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強:士就是讀書做官,士就是經商掌故叢談·原創

掌故叢談丨段玉裁寫書

文丨周維強

傳統中國社會的職業分類,大而化之來說是“士農工商”。“士”就是讀書做官。後面的三類即務農、做工、經商。在近世大學或科學院沒有成立之前,學者是靠什麼職業來謀生而得以專心著述的呢?大概是兩個途徑,一個是做大官,比如乾嘉鉅子阮元,江蘇儀徵人,位高權重,身邊有幕僚有學術班底給做助手;另一個途徑是家裡有點兒銀子,衣食無憂,比如也是乾嘉鉅子的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王氏父子也做過大官,但主要是自己著述,沒有幕僚班底來給查錄資料或代筆。傳說念孫在老家撰著《廣雅疏證》,每天上午做三個字的註釋,下午則泛舟高郵湖。這日子要是家無閒財,怎麼過得了?這兩個途徑之外,要能夠專心研究學問寫論文寫專著,可能就比較艱難了。比如段玉裁。

周維強:士就是讀書做官,士就是經商掌故叢談·原創

段玉裁是清代有大名的語言學家,他寫的《說文解字注》一書,是可以輝耀古今的中國語言學鉅著。但玉裁的日子是過得不寬裕的。

玉裁,字若膺,生於清雍正十三年,紀元1735年,江蘇金壇人,也入過仕途,但做的都是縣令這樣的七品芝麻綠豆官,食少而事繁。玉裁25歲中舉,但也就止步於此了,此後科舉路上再沒有進步。38歲後到四川先後做了富順、南溪等地的縣官。《光緒敘州府志》記玉裁“學問淵博,禮賢下士”。南溪今屬四川宜賓,富順今屬四川自貢。南溪、富順兩縣當時均屬敘州府。抗戰時中研院史語所遷到南溪的李莊,因此得以發現了不少玉裁做當地縣令時的手批公牘。

玉裁做縣官,政餘則研經問學。玉裁後來在《書富順縣縣誌後》寫道:“丙申二月,金酋平,民氣和。……予乃能以其餘閒成《詩經小學》《六書音韻表》,各若干卷。所居西湖樓,一燈熒然。夫人而指為縣尹讀書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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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年,即乾隆四十一年,紀元1776年。“金酋平”,即清軍平定大小金川。玉裁這段話有兩處可留意,一是說明玉裁治學在公務之餘,而不是佔用公務時間。二是當時玉裁在富順縣署之西湖樓秉燭研學,已成富順一景矣,民皆知玉裁縣尹挑燈夜讀。玉裁勤於政事,公務之餘也不是吃來喝去,而是專心問學。玉裁在自己寫的《六書音韻表》卷首裡也說過類似的話:說當時“王師申討大小金川”,自己“無敢稍怠”,不敢耽誤朝廷軍機大事,公事處理完畢,“漏下三鼓”,才在燈下撰寫修改《六書音韻表》,“以為常”,就是習以為常了。“漏下三鼓”,就是三更天,半夜十二點了。這也可以見得玉裁的用功了。

也是在這一年,玉裁開始撰著《說文解字讀》。《說文解字讀》是定稿本《說文解字注》的長編,即初稿,定稿本改名為《說文解字注》。

但這樣案牘勞形,也不是個事,終究對學術著述有礙。玉裁在自己父親71歲的時候,向上級表示,請給他回家奉養老父的機會。上級領導以沒有這樣的成例給駁了回來,大清王朝的官員組織制度不允許玉裁這樣做。於是玉裁再以稱病而退了休。這一年是乾隆四十五年,紀元1780年,玉裁45歲。

玉裁從此告別公務員生涯,回老家專心致志地做他的語言文字學的研究了,58歲這一年的秋天,舉家遷居蘇州閶門外下津橋。沒有了職官的收入,玉裁也就主要靠教館維持生活,即在公學私塾裡教教書來換得銀子。謀取教館的工作,有時也不是容易的事。比如乾隆五十八年,玉裁59歲,託老友劉臺拱謀書院的教職,沒能成功。玉裁心情不好,加以外感風寒,用中醫的說法就是“心脈虛”,稍稍用點兒功,晚上就失眠。65歲時寫給劉臺拱的信裡說自己“抱病而多事。內人主持柴米之務者也,亦復病廢,不能理事。一家三十口,心之憂矣,雲如之何?上有大年老人在堂。故近來宿食不寧,兩目昏花,心源枯槁。”自己多病,夫人操持家務也勞累成疾,全家三十人要吃飯,年高老父還在,自己因此寢食不安,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辭去公職,家裡又不富裕,也不是就能專意於學術的。這裡面也要克服很多的困難的。玉裁的定力也是很了不起的。

書寫出來,要雕版刻印,沒有大筆銀子也是辦不成的。玉裁70歲時,冬天寫信給王念孫,說自己寫《說文注》,阮元曾資助刻印了一卷,“數年以文章而兼通財之友,唯藉阮公一人。”“通財”,這兒的意思是朋友間互通財物,自然主要指的是阮元資助玉裁。玉裁在這封信裡詢問念孫能否給予幫助刻印幾卷?玉裁72歲時,冬天在一封寫給念孫的信裡,感謝念孫惠贈“四十金”,作為刻書的經費,“此種高誼,不勝感泐。”嘉慶十八年,紀元1813年,這年冬天,玉裁弟子內閣學士徐頲、明經胡竹嚴力任刊刻之費,《說文解字注》定稿本終得完整刻印成書。如果沒有得著友人、弟子的鼎力相助,寒士玉裁寫成了這部語言學鉅著,也是不能夠梓版面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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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裁寫《說文解字注》一書的過程裡,可能也受到過一些“無知後進”的困擾。所以嘉慶十一年,四月初二,72歲的玉裁致王念孫的信裡就有這樣的話:

“《說文注》近日可成。近來無知後進,鹹以謂弟之學竊取諸執事者。非大序不足以著鄙人所得也。引頸望之。”

這意思是說,近來的一些“無知後進”非議我玉裁剽竊念孫您的學說,若沒有您的序言,不足以彰明我的學術發現,所以我伸著頭頸企盼您的大序。可知玉裁也受過“無知後進”所困。不過幸而有念孫等學術同道鉅子的相重力助,玉裁才得以克服千難萬難,完成這一部中國語言學史上的鉅著。王念孫為玉裁《說文解字注》作序雲:“訓詁聲音明而小學明,小學明而經學明。蓋千七百年無此作矣。”許慎《說文解字》作於漢和帝永元十二年,紀元100年,念孫說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是許慎這部著作問世以來的1700年間所未曾有過的。

前面說到的劉臺拱,江蘇寶應人,也是乾嘉學派的鉅子,玉裁生前好多次在給臺拱的信裡,感激臺拱給他的勉勵,使他有信心寫成《說文解字注》。比如嘉慶元年(紀元1796年)九月,玉裁致劉臺拱的信裡說:“《說文》一書,賴吾兄促成之。”嘉慶五年五月的信裡對劉臺拱說:“此書賴足下促之,功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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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弟子劉盼遂寫的《(段玉裁)先生著述考略》說:玉裁《說文解字注》三十卷是由《說文解字讀》五百四十卷簡練而成。劉盼遂先生的這個說法,也是從玉裁那兒來的,玉裁在《說文解字注》定稿後,回過頭來給的這個說法。我以前看到這一說法,也真是感佩玉裁能夠這麼痛下筆管刪削自己的著作。後來看到朱小健等先生校點出版的北京圖書館所藏的《說文解字讀》,始知《說文解字讀》沒有分卷,而是以許慎《說文解字》的五百四十部首來分,每一部首標為一“號”,共五百四十“號”,正式定稿時才分作三十卷。

玉裁42歲開始寫《說文解字注》,到73歲才終於定稿。這中間常恐自己老貧病而完不成。嘉慶六年春天,玉裁大病,給王引之寫信,說如果自己沒能寫成這書,請引之“踵完”,即請引之寫完這書。引之是念孫的哲嗣,小玉裁三十餘歲。不過好在這書終於在玉裁有生之年親手寫成了,真是幸事。又過了8年,嘉慶二十年,玉裁病逝。王念孫聞玉裁卒,謂人曰:“若膺死,天下遂無讀書人矣。”念孫這個話,見於《清史稿》。

在近代大學或科學院沒有成立之前,像段玉裁這樣以平民布衣靠教館為生來做專門的學術研究,真是千難萬難。現在有了大學,有了研究院,可以既有薪金而又能獲得研究基金資助,真是應該感到慶幸了。有時看到有些拿了科研基金的錢做專案,還要造假或抄襲,想想真是不太應該了。

玉裁是語言學大師,但也是文理兼通的。玉裁嘗擴充套件傳統的十三經為廿一經,即把《大戴禮》《國語》《史記》《漢書》《資治通鑑》《說文解字》《九章算術》《周髀算經》八部大書與十三經合為廿一經。玉裁所欲增入的八部經典裡有兩部是數學著作。玉裁78歲時還說自己“近者閉戶一室中,以廿一經及吾師《原善》《孟子字義疏證》,恭安几上,手披口讀。務欲訓詁制度名物民情物理,稍有所見。不敢以老自懈”。文中所說“吾師”,即戴震戴東原。玉裁真是“活到老學到老”了。

附帶說一下,玉裁與浙江尤其杭州也是因緣深厚。外孫龔自珍,杭州人。玉裁也曾多次來杭州講學、優遊,曾居西湖蘇公祠。劉盼遂先生著《段玉裁先生年譜》記載,乾隆六十年(紀元1795年)九月,“杭州紫陽書院修葺完竣,杭之人士請先生作記,為作杭州紫陽書院碑文一篇。” 紫陽書院在杭州城南紫陽山腳,光緒十八年(紀元1892年)改為仁和縣高等小學堂。院址今為紫陽小學。可惜碑今已不存。玉裁的這篇碑文收在了玉裁《經韻樓集》卷十。

道光年間嘉興人徐士燕為其父所編《徐籀莊年譜》裡說:嘉慶六年,紀元1801年,玉裁先生“掌教嘉興鴛湖書院”。不過劉盼遂先生以為,“先生主講鴛湖書院之事,不見於其他記載,或系遙領之乾館歟?”姑且錄以備考。

本文為錢江晚報新聞資訊客戶端“小時新聞”原創作品

作者周維強,編審。著有《薊門黃昏:元史隨筆》《書林意境》《掃雪齋主人:錢玄同傳》《太白之風:陳望道傳》《尚未遠去的背影:教育文化名人與杭州》《史思與文心》《若有所思》《學林舊聞》《最憶是杭州》《古詩十九首評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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