念裡面,知識低於價值。對於我們學習來說,學知識固然重要,也很必要,但是還有一個東西比它更重要、更必要,那就是我們的價值判斷力,即學會如何判斷是非、善惡和美醜。

“君子不器”究竟指什麼

今天我們所有的大學都是按照專業來分的,一進大學就要選專業。透過四年的本科教育,培養出合格的專業技術人才,這是大學的一個基本培養目標。但耶魯大學有一任校長理查德·萊文曾經說,如果耶魯在四年本科教育中培養出合格的專業技術人才,那麼我們的大學教育就失敗了。培養出合格的專業技術人才為什麼就是教育失敗了?其實在兩千多年前的《論語》中,孔子就表達過完全相同的意思:君子不器。十年前我在北大做演講,北大一個法律系學生問我,什麼叫“君子不器”?我拿法律專業舉例,假設你透過四年的學習只掌握了一些法律專業的基本常識、基本知識,你就是“器”,是不合格的。相反,良知、判斷力,對於法律專業的人來說可能比知識更重要。

君子跟“器”不一樣,“器”只有功能,而君子是一個人,人有他的主體性,有自己的德行、良知和判斷。舉個例子,一把菜刀就是“器”。你拿菜刀切菜,它有意見嗎?它沒意見。你拿著一把菜刀上街砍人,它有意見嗎?它也沒有意見,這就叫“器”。如果你們學了很多專業知識、專業技能,讓你用這個專業去幹好事,你幹,讓你用這個專業去幹壞事,你也幹,那你就是“器”,僅僅是合格的專業技術人才,對你的教育本質上是失敗的。

我有一次給機關幹部培訓,在互動環節有人問我一個問題:大學裡有兩種課程,一個叫專業課程,一個叫通識課程,這兩個課程有什麼區別?我說,我不講它們內容有什麼區別,只講它們功能有什麼區別。很簡單,專業教育讓我們有能力做什麼事。通識教育,我們一般把它稱為人文教育。讀人文類書,讀孔子、讀蘇格拉底、讀魯迅這類書是為了什麼?我認為,讀這類書就是讓你知道不能做什麼事。專業教育是讓我們能幹什麼事,通識教育是讓我們懂得不能做什麼事。一個人光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事情不行,還要知道自己不能做什麼事。

我上大學的時候,流行一句話叫作“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當然,要想走遍天下,數理化必須學會,它是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學好數理化,你就有能力做很多事,但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是不夠的,你還沒有能力辨別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可以做。如何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兩千多年前的《論語》已經告訴我們答案了。有一次,“子張問行”,子張問孔子,如何走遍天下都不怕?孔子的回答跟我們今天的回答不一樣,他回答了子張六個字:“言忠信,行篤敬。”然後他接著說:“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一個人如果言忠信、行篤敬,走遍天下,走到蠻夷之地都會行得通;如果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那他即便在自己本鄉本土也混不開。

還記得我們前面提到的樊遲三次問仁嗎?這三次問仁中,其中有一次提問也可以被看作是樊遲問行。孔子用九個字回答樊遲:“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平常保持恭敬,做事情的時候敬業、認真、負責,跟人打交道的時候忠誠,願意幫助別人,你做到這九個字可以走遍天下。孔子回答子張的六個字和回答樊遲的九個字,實際上正是我今天要講的核心觀點,這十五個字概括了孔子認為一個人必須具備的基本品質。

學習的終極目的不是掌握知識,而是“致良知”

人生有兩種知識是必需的,第一種是專業必需,第二種是人生必需。專業必需,就是說我們從事一個職業,必須掌握這個職業需要的專業技能。什麼叫人生必需呢?就是所有的人必須擁有某一種基本的品質,如果你沒有這個基本品質,你在這個世界上會寸步難行。

樊遲問過孔子這麼多問題,兩次問知,三次問仁,孔子都耐心回答了,為什麼?因為知和仁是人生必需。他後面又問,怎麼種莊稼,怎麼種白菜,孔子不回答了,為什麼?因為孔子認為對樊遲來說,這不是必要的知識,不懂種莊稼、種白菜,不會從根本上影響他的人生。孔子曾經和子路講過一句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對這句話有不同解讀。在我看來,孔子是在教導學生:人生中必須搞清楚的問題,就把它搞清楚,而不必要的知識,可以不學它。為什麼?人生短暫,你的人生要分清楚什麼是必要的,什麼是不必要的。

後來,莊子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他的意思是說,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世界上的知識是無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是註定會失敗的。莊子也是在告訴我們,學習知識要有所區分、有所取捨。無獨有偶,德國思想家尼采在他的自傳開頭,就提出一個問題:我,尼采,為什麼這麼聰明?他給出的答案是,自己從來不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浪費精力。

這些偉大的哲人、思想家都告訴我們同一個道理,不要盲目地學很多東西,先把必要的東西學會、學精,然後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什麼是必要的東西?一是你所從事的職業必須掌握的專業知識,二是分辨善惡、是非、美醜的基本判斷力,即生而為人所必須具備的最基本的品質。要知道,人生的問題主要不是知識問題,而是倫理問題;不是認知事物,而是判斷價值。人不可能遍察萬物,但人可以慎獨一己。

回到我今天分享的主題:讀書,就是學會問。從樊遲兩次問知、三次問仁的經歷中,我們可以獲得一些啟迪——人到底應該關心什麼樣的問題。是應該關心一些無聊的、細枝末節的瑣碎問題,還是關心一些關乎人生根本的問題?我想告訴大家,人可以“無知”,我說的這個“無知”不是指什麼都不知道,而是說人不要僅僅把掌握知識作為終極目的。正如孔子說的:“吾有知乎哉?無知也。”連聖人都坦然承認自己在知識上的侷限性。但是我們要記住,人不可以沒有良知,學習的終極目的不是掌握知識,而是“致良知”。

整理人

:周丹旎)

【思想者小傳】

思想者|鮑鵬山:如何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孔子說了15個字

鮑鵬山

文學博士、學者、作家,上海開放大學教授,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會委員。出版有《風流去》《孔子傳》《孔子如來》《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先秦諸子八大家》《論語導讀》《新說水滸》《致命傾訴》等30餘部著作。(作者照片由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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