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憶外祖父
文/徐麗嬌
月圓月缺花開花殘，似在意料之中又似難以預料。今逢中秋夜，佳節倍思親。我親愛的外祖父離開人世整整十三年，我想念他整整十三年。十三年的夜裡頻頻入夢來，夢境依然見親人，醒後卻是唯留兩行清淚溼枕巾。
外祖父不同於祖父有文化，他沒有祖父有閱歷，不會說名著小說，不曉得中國有多大，不清楚上海在哪個方向，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山農，就是個樸樸實實的手藝人。他的一輩子都在蘭田山周圍轉轉，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海門，最遠的地方就是寧波。外祖父的一生不同於祖父這輩子大起大落，沒有經歷過轟轟烈烈的大事。他的一生除了與禾鋤作伴，就是與斧錘結緣。他經營著他山頭的一畝三分地，供養他的六個兒女的小肚肚。農閒時，他忙著幫村民造石屋，山頭石屋是山頭的一道風景，這一道道風景就是他這輩子最輝煌的成就。
外祖父敦厚老實，埋頭苦幹，恐怕他這輩子說的話沒有他造石屋搬的烏石多。他什麼都不說，然而他心裡什麼都明白。想起外祖父想不起他曾經說過哪些驚天動地的語言，他總是嘿嘿一笑。小時候在外祖父家，他一早出工，很晚回來，也不見他對我多疼愛，不見他主動抱抱我或者親親我的親暱行為，也不見他回來給我買塊糖或者帶塊糕的。我所有的記憶裡，他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也是個不太懂感情的山農。
在我十歲以前的記憶裡，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蘭田山，因為蘭田山有最疼愛我的外祖母。蘭田上的清早被一縷縷炊煙撩開了東方的魚肚白，被一聲聲雞鳴唱紅了晨曦。我的清早總是被外祖母的窸窸窣窣驚醒了，也被外祖父輕輕的咳聲催醒的。外祖母很早起床做飯洗衣服，挑水燒豬食，外祖父總是她最得力的助手，一如既往幫她做火頭軍。外祖父總是悶聲不響坐在灶臺下燒火，灶火映得他黝黑打皺的臉膛一層紅光，柴煙燻得他不停咳嗽。看到我走下樓來，他還是嘿嘿一笑，偶爾問我：“怎麼不多睡一會？”我也是嘿嘿一笑，總要粘到他身上，爬到他的膝蓋上，他總把我往外推，嘴上說著：“外公身上都是灰，髒死了。”儘管他不接受我，不讓我爬膝蓋，我就趴在他肩頭。我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聞到他身上那股濃濃的菸草味。還沒等我開口，外祖母就說：“香菸臭臭死，趕緊下來。”外祖父又是嘿嘿一笑，把我環繞他頸項的兩手解開。蘭田山的早飯，總有一碗香香的燉鹹肉，似乎永遠都吃不完。這是兒時在蘭田山最溫馨的清早，這份溫馨時不時在我經年之後的某個早晨想象著那個畫面。真後悔長大，如果不長大，外祖父就不會老，我還可以無休止去索取他的這份最純真的愛。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村移民大搬遷，把能搬動的東西都搬到新居地，哪怕是一塊木頭或一塊青石。單靠我父母的力量是不夠的，外祖父瞅著他單薄的大女兒——我的母親，二話沒說召集他的妻舅、妹夫、兒子來為我家進行繁瑣的搬遷工程。從拆房子的第一天開始，到我離開老家的那一天，儘管親戚天天換人，外祖父一直駐紮在我家。聽母親說，老家的拆房子浩大的工程，全靠外祖父指揮，就是搬到外洋，外祖父還是過來幫忙整理東西。
搬到沿海小鎮之後，離蘭田山遠了，得翻過兩座山，兩山之間還得經過溪口鄉幾個村莊，我很少去蘭田山，再加上年齡的增長，可成父母的得力助手，父母也不讓我去外祖父家。然而外祖父每年的年前總會來一趟我家，外祖母養了一年的大肥豬殺了，他們送豬肉給姨婆，說是順道也給我家捎過來，一大刀後腿肉和一罈的豬油到了母親的手裡。母親說：“這麼遠的路，擔著多沉呀，以後不用送了。”外祖父總是嘿嘿一笑，仍然年年還是送，在我家住一個晚上，然後就去海門姨婆家。在那個年代，外祖父來了，確實我家也沒有什麼好招待，母親就狠命在外祖父送來的這刀肉上做文章，其實外祖父吃不了幾塊，總是對我們說：“蘭田山肉好吃，多吃點。”那個時候的我們也不會做客，儘管瞟到母親那雙眸中的警告，筷子還是不由自主往肉裡夾。到後來成年之後，才明白外祖父外祖母一生把好的東西總是讓給別人吃。一年辛辛苦苦養一頭豬，殺豬日請殺豬倌吃一餐，我家和姨婆家分些，大姨和小姨也分些，然後剩下的肉醃製在大壇裡，等有客人的時候拿出一塊來請客，就這麼一頭豬要吃一年，可想而知，二老能吃到多少豬肉？母親總是說：“我爹孃看著別人吃，比自己吃都香。”
也許是因為老了，也許是因為我家的條件好多了，等我們成年以後，我們家都搬到小鎮上居住。在我們四個姐弟結婚時，外祖父外祖母都提前十來天，和我們說的話似乎也多起來。記得弟弟結婚那一年，正好我四個姐弟都買了房子，外祖父整天臉上掛著笑，時而自言自語說：“嗯，不錯，四套房加起來兩三百萬！”這神情、這言語裡充滿著驕傲。我和母親家步行不過十來分鐘路，他經常在我準備吃晚飯時過來串門，有時候就在我家吃飯。有時候父母外出做事，他就到小鎮周圍轉轉，有時就記得我家的路，直接來我家。有一次忘了路，到了月上柳梢頭還沒有回來，又加上沒有聯絡方式，我和父母到處去尋找都找不到他，後來才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送回我和母親家的十字路口。他說想去找一個原來的老夥計聊聊天，只記得住小鎮附近，走著走著就忘了路了。我望著外祖父像做錯事的孩子，習慣性嘿嘿一笑，拘謹地絞著衣角，外祖母不停地數落他。我在眼角落下淚，心裡頓時一驚：外祖父真的老了。我結婚的那一次，是外祖父來我媽家的最後一次，他見到我的那一瞬，蒼老的臉上綻放著光芒：“這下圓滿了，我麗嬌終於結婚了。”或許冥冥之中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來女兒家，記得那天臨走的時候，走了幾步回過頭看看我，卻又欲言又止。
下半年就得到訊息，說外祖父身體不好了，我轉了幾次車去看望他。那時正好懷孕三個月，孕期反應很厲害，一路吐到蘭田山。外祖父的腿腫得厲害，走路還得拄著柺杖。但是那天下午他又去地裡，回來時拄著拐還拖著一尼龍袋的芋頭，嘿嘿笑幾聲，把芋頭遞給了我。在我上車時，外祖父悄然走上車來，滿是裂口的雙手顫巍巍拿出五元錢遞給售票員，我含著淚趕緊從售票員手中抽回錢還給了外祖父，把外祖父送下車。車啟動了，望著站在風中的外祖父特別瘦弱單薄，似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吹跑。人生就是不設假如，要是有假如，那一天我非跟外祖父撒撒嬌，下去抱抱他；人生要是有假如，那一天說什麼都要留在蘭田山陪他說說話。可是人生怎能有假如？誰能料到這就是外祖父最後一次站著和我說話。這一幕如刻在我腦海裡，在每年的深秋，我都會想起佇立在風中的外祖父。風中的外祖父潤溼了我的眸，綿軟了我的心。在我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外祖父住進了椒江中心醫院，等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說這輩子第一次住院。因為舅舅姨媽都在，我們也沒有和他多說幾句話就走了。等再一次去蘭田山看他時，聽外祖母說一向不多言的外祖父，經常說胡話，明明剛剛給他飯吃，轉個身就說外祖母要餓死他，還不給他拿飯來。一向溫和的外祖父，躺著還能把東西往地上扔。因為躺著時間多，他的腳腫得更厲害。望著床上顴骨凹陷的外祖父，我意識裡健壯的外祖父成了這個樣子，我的心中有一種數不出的蒼涼，可懷著孕的我又無能為力。然而就算是這樣，我也以為科學發達的今日定會讓一棵只有83歲年輪的老樹重展綠葉。
在我做月子的第二十天，小姨來了電話，說外祖父走了，讓我媽趕緊去蘭田山。我一時愕然，走了？這麼說來我和外祖父再也見不著面了，心一陣痙攣，淚奪眶而出。儘管說月子裡的產婦是不能流淚的，但是至親分離又怎能忍得住？
外祖父的一生就在他隆重的葬禮中畫上了圓滿的句號。這個句號打破我的來日方長，我還以為與他的緣分來日方長，還曾想帶閨女去看望他，然而人生沒有那麼多的來日方長，更多的是猝然離場。
從遠處飄來的“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隱隱若若的歌音似乎從遙遠的蒼穹傳進我的耳朵，詮釋著人間的悲歡離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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