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的這篇序,為何被蘇軾成為唐代第一文?

現在,來聊聊《送李願歸盤谷序》——蘇軾稱為唐代第一的文章。

這種文章,很難翻譯。怎樣翻譯,都要丟失不少味道。而且,無論翻不翻譯,它的好處都很難講出來。別說今天,就是擱過去,很多人讀了也會想:憑啥說這就是唐朝第一?看不出來。

李願,要去盤谷隱居,韓愈寫序送他。看起來像應酬之作。但是,別人的應酬之作幾乎沒有這麼寫的。

開頭大段引用李願的話。實際上,李願的話,成了文章主體:

“世間稱為大丈夫的那幫人,我瞭解——給別人恩惠,名聲顯赫。坐在廟堂上,號令百官,天子的命令都經他的手。他要出門,先舉起大旗,軍車裝甲,警衛開道,僕從把道路佔得滿滿的。後勤人員攜著吃的、喝的、玩的,跟在路邊跑。高興了,賞。不高興,罰。世間英才天天擠到他門口。從三皇五帝談到現在,歸結為一句話,沒有誰比他偉大。這些話天天聽,月月聽,也不煩。家裡的姬妾侍婢,一個比一個標緻,彎彎的眉毛,豐潤的臉頰,聲音清脆,體態輕盈——”

插一句,唐朝以豐滿為美,不過,豐滿不是胖,是“豐頰”,臉上肉乎乎的。至於身材,還是輕盈的,“便體”,就是很靈巧,主人要什麼,她馬上就來。

“她們不僅臉蛋好看,人也伶俐。走起路來輕裾飄飛,長袖掩曳,面如銀粉,眉似青黛。家裡有一排排的房子養著她們,她們卻閒著沒事做。每天彼此嫉妒,嫌別人分走了主人的寵愛。被嫉妒的人,偏要有恃無恐地傲嬌。她們使出渾身解數,爭顯媚態,以求主人愛憐。

“這,就是大丈夫遇到明天子的賞識,是有大功的人所幹的事情呀。” 李願說,“不是我討厭這些要逃開,是我命裡沒這福呀。一個人,獨居在山野,登高望遠,在豐茂的樹陰下,坐一整天。取來清泉濯洗,上山採些野果,美味可口,去水濱釣魚,新鮮宜食。每天睡到自然醒,怎麼舒服怎麼來。與其得到人們當面的誇讚,哪裡比得上背後沒人罵。與其享受身體的快感,哪裡比得上心裡沒有焦慮。不用天天出差開會,也不用擔心哪天突然進局子。天下太不太平,跟我沒關係。誰提了,誰處分了,我也不愛聽。那些碰不到機會的人,只能這樣生活。那麼,我就這樣生活。讓我跑到公卿門口去伺候,為了屁大的事顛來顛去,想靠近又畏縮,想開口又支吾,滾在骯髒的環境裡也不知羞恥,一不小心還會掉腦袋,成天提心吊膽,直到老死。做人到這地步,是成功還是失敗呢!”

上面是直譯。“軍車裝甲,警衛開道”,“天天出差開會”,確實是韓愈這麼寫的。原句叫“羅弓矢,武夫前呵”,“車服不維”。車,是車輿;服,是禮服。乘車輿,穿禮服,換成今天的話,就是坐著專機參加重要會議。

這些話,李願是絕對說不出的。李願是誰呢?是個謎。平西王李晟的兒子叫李願。但這篇序,寫的不是那個李願。有人說,這個李願是隱者。文章完全沒有敘及李願生平、自己和李願的交往,只是說,“友人李願居之”,接下來就“願之言曰”。恐怕不排除“李願”根本就是韓愈杜撰的人。說什麼跑到公卿門前伺候,想開口又不敢,都是韓愈的親身體驗。《歸彭城》裡說,“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答李翱書》裡說,“持僕所守,驅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間,開口議論,其安能有以合乎?”

“願之言曰”,字面是“李願這麼說”,也可以理解為,“我的願望是”。另外,韓愈的乳母也姓李。韓愈借李願的口,說了一大堆後,自己唱首歌,為李願壯行。之前說過很多次,韓愈喜歡圖窮匕見,節約時間,我們只看結尾:“給我的車,加加油;給我的馬,加加草;我要跟著你去盤谷,就這樣,活到老!”

翻譯得很俗氣。沒辦法,韓愈的文章很難翻譯。但大體就這意思。韓愈說,想歸隱。

這一年,韓愈三十四歲。最近半年,韓愈多次說要歸隱。

比如,《山石》結尾: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鞿,就是馬絡頭,馬嚼子,套進馬嘴的一塊鐵,連在韁繩上,能控制馬。感覺自己就像一匹馬被人套了嚼子。這是七月寫的,當時,韓愈和李景興、侯喜、尉遲汾去洛北惠林寺玩。

幾個月前,韓愈離開長安回洛陽,臨走時寫詩送給孟郊、房次卿,結尾說:

“潁水清且寂,箕山坦而夷。如今便當去,咄咄無自疑。”

這兩首詩和《送李願歸盤谷序》,都寫於吏部銓選未中之後的半年。六年前,二十八歲的韓愈,考吏部博學宏詞科未中,給侯繼寫信,也是說要歸隱,還說,別人就算想尋找他的聲光,都不可能找到了。

假如一個人真要歸隱,不會總掛在嘴上。韓愈說,“如今便當去,咄咄無自疑”。他說“無自疑”,恰恰教人懷疑。果不其然,幾個月後,他還在嚷著歸隱歸隱。人家陶淵明,寫《歸去來兮辭》,就一篇。說歸隱,就真歸隱了。以後再寫,就是《歸園田居》和《飲酒》了。就像有人說,要辭職,待不下去了,馬上就要辭職,說了兩年,還沒辭。

是不是韓愈心口不一?明明不想歸隱,卻裝成想歸隱的樣子?

不是。他說歸隱,是真想歸隱。但沒有歸隱,也是真不想歸隱。這看似矛盾,但恰恰從這矛盾中,才能理解韓愈。就像要戒酒的人,發誓戒酒的時候,是真想戒,他很清楚酒給他帶來的痛苦。但事後,還會再發誓,說明真的戒不了,戒酒也讓他很痛苦。酒和戒酒,都讓他痛苦。

“仕宦”對現在的韓愈來說,就是這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有時候,和朋友出去玩,看到天大地大,覺得混跡官場找這個求那個看人臉色真是噁心,上山採果子去溪邊釣魚是真好。但回到家,看見老婆孩子要吃飯,就又開始想祿米了。此外,還有個重要原因,如果真歸隱,從七歲開始學了二十多年的東西,就跟白學差不多了。不甘心。

陶淵明歸隱後,照樣看書。但陶淵明看書是怡情,沒法在世間施展抱負。而且,看書、寫詩,只是陶淵明生活的很小一部分,更多的,是辛苦種地,每天老早爬起來鋤草,天黑了才扛著鋤頭回去,還要哄孩子。真正的歸隱,可不是成天採果子釣魚那麼有詩意。背後要很辛苦,也是有代價的。甚至到那時候,想買書、看書都沒錢。韓愈是個酷愛讀書的人,平時吃飯睡覺,都離不了書。吃飯時,一手拿著書看,一手吃飯。睡覺時,躺在床上看,困了用書當枕頭。韓愈還特別喜歡和朋友聚在一起,對書裡的內容評評點點。真歸隱的話,這些事情都無緣了。而且,孩子將來是不是也要考科舉,也要走這條路?自己如果有功名,對孩子也有好處。

雖然書上說“隱居以求其志”,可現在畢竟不是古代了。什麼閉門著書,藏之名山、垂懸萬世——拜託,現在都唐朝了,貞元十八年了,不現實。如果說韓愈在二十八歲的時候,還殘留一點那樣的想法,現在不可能了。閉門造車,只會很淺陋,很不接地氣。幾年公門生涯,讓韓愈越來越清楚這一點。歸隱,頂多做個孟郊、陶淵明式的人物。對別人來說,也許不錯;但對韓愈來說,不能甘心。他很渴望投身於時代的浩浩蕩蕩、波瀾壯闊中。“採厥于山,緡于于泉”的生涯,不能給他足夠的滋養,不足以讓他偉大。“澹泊明志,寧靜致遠”,不是韓愈想要的。韓愈內心深處,渴望轟轟烈烈,力挽狂瀾,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比平和安寧有吸引力。不過,他不會貿然上刀山下火海,他只是難以容忍平淡。後世的名聲,固然重要;現世的名聲,也很重要。缺少了時人的認可與推崇,他會寂寞。

韓愈很有唯物主義傾向,因此,他渴望生前就能影響時代。畢竟,死後有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了呢。韓愈在給十二郎的祭文中說,“我說這些你能知道嗎?還是不能知道呢?”,“如果死了還能知道,我們的分別也不會太久了;如果死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那我的悲傷也不會太久了,不悲傷,就遠遠沒有窮期了。”

韓愈這樣看待生死,看待輪迴,宜乎他不信佛,宜乎他對身後的事情,絕不可能像對生前的事情這麼關心。於是,歸隱山野,在林泉間度過一生,哪裡是他能接受的!雖然書上講,“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但時代真的捨棄他,他也很難“藏”。他身上有讀書人的驕傲與矜持,但這矜持讓他被動,讓他痛苦,讓他矛盾。

有天,韓愈和侯喜去釣魚,一大早騎馬出了都門,在荊棘林中穿行很久,來到洛水邊。水很淺,水面很窄。用韓愈的話說,“蝦蟆都能跳過去,麻雀都能洗澡”。這種地方,就算有魚,值得釣嗎?可是,既然跑了那麼久,不釣又可惜。於是,把魚鉤和飯粒投到泥坑裡,從晡時坐到黃昏,手都舉累了,眼都酸了,還是沒動靜。那就站起來歇歇吧,剛起身,魚竿好像動了,趕緊舉起來,果然,釣到了。可惜太小。“就一寸大,剛能看出哪是鱗,哪是鰭”。韓愈傷心地唱道:

“是日侯生與韓子,良久嘆息相看悲。我今行事盡如此,此事正好為吾規。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顏衰。人間事勢豈不見,徒自辛苦終何為?便當提攜妻與子,南入箕潁無還時。叔起君今氣方銳,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

“這一天,侯同學和韓先生,嘆息了好久,互相悲傷看著對方。唉!這輩子淨幹些這種事!今天的事,正好給我上了一課。半輩子遑遑奔走考功名,好不容易到手了,人也老了。人間事勢就是這樣呀!還看不清嗎?何必白白辛苦!真應該帶著老婆孩子,跑到箕山潁水邊隱居,再也不要回來了!侯叔起同學呀,你還年輕,還有銳氣,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別笑話。真想釣魚,走遠一點吧,大魚怎麼可能在泥巴溝裡!”

韓愈的真心,又圖窮匕見了。他不是不想釣魚,他很想釣。但是,小魚對他完全沒有吸引力。如果只能釣到小魚,對他來說,和釣不到魚一樣痛苦,甚至更痛苦。人家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對韓愈,“不鳴則已”是不行的,鳴是一定要鳴的,但是,鳴了沒有驚人,他又很挫敗,很痛苦。“不釣則已,釣就釣大魚”,對他來說,“不釣則已”都不行,不釣也不能已,因為他畢竟一大早騎馬出城,穿過茂密的荊棘林,從天矇矇亮跑到太陽快下山,你讓他不釣,他怎麼能放得下?這就是為什麼,一件釣魚的小事,都讓韓愈傷心得不得了。

需要理解的是,韓愈的三十四歲,可不是盛年了。不能用今天的觀念來看待古代。就像不能用城市的觀念來看待農村。在農村,三十歲不結婚,那就不得了,就好像要一輩子打光棍了。但在大城市,四十不結婚,甚至五十不結婚,也不敢說就打光棍。去農村看看,四十多歲的婦女,有的已經掉了好幾顆牙,看上去比城市裡六十歲的還顯老。城市裡,四十多歲的女性,你要敢稱呼她“婦女”,她真想打爛你的頭。但在農村,真的就是婦女了。

韓愈父親在他未滿兩週時去世。大哥韓會,熟讀醫方,吃什麼都要看本草,活了四十二。另外兩個親哥,死得更早。韓愈怎麼有把握活到他大哥的歲數?這一年,韓愈的幾顆牙已經鬆動,馬上就要掉了。頭髮也白了不少。“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顏衰”,對他來說,真是這樣子。所以,他不能不感慨,“是日侯生與韓子,良久嘆息相看悲。”

要理解韓愈,需要對他的背景有更多瞭解。因此,不能不略俗套地,來聊聊韓愈的原生家庭,以及,當時的流行風氣。

韓愈的家族算是不錯。曾祖父曾任曹州司馬,祖父曾任桂州長史,父親曾任秘書郎。父親在韓愈不滿兩週(虛歲三歲)時去世,韓愈跟著哥嫂長大。哥哥韓會比他大三十歲左右。

韓愈七歲時,韓會到長安任起居舍人。起居舍人是從六品上,負責寫《起居注》,紀錄皇帝每天到哪兒,幹了什麼。當時,韓愈的叔父韓雲卿也在長安,任禮部郎中,從五品上。韓氏叔侄名望很大,韓雲卿和李白有交往,李白稱他“文章冠世”。那幾年,哥哥和叔叔的風光,給韓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京城住了四年,韓會被貶韶州。韶州在嶺南,那時候是“瘴癘地”,鳥不拉屎的地方,跟現在沒法比。到韶州不久,韓會就死了。死的時候,“萬里故鄉,孤幼在前。相顧不歸,泣血號天。” 那時候從嶺南迴河南,不知道有多難。家裡像天塌了,一個寡嫂,拉著兩個孩子,泣血號天。

怎麼辦?只有把遺體運回老家。河陽,在今天的河南孟州。古代很多人,客死他鄉,因為沒有力量葬回老家,就先葬在當地,或者找個地方停放,以後有條件再回遷。但韓會既然死了,在嶺南沒有依靠了,嫂嫂鄭氏想帶著韓愈和十二郎回家,嶺南那麼遠,這輩子都不想再來了,以後回遷靈柩也不太現實,乾脆就一起吧。這相當不容易,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韓愈很感激嫂嫂,“微嫂之力,化為夷蠻”。不是嫂嫂,他就成了夷蠻。

夷蠻在那時候很被人看不起。禪宗祖師慧能就出生在嶺南新州。他跟人家介紹,要先說自己祖籍不是嶺南,是范陽,是父親做官貶到嶺南,死在當地,慧能就成了新州百姓。後來,慧能去湖北黃梅見五祖,黃梅也不算什麼好地方,但是,五祖一聽慧能嶺南來的,先說,“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 這固然是對慧能的敲打,也反映出唐朝人對嶺南的鄙視。獦獠是對南方少數民族的蔑稱,慧能並不是少數民族,只是上一代才遷去,還被人如此鄙視。如果韓愈留在嶺南,肯定也那樣了。

嫂嫂帶著他們回河陽,“水浮陸走,丹旐翩然;至誠感神,返葬中原”。一家乘船走路,舉著引魂幡越嶺翻山,誠意感動了上天,終於返葬回老家了。下葬後,本來打算在老家住下去的,卻碰上中原戰亂紛起,寡嫂只好又帶著兩個孩子和家中僕從,跑到江南宣州,投奔親戚。在親戚處,韓愈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一直到十九歲去京師。

對比小時候,哥哥韓會在京師做官時,“念寒而衣,念飢而飧;疾疹水火,無災及身”,覺得冷,就有衣服穿;覺得餓,就有飯吃,沒病也沒災。和後來的際遇簡直是天壤之別。韓愈說,“在死而生,實維嫂恩”,要不是嫂嫂,他是活不成的。

除了幼年遭遇,韓愈還有個難以啟齒的身世秘密:韓愈的生母是個下人。韓會對他很好,但韓會實際上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韓愈的生母,從來沒有被他提起過。可能在韓愈父親去世之前就死了,或者改嫁了。在唐朝,這種事情很不光彩。今天不容易理解,但唐朝是這樣。

唐朝非常注重出身。陳寅恪先生說,唐朝繼承了南北朝舊俗,評量人品,主要看兩點:娶妻是否出自名門,做官是否由清望官。如果不是,“俱為社會所不齒”。元稹自傳體小說《鶯鶯傳》中,張生對崔鶯鶯始亂終棄,當時的人都認為張生是“善補過者”。地位低的女人,不要她了,娶個地位高的,唐朝人看來這是改過自新,棄惡從善。陳寅恪說,“捨棄寒女,而別婚高門,當日社會所公認之正當行為也。” 如果有士人被貶,正妻死了,那在當地幾乎是沒法結婚的,因為找不到一家門當戶對的。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們納妾。

韓愈的生母,不管是死了還是改嫁,總之,韓愈不到兩週歲,就沒爹沒孃了。乳母覺得韓愈太可憐,不忍心離開他,就在韓家待了一輩子。看著韓愈長大成人,中進士,到汴州、徐州,又入朝做官,娶妻生子。韓愈對待乳母就像對待親孃一樣,逢年過節,都率領老婆孩子列隊拜壽,乳母活了六十多,死在韓家,韓愈為她立碑寫銘。這是很隆重的待遇。一般只有有錢有身份的人,才能這樣。因此,有人甚至懷疑乳母就是韓愈生母(詳卞孝萱先生《韓愈評傳》)。

後來,朝廷追贈韓愈亡母,但韓愈自己從來不提,韓愈的學生為他寫行狀、碑誌也都不提。因為,追贈是隻能追到韓愈嫡母,也就是韓愈父親的正妻頭上,跟生母沒有一點關係。在唐朝,作為女人,如果出身卑下,想嫁個地位高的人都不可能。《琵琶行》裡,“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在當時是很受鄙視的,跟現在反過來。出身卑下的女人,想靠孩子出頭都不可能。孩子出頭,長的也是嫡母的面子。這就是唐朝的現實。

生母出身卑賤的事實,和年少時寄人籬下的經歷,以及小時候看到哥哥和叔叔在京城的風光,都深深刺激著韓愈,讓他要想盡一切辦法自立,要單槍匹馬,赤手空拳,靠努力奮鬥來博得世人的認可和讚譽。因此,他雖然也投謁,但惟恐自己姿態太低,被人看不起;他愛和孟郊這種“莫肯低華簪”的人交往。他想全靠才學和本事贏得尊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現,這條路行不通。

韓愈的內心,很反感時人看重門第的流行觀念,但又不能不受那種觀念的影響和塑造。實際上,他幾乎反感流行的一切。尤其是上流社會流行的。天子公卿愛打馬球,他反感。士子投謁的奴顏婢態,他反感。作文章的駢四儷六,他反感。從天子到百姓多信奉佛教,他反感。

但是,一定要清楚,韓愈反感的是潮流,不是人。如果落到具體的人身上,是要另當別論的。就像政見不同的人也有可能坐在一起喝著茶談笑風生,韓愈在僧人中也有很好的朋友。比如現在的澄觀,後來的大顛。如果當時大多數人喜歡什麼,追逐什麼,而那又不是古來聖賢認可的,韓愈多半就要反感和排斥。所以,就連他寫文章,也要把別人都認同的話刪掉,認為是廢話,俗氣。他一心想與眾不同。但他並不能徹底與眾不同。因為他還是渴望得到世人的認可。他討厭潮流的原因,與其說是潮流本身,毋寧說是那潮流並不是由他所開創。

在韓愈嚷了半年歸隱後,非但沒歸隱,還得到了國子監四門博士的位置。這是由於陸傪的推薦。陸傪,從外地調回京師,做祠部員外郎。貞元十八年,權德輿知貢舉,就是主持進士考試,陸傪輔佐。因為這個原因,士子踏破了陸傪的門檻,用韓愈的話說,“被他拒絕的人滿大街”,為什麼拒絕呢?有一部分確實是才學不行,但也有一部分,是出身不行。

陸傪說,某人出身商人,某人出身胥吏,像這種人,活的時候有人任用,死了被人寫文章紀念。任用和紀念他們,不也有罪嗎?

大家都說,是啊。

韓愈說:“那些人被任用,被紀念,就沒原因嗎?還是說他們本身就有罪,不值得任用和寫文章紀念?”

陸傪說:“那倒不是。我只是厭惡他們的出身。”

韓愈說:“這樣的話,是先生不對。當年管仲讓兩個盜賊做大夫,趙文子推薦七十多個管庫房的,他們怎麼就不問出身?”

陸傪說:“那些是賢人。”

韓愈說:“先生說的賢人,是大賢呢?還是說比一般人賢?齊國、晉國都有這種人,今天難道就沒有?先生考察人,恐怕也太嚴苛了吧!聖人不世出,賢人不時出,千百年間,總會有出身胥吏、商賈的聖賢,先生的說法一旦流傳,我真不忍心看到很多孩子吃不上親媽的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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