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1955年2月17日出生於山東高密,中國當代著名作家。80年代中期以鄉土作品崛起,充滿著“懷鄉”以及“怨鄉”的複雜情感,被歸類為“尋根文學”作家。2000年,莫言的《紅高粱》入選《亞洲週刊》評選的“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2005年莫言的《檀香刑》全票入圍茅盾文學獎初選。2011年莫言憑藉作品《蛙》獲得茅盾文學獎。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2019年7月30日,被秘魯天主教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2020年,莫言新作《晚熟的人》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釋出。
讀 書
我童年時的確迷戀讀書。那時候既沒有電影更沒有電視,連收音機都沒有。在那樣的文化環境下,看“閒書”便成為我的最大樂趣。
但我看“閒書”的樣子總不如我背誦課文或是揹著草筐、牽著牛羊的樣子讓我父母看著順眼。
人真是怪,越是不讓他看的東西、越是不讓他乾的事情,他看起來、幹起來越有癮,所謂偷來的果子吃著香就是這道理吧。
我偷看的第一本“閒書”,是繪有許多精美插圖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那是班裡一個同學的傳家寶,輕易不借給別人。
我為他家拉了一上午磨才換來看這本書一下午的權利
,而且必須在他家磨道里看,並由他監督著,彷彿我把書拿出門就會去盜版一樣
。
這本用汗水換來短暫閱讀權的書,留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後來我又用各種方式,把周圍幾個村子裡流傳的幾部經典如《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之類,全弄到手看了。
那時我的記憶力真好,用飛一樣的速度閱讀一遍,書中的人名就能記全,主要情節便能複述,描寫愛情的警句甚至能成段地背誦。現在完全不行了。
從一個老師手裡借到《青春之歌》時已是下午。
明知道如果不去割草,羊就要餓肚子,但還是擋不住書的誘惑,一頭鑽到草垛後,一下午就把大厚本的《青春之歌》讀完了。身上被螞蟻、蚊蟲咬出了一片片的疙瘩。
從草垛後暈頭漲腦地鑽出來,已是紅日西沉。我聽到羊在圈裡狂叫,餓的。我心裡忐忑不安,等待著一頓痛罵或是痛打。但母親看看我那副樣子,寬容地嘆息一聲,沒罵我也沒打我,只是讓我趕快出去弄點草餵羊。
我飛快地躥出家院,心情好得要命,那時我真感到了幸福。
我的二哥也是個書迷,他比我大五歲,借書的路子比我要廣得多,常能借到我借不到的書。但這傢伙不允許我看他借來的書。
他看書時,
我就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一樣,悄悄地溜到他的身後,先是遠遠地看,脖子伸得長長,像一隻喝水的鵝,看著看著就不由自主地靠了前。
他知道我溜到了他的身後,就故意地將書頁翻得飛快,我一目十行地閱讀才能勉強跟上趟。
他很快就會煩,合上書,一掌把我推到一邊去。但只要他開啟書頁,很快我就會湊上去。
有次他借到一本《破曉記》,藏到豬圈的棚子裡。
我去找書時,頭碰了馬蜂窩,嗡的一聲響,幾十只馬蜂蜇到臉上,奇痛難捱。但顧不上痛,抓緊時間閱讀,讀著讀著眼睛就睜不開了。
頭腫得像柳鬥,眼睛腫成了一條縫。
我二哥一回來,看到我的模樣,好像嚇了一跳,但他還是先把書從我手裡奪出來,拿到不知什麼地方藏了,才回來管教我。
他一巴掌差點把我扇到豬圈裡,然後說:活該!他想了一會兒,可能是怕母親回來罵,便說:只要你說是自己上廁所時不小心碰了馬蜂窩,我就讓你把《破曉記》讀完。
我非常愉快地同意了。
但到了第二天,我腦袋消了腫,去跟他要書時,他馬上就不認賬了。
我發誓今後借了書也決不給他看,但只要我借回了他沒讀過的書,他就使用暴力搶去先看。
有一次我從同學那裡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三家巷》,回家後一頭鑽到堆滿麥秸草的牛棚裡。
正看得入迷,他悄悄地摸進來,一把將書搶走,說:這書有毒,我先看看,幫你批判批判!他把我的《三家巷》揣進懷裡跑走了。
我好惱怒!
但追又追不上他,追上了也打不過他,
只能在牛棚裡跳著腳罵他
。
幾天後,他將《三家巷》扔給我,說:趕快還了去,這書流氓極了!
我當然不會聽他的。我懷著甜蜜的憂傷讀《三家巷》,為書裡那些小兒女的純真愛情而痴迷陶醉。舊廣州的水汽市聲撲面而來,在耳際鼻畔繚繞。一個個人物活靈活現,彷彿就在眼前。
當我讀到區桃在沙面遊行被流彈打死時,趴在麥秸草上低聲抽泣起來。
我心中那個難過,那種悲痛,難以用語言形容。
那時我大概九歲吧?
六歲上學,唸到三年級的時候。看完《三家巷》,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心裡悵然若失,無心聽課,眼前老是晃動著美麗少女區桃的影子,手不由己地在語文課本的空白處,寫滿了區桃。班裡的幹部發現了,當眾羞辱我,罵我是大流氓,並且向班主任老師告發,老師批評我思想不健康。
幾十年後,我第一次到廣州,串遍大街小巷想找區桃,可到頭來連個胡杏都沒碰到。我問廣州的朋友,區桃哪裡去了?朋友說:區桃們白天睡覺,夜裡才出來活動。
讀罷《三家巷》不久,我從一個很賞識我的老師那裡借到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晚上,母親在灶前忙飯,一盞小油燈掛在門框上,被騰騰的煙霧繚繞著。
我個頭矮,只能站在門檻上就著如豆的燈光看書。
我沉浸在書裡,頭髮被燈火燒焦也不知道。
保爾和冬妮婭,骯髒的燒鍋爐小工與穿著水兵服的林務官的女兒的迷人的初戀,實在是讓我夢繞魂牽,跟得了相思病差不多。
多少年過去了,那些當年活現在我腦海裡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從冬妮婭向保爾真誠道歉那一刻起,童年的小門關閉,青春的大門猛然敞開了。
一個美麗的、令人遺憾的愛情故事開始了。
我想,如果冬妮婭不向保爾道歉呢?
如果冬妮婭擺出貴族小姐的架子痛罵窮小子呢?
那《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沒有了。
一個高貴的人並不意識到自己的高貴才是真正的高貴;一個高貴的人能因自己的過失向比自己低賤的人道歉是多麼可貴。
我與保爾一樣,也是在冬妮婭道歉那一刻愛上了她。
說愛還早了點,但起碼是心中充滿了對她的好感,階級的壁壘在悄然地瓦解。
我是三十多年前讀的這本書,之後再沒翻過,但一切都在眼前,連一個細節都沒忘記。
保爾和冬妮婭最終還是分道揚鑣,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各奔了前程。
當年讀到這裡時,我心裡那種滋味難以說清。
後來在築路工地上相見,但昔日的戀人之間豎起了黑暗的牆。
但也不能說保爾不對,冬妮婭即使嫁給了保爾,也註定不會幸福,因為這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
保爾後來又跟那個共青團幹部麗達戀愛。
這是革命時期的愛情,儘管也有感人之處,但比起與冬妮婭的初戀,缺少了那種纏綿悱惻的情調。
最後,倒黴透頂的保爾與那個蒼白的達雅結了婚。
這樁婚事連一點點浪漫情調也沒有。
看到此處,保爾的形象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就暗淡無光了。
讀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童年讀書的故事也就完結了。
本文|選自莫言散文集《會唱歌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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