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臣:律政劇如何啟迪女性主義?

編者按

致所有拙劣的答案

今年“政治憲法學”學術公眾號學術公益推送的主題是“女性”。為此我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陸續邀請到五位不同學科的青年學者對這一主題就自己關心的具體話題撰寫原創稿件。近年來因現實情勢變動,中文公共場域中對女性議題的討論越來越多,社會意識也在構建出來的複雜話語中經歷迭代的催化。由於“女性”甚至“性別”議題很容易成為基於身體的經驗,公眾在女性議題上的現實立場往往也因內部分裂的直接經驗無法達成共識而屢受詬病,更勿論公共輿論中迄今為止依然充斥著大量假借“女性”名義輸出的庸俗觀點。

“有三種所謂的女性主義需要我們加以批判和反思:第一種,出於對男權的否定,將兩性對立起來,爭取女性在男性之上的權力;第二種,認為兩性完全不存在差異,又將落入將女性歸為男性的窠臼;第三種,強調女性的特質與獨特體驗,但當過分強調所謂‘女性特質’時,又容易回到男性中心主義的話語之中。”

(劉沁,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同樣基於身體體驗,即使是在學術現實中,女性主義的研究也往往成為女性學者的專屬。

“現代社會地緣政治結構中的不平衡本質體現為尚在程序的複雜動態。自近代開始,現代性就持續地作為一種想象而在中國存在,社會性別在關於現象中參與了權力關係的建構,定義了滲透於社會生活各方面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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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關係。”

(吳瀛,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在這樣的前提下,法政研究必須關心女性以及女性權利在現實和研究中的面貌。為適當橋接經驗現實與應然規範,關於女性乃至性別的法政研究有必要走出純粹而有限的規範分析,乞教文字研究、制度主義分析、國際關係分析、比較研究、法教義學分析、法社會學進路等多元研究方法,以期更加細膩地還原、理解不同歷史情境中的女性處境。本次組稿中一個很好的學術範例即,“

假如真想理解秦可卿之死到底意味著什麼,必須回到作者曹雪芹生活的時代來看待這件事,必須瞭解在那個時代法律是怎樣處理親屬相姦和自殺行為的。”(柯嵐,華中科技大學法學院)

本次推送作為女性學者的現實叢集,同樣也想傳遞出對女性學者生存境況的體悟。長久以來,理論研究中不乏女性學者的身影;但時至今日,理論研究領域中的女性學者脫穎而出,往往會被認為是“辛苦的”、“不容易的”或者甚至“一定有所犧牲”。這樣時不時碰上的學術氛圍或者隱含的職業文化,影響最微妙之處,實際上是容易使得未來女性學者對學術職業感到氣餒(discouragement)。在學界有一個被稱作“失蹤的女生”(the missing girls)的現象,也就是即使完成博士學業進入學術圈之後,女性學者也經常寂寂無聲或者至少被認為是基於性別所陷入的現實職業結構,甚至被預設為有消極對待職業的某種“特權”。這樣的現狀國內外高校皆有,稍微不同的是,我國迄今為止並沒有統一的學術職業法案與執行組織來推動、保障學術界性別平衡以及女性學者的晉升渠道。現實中即使存在對女性學者來說相對提供更多支援的職業政策,它們也往往是某一高校內部的慣例或者直接得益於地區文化的結果。

一位位致力於打破最高、最堅硬的天花板的女性,容易令人激動不已”,

(李明倩,華東政法大學外國語學院)但我們討論“女性”時還要清醒地意識到:不僅僅是女性,任何一種性別——包括男性,只要在社會現實中依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都有可能成為“第二性”。所以任何性別命題都指向一個更為根本的追求,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以及個體所能達到的解放與自由。

理想的女性主義顯然不是突然間流行開來又迅速將自身陷入無止境爭論的話術,也不是包裝人性的庸俗藉口,更不可能是看上去時髦的作派。“

僅僅說明傳統女性認同的虛幻性是不夠的。只有女性從自身發展出一種主體意識,完成自身從他者到主體的轉變,她才能成為一個獨立、自由的個體。”

(李秋祺,華東理工大學人文學院)

在第一輪五篇推送之後,我們欣喜地收到兩篇男性同行的賜稿,分別從域外經驗與抽象層面提供了豐富的討論和啟發。“

長達60年的美國律政劇的發展史恰好見證了法律職業中女性地位的崛起。律政劇不僅是女性主義運動的如實反映,它反過來積極促進了法律教育與法律職業中的女性主義運動。”(王偉臣,

上海外國語大學法學院

實際上,

“女性主義在反抗男性主義的同時具有自己獨立而獨特的意義,它以超越性別的人類意義而存在,以超越某一階段解放的歷史意義而存在,更以超越女性自身的文明意義而存在。”

(姜淵,浙江財經大學法學院)

無論在何種歷史情境下,理想和信念都意味著行動。提出一個好問題遠比不斷炮製拙劣的答案重要得多。關於“女性”是誰、如何知曉“她”姓名諸如此類的問題,成為了一代又一代的女性的叩問。時至今日,在政治秩序的倫理與日常生活的實踐中,如何接受性別也超越性別,每個人都能成為一個心靈獨立的人去自由生活?我們希望有益的回答才剛剛開始。

前三次公益推送的主題分別是:法律與空間(2018),網路隱私(2019),司法政治學(2020)與公共言論及其邊界(2020)。學術公益推送意在每年上半年就有社會意義的學術議題組織友情稿件,“政治憲法學”公眾號以及發起人分文不取,若有打賞,全部贈予作者。往年主題以及原創稿件,見公眾號首頁“年度專題”選單。和往年一樣,讀者或者同行如有同主題稿件,也歡迎加入討論,請致信hzhai@outlook。com。

翟晗

武漢大學法學院講師,憲法學博士

2021 年 6 月

女性專題第 6 期

律政劇如何啟迪女性主義?

政治憲法學第664期

專題

王偉臣:律政劇如何啟迪女性主義?

文 | 王偉臣

王偉臣,法學博士,上海外國語大學法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目前除了從事法律人類學的研究以外,還在撰寫“法律影視進化論系列”。本文即為該系列的第二部作品。

摘要

長達60年的美國律政劇的發展史恰好見證了法律職業中女性地位的崛起。最早的律政劇《佩裡·梅森》中沒有出現女性法律職業者的形象,女律師在情景喜劇中也處於被邊緣化和醜化的境地。隨著法學院中女學生人數的激增,律政劇中女性角色的形象開始變得越發積極和正面。《洛城法網》塑造了歷史上首位深入人心的女性合夥人。從《甜心俏佳人》到《傲骨賢妻》再到《律政俏師太》,男律師甘當綠葉的“女權主義”律政劇逐漸成為主流。《逍遙法外》又成功塑造了一位德才兼備、受人敬仰的黑人女教授。律政劇不僅是女性主義運動的如實反映,它反過來積極促進了法律教育與法律職業中的女性主義運動。

【關鍵詞】法律職業;女性;美國;律政劇

律政劇不僅如實反映了女性主義運動,它反過來還促進了法學教育與法律職業中的女性主義運動。

由於經費有限且篇幅較長,早期電視劇很難有能力像電影一樣去展現歷史、戰爭、科幻等題材。因而,可以最低成本地講出(只需要語言描述)驚心動魄故事(殺人、強姦、蒙冤、死刑)的律政劇(legal drama or courtroom drama)自誕生伊始便成為美國電視劇的重要型別,至今長盛不衰,且受眾面極廣。比如美國前國務卿希拉里曾表示,曾利用空閒時間跟克林頓在家中觀看熱門律政劇《傲骨賢妻》(The Good Wife)。作為一部由女律師擔任主角的律政劇,《傲骨賢妻》最終季的一集中甚至出現了女合夥人試圖將律所改為“純女性合夥人律所(All –female firm)”的情節。而事實上,這並非編劇子虛烏有般的純粹臆造,因為在現如今的美國,女法學博士生、女法學院院長、女律師、頂級律所女合夥人(權益合夥人)所在的比例已經分別達到了47%、20。6%、32。9%、29%(19%)。除此之外,還有數十家純女性合夥人律所。今日的規模是通過幾十年的時間逐漸發展起來的。有趣的是,長達60年的美國律政劇的發展史恰好見證了這一偉大的歷史程序。本文擬透過對歷史上若干經典律政劇的分析展現出美國法律職業中女性地位的崛起,並對電視形象與法律職業的相互關係進行討論。

一、“美麗女秘書”

《傲骨賢妻》的製作方——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有著悠久的律政劇傳統,1957年便推出了美國曆史上的第一部具有重要影響的律政劇——《佩裡·梅森》(Perry Mason),改編自厄爾·史丹利·賈德納(Erle Stanley Gardner)的同名小說集。賈德納1889年出生於馬塞諸塞州,畢業於印第安納州維爾帕瑞索法學院,1911年獲得了加州律師資格。閒暇之餘開始撰寫偵探通俗小說,創造了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其中就包括著名律師佩裡·梅森。賈德納在1970年去世之前一直保持著20世紀美國最暢銷作家的頭銜,關於佩裡·梅森就有80餘部小說問世。這些小說無一例外的都屬於偵探推理小說,所以佩裡·梅森與其說是一位律師,還不如說是一位偵探,案件的結尾處,他都會找到證據發現真兇從而證明其當事人的清白。所以他是一位正義的永遠不會敗訴的辯護律師。由著名影星雷蒙德·布林(Raymond Burr)所飾演的佩裡·梅森,其形象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以至於在2010年由《美國律師協會雜誌》(ABA Journal)評選的史上25部最佳法律電視劇的排名中,該劇高居第二。

由於1933年以後賈德納放棄律師工作成為了一名專職作家,所以他關於美國律師行業的性別比例的經驗便停留在20世紀30年代。此時的好萊塢剛好進入黃金時期,女律師也已經登上了大銀幕。1930年,美國第一國家電影公司(First National Pictures)拍攝了史上第一部關於女律師的電影——《大紅頁》(Scarlet Pages)。隨後幾年,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又接連推出了《安·卡佛的職業》(Ann Carver’s Profession)、《辯護完畢》(The Defense Rests)等幾部關於女律師的電影。但是這幾部影片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獵奇,把女律師當作噱頭,在質疑女性勝任律師職業的能力。比如哥倫比亞公司向美國電影協會提交《安·卡佛的職業》的劇情簡介這樣寫道:“一位女律師的故事,她的工作幾乎毀掉了家庭生活” 。1930年,婦女佔全美就業市場的比例為23。6%,這個資料較之經濟大蕭條以前已經是大為增加了。因為經濟不景氣,很多已婚婦女不得不參加工作以幫助丈夫養活整個家庭。但是由於各方面條件的限制,1930年,全美擁有律師職業資格的婦女只有3385人,佔全國律師的比例不到2%。在當時美國人的觀念中,律師是為數不多的帶有極強的男性化特徵的職業。所以作為小說家的賈德納在創作《佩裡·梅森》時根本就沒有考慮女律師的問題。因而順理成章的,在律政劇《佩裡·梅森》中也就沒有出現女性法律職業者的形象。雖然沒有女律師或女法官,但是仍然有一位重要的女性角色——黛拉·斯特里特(Della Street),梅森律師的秘書。賈德納將其描述為一位家境優越、衣食無憂的富家女,但是在1929年的股災中傾家蕩產,被逼無奈只能找一份秘書的工作。而且賈德納在最初設計這一角色時,斯特里特還不是佩裡·梅森的秘書。在《合理懷疑》的書稿中,斯特里特的形象為:

27歲,安靜,走路極快,頗有見識。在以一家遊樂場裡工作,瞭解所有的遊玩線路,外表幹練,做事很有效率,對律師的回答困惑不解,栗色頭髮,身材勻稱,眼角有一絲疲倦。

當賈德納將書稿寄給編輯威廉·馬羅(William Morrow)之後,後者便建議認為,讓黛拉·斯特里特僅僅當一個遊樂場的秘書實在是太可惜了!在這部小說正式出版時,賈德納聽從了馬羅的建議,讓斯特里特成為了佩裡·梅森的秘書。所以在1957年開始播出的《佩裡·梅森》中,由女星芭芭拉·黑爾(Barbara Hale)飾演的黛拉·斯特里特便成為了整部劇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斯特里特不僅在工作上協助梅森完成了各項工作,而且自然而言地兩人也產生了感情,經常會出現兩人深情凝視、親吻的鏡頭。而梅森曾多次向她求婚但是均遭到了拒絕,因為斯特里特希望成為梅森生活的一部分,而對於電視劇裡的梅森而言,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所以一旦成為全職太太,那麼也就意味著遠離了梅森的生活。但在美國芝加哥肯特法學院教授菲利斯·貝特蘭(Felice Batlan)看來,斯特里特的所扮演的角色其實也是妻子,如果律師是有婦之夫的話,那麼女秘書就是“二太太”。貝特蘭在一篇名為《“傻子才會成為他的二太太”:大型律所中法律秘書的角色、觀念以及工作條件的正規化轉變》的文章中認為,大量的女性秘書與老闆(男律師)之間的關係均帶有明顯的私人化、家庭化的特徵,可以稱之為“二太太綜合徵”(second-wife syndrome)。正是因為患有這種症狀,女法律秘書們在美國法律職業中幾乎是隱形的。所以洛杉磯女律師維多利亞·品欽(Victoria Pynchon)在《福布斯》的法律部落格上向80年前也曾在加州執業的賈德納發問:“誰想成為黛拉·斯特里特?!”

其實早在《佩裡·梅森》之前,女律師就已經上了電視。1954年,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推出了第一部女律師情景喜劇《威利》(Willy)。故事的主角名叫威爾瑪·“威利”·道奇(Wilma “Willy” Dodger),是一位來自新罕布什爾州的鄉下女律師,因為沒有案源,所以搬到了紐約,成為了一家馬戲團的代理人。在英語的俚語中,“Willy”意指男性生殖器,用這樣的一個詞彙作為女律師的中間名,本身就體現了對女性法律職業者的蔑視和侮辱。更有甚者,編劇擔心觀眾沒有領會其諷刺的用意,專門給這個單詞加上了引號。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觀眾發現法律中有許多好玩的笑話,而一旦有女性參與進來,那就更加好笑了。所以當時關於女律師的電視劇無一例外的都是情景喜劇。這種現象並非偶然。二戰以後,雖然女性開始在法律職業領域初露頭角,但是她們“在法學院與法律職業中不僅所佔比例很小,而且已經進入法學院和法律職業的女性處於被邊緣化和醜化的境地。”  20世紀60年代初,在法學院攻讀法律學位的女性僅佔3。4%。

二、“巾幗合夥人”

從1970年的《前臺律師》(The Storefront Lawyers)開始,正劇中出現了女律師的角色。5年之後播出的《凱特·麥克謝恩》(Kate McShane)是美國曆史上第一部由女律師擔任主角的律政劇。在警察父親和法學教授哥哥的幫助下,由安妮·米拉(Anne Meara)飾演的凱特·麥克謝恩成為了一名愛爾蘭裔的女律師。也許是因為這種角色安排太過超前,該劇播出僅兩個月就被砍掉,只留下了短短的十一集。不過在接下來上映的《諾頓的女兒》(McNaughton’s Daughter)、《羅塞蒂和賴安》(Rosetti and Ryan)等律政劇中,都安排了女律師作為配角。

1981年7月里根總統提名亞利桑那州上訴法庭法官桑德拉·戴·奧康納(Sandra Day O’Connor)為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後者因此成為了美國曆史上首位聯邦最高法院女法官,這一任命,突出地反映了席捲整個美國法律職業的大變動:法律職業越發難以被男性壟斷了。奧康納既然是九位大法官之一,那麼她就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法官成員的11%。而此時,女律師在美國的比例已經從十年前的3%提高到了13%。與此相關的,法學院中的女學生的人數已經達到了4。2萬人,佔34%。不僅如此,女學生開始質疑法學院的課程設定上對強姦、性騷擾、家庭暴力、就業歧視等婦女問題的忽視。作為迴應,許多法學院開始了“婦女與法”等與婦女權利相關的課程。這些課程的開設又反過來促使更多的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

這種局面在律政劇中自然也有所體現。1980年代律政劇中的女性已經不再是曾經的那種毛手毛腳、缺乏經驗的邊緣角色了,她們的形象正變得越發積極和正面。這種轉型的代表作是美國國家廣播電視臺於1981年開始播出的《希爾街的布魯斯》(Hill Street Blues)。在這部被譽為“現代電視劇藝術形式鼻祖”的警務劇中,維羅妮卡·哈默爾(Veronica Hamel)飾演的喬伊斯·達文波特(Joyce Davenport)是一位為老百姓提供法律援助服務的聰明伶俐的公設辯護人。這一角色標誌著女律師的電視形象完成了歷史性的蛻變:劇中角色在事業上的成功已經不再取決於外表上的性別魅力了。從此以後,電視上的女律師都沿著喬伊斯·達文波特的道路繼續前進。

《希爾街的布魯斯》完結的前一年,即1986年,美國國家廣播電視臺播出了律政史上難以逾越的經典——《洛城法網》(L。A。 Law)。在2009年《美國律師協會雜誌(美國律師協會雜誌)》評選的史上25部最佳法律電視劇的排名中,該劇高居第一。而且它還曾四奪艾美獎最佳劇情類電視劇獎,這一記錄至今無人打破。該劇集中反映了美國20世紀80、90年代社會與文化思潮,其中許多劇集探討了當時的諸多熱門話題,如墮胎、種族歧視、同性戀的權利、恐同症、性騷擾、艾滋病和家庭暴力等。由於它的普及程度,此劇對於美國人如何看待法律和律師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當時甚至有律師表示,任何律師在出庭之前如果不觀看前一天晚上的《洛城法網》,那麼他就是傻子。《耶魯法律評論》等期刊曾發表過數篇專門討論此劇的學術論文。

《洛城法網》也是第一部群戲律政劇,安排了三位女律師作為常規角色。其中,由吉爾·艾肯伯裡(Jill Eikenberry)扮演的律所合夥人安·凱爾西(Ann Kelsey),是一位集聰慧、能幹、美麗、勇敢、果斷於一身的,同時也兼具女性獨有的敏感特質的女律師。她成為了美劇歷史上首位深入人心的女性律師形象。“《洛城法網》中的女律師,不同於過往其他電視劇中的女性角色,她們像男性一樣的複雜而且具有堅毅的品格”。除了常規主角之外,該劇幾乎每一集中都會至少出現一位客串女律師或者女法官。在某些集中甚至出現了全女性法庭的情節,換言之,雙方律師和法官都是女性。《洛城法網》的意義還在於,通它的熱映使得數以萬計的美國女孩意識到作為女性的自己也能夠勝任法律職業。就在播放第一季的1986年,女學生在法學院的比例首次超過40%。

三、“律政女超人”

值得一提的是,從《洛城法網》第一季開始,編劇史蒂文·布奇科(Steven Bochco)就僱傭了年僅30歲的波士頓律師大衛·凱利(David E。 Kelley)。這也成就了後者的編劇傳奇。第一部造成轟動的以女律師為主角的律政劇就是大衛·凱利於1997年製作的《甜心俏佳人(Ally McBeal)》。“艾麗·麥克比爾”不僅是劇中女律師的名字,而且也是劇名,從中就可以看出這是一部完全以女律師為主角,男律師甘當綠葉的“女權主義”律政劇。中文譯名“甜心俏佳人”顯然是受到了四年之後的電影《律政俏佳人》(Legally Blonde)的啟發,對於中國觀眾而言,首先接觸的是2001年的電影,而“甜心”是因為劇中女律師可愛、俏皮,小清新。

艾麗·麥克比爾和《律政俏佳人》中的艾裡·伍茲(Elle Woods)的成長曆程幾乎一模一樣:本來並不願意學習法律,但是因為男朋友而考入哈佛大學法學院。可是男朋友後來卻背信棄義,另覓新歡。無奈之下,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順利從法學院畢業,成為了一名成功的女律師。由此可見,電影《律政俏佳人》在故事結構上肯定受到了電視劇《甜心俏佳人》的啟發。《律政俏佳人》是一部喜劇電影,《甜心俏佳人》也同樣帶有明顯的喜劇風格,換言之,它是第一部律政輕喜劇。在法庭上,艾麗·麥克比爾是一位優秀、自信的女律師,為了客戶的利益而無所畏懼,出了法庭,她卻成了一個害羞的小女人,在尋找愛情的道路上缺乏安全感,需要獲得其它閨蜜女律師、女檢察官的幫助。案件與艾麗的感情生活成為了此劇並行的兩條主線。《甜心俏佳人》是如此的標新立異以至於很多觀眾都忘記了它其實是一部律政劇。女性主義主義發展到20世紀末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走到了終點:如果兩性真正平等了,那麼就不再需要女性主義了。既然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樣完全勝任律師這份職業,那麼律政劇也可以從容地展現女律師的私人生活了。《甜心俏佳人》之所以與眾不同,也是因為它對於女律師個性的塑造和展現,而不是法律案件。

除了《甜心俏佳人》以外,大衛·凱利製作的另外兩部知名的律政劇——《律師本色》(The Practice)和《律師風雲》(Boston Legal)被很多中國的律政劇愛好者奉為經典,儘管兩部劇一個嚴肅,一個活潑,但劇中的女律師卻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雖然律政電影不在本文的梳理範圍之內,但《律政俏佳人》能夠出現在2001年並非是個偶然。根據2000年的統計,美國法學院中,女學生的比例已經達到了47%,女律師的比例已佔28。9%。從此之後,任何一部律政劇中都不可能缺少女律師的身影了。比如2006年《金牌律師》(Justice)、2008年《神奇律師》(Eli Stone)、2009年《美女上錯身》(Drop Dead Diva)等。

女律師也是需要家庭的。所以12年後,《甜心俏佳人》的單身女律師艾麗·麥克比爾就變成了《傲骨賢妻》中的艾麗西婭·弗洛裡克(Alicia Florrick)。作為由大導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擔任製片人的律政劇,《傲骨賢妻》自開播以來好評不斷,被認為迎合了美國中產階級的主流價值觀,收視率一直維持在900萬左右。除了得到觀眾的喜愛之外,該劇還獲得專業人士的認可,曾39次獲得美國電視藝術與科學學院艾美獎的提名。該劇的兩位編劇羅伯特·金與米歇爾·金夫婦(Robert and Michelle King)雖然並非律師出身,但是身後有著龐大的律師顧問團,完整的7季156集堪稱美國司法制度百科全書,每一集的案例都百轉千回,讓人過目不忘。

當然,該劇獲得成功的一大關鍵因素就是由朱麗安娜·瑪格麗絲(Julianna Margulies)扮演的女律師艾麗西婭·弗洛裡克。在最後的第七季中,她支援並配合丈夫去競選美國副總統。但是她在劇中的角色絕非“賢妻”那麼簡單,她是一位重生的職業女性,在當了13年家庭主婦之後重新走上法庭,並一發不可收拾,僅用5年時間就成為了芝加哥一家頂級律所的冠名合夥人。但是她並沒有滿足現狀,而不是不斷的挑戰自我,在競選州檢察官失敗之後,再次白手起家,另立門戶。劇中幾乎沒有她不擅長的案件,不管是殺人放火,還是打家劫舍,亦或是離婚繼承,違約侵權,無一不精,堪稱“律政女超人”。

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執業經驗的增加,老年女律師的能量會越發的強大。於是在2011年,大衛·凱利打造了一部以老年女律師為主角的律政劇——《律政俏師太(Harry’s Law)》。由奧斯卡及金球獎雙料影后凱西·貝茨(Kathy Bates)飾演的哈里特·“哈利”·科恩(Harriet “Harry” Korn)是一位60多歲的頂級專利法律師,功成名就之下,對於平常的法律業務早已失去了激情。在被律所炒掉之後,她打算重新挑戰人生,租了一家鞋店開設了私人律所,轉行成了一名刑辯律師。這種轉行獲得了巨大成功,甚至超越了律師的職能,以其豐富的經驗擺平了黑幫火拼,維護了街區的穩定。從《甜心俏佳人》到《傲骨賢妻》再到《律政俏師太》,對於律政劇中的女律師而言,老去的只是容顏。

四、“黑人女教授”

《律政俏師太》並非是律政劇女律師的發展終點,因為從膚色上講,2011年60歲的哈里特·“哈利”·科恩與1954年25歲的威爾瑪·“威利”·道奇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她們都是白人女律師。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律政劇中幾乎看不到黑人女律師的形象。這也是社會現實的真實寫照,1940年,在全美4000名女律師中,黑人僅有57位。從美國建國之日起,黑人婦女就一直處在社會階梯的最底層,忍受著來自白人男性、白人女性和黑人男性的重重壓迫。黑人婦女在影視作品中的角色不是女僕就是妓女,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以前,普通觀眾根本就不認為黑人婦女也可以成為律師。

隨著20世紀70、80年代黑人女權運動的興起,美劇中陸續出現了與法律相關的由黑人婦女扮演的角色。在1970年播出的《年輕律師》(The Young Lawyers)中,黑人女星朱迪·佩斯(Judy Pace)扮演一名法學院的學生。此時美國觀眾才意識到,黑人婦女也有成為律師的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直到12年之後才變成現實:在偵探片《西蒙與西蒙》(Simon & Simon)中,珍妮·威爾森(Jennie Wilson)扮演的珍妮特·福勒(Janet Fowler)成為了美國電視史上第一位黑人女律師。這一年距離夏洛特·雷伊(Charlotte Ray)獲得哥倫比亞特區律師資格成為美國第一位黑人女律師已經過去了整整110年。

1990年,黑人女律師的規模已經超過了1萬人,但是電視劇中常規出現的黑人女律師的角色卻依然只有一位。情景喜劇《考斯比一家》(The Cosby Show)中的母親克萊爾·赫克斯特布林(Clair Huxtable)在最初的劇本中是一個純粹的家庭主婦,不過考慮到故事描寫的是一戶上層中產階級的黑人家庭,所以在最終播出時,母親從家庭主婦變成了律師。而她的丈夫是一位醫生,劇中有大量的關於醫院的鏡頭,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律所的描寫卻非常罕見。儘管如此,這個角色依然成為了廣大黑人婦女瞭解律師職業的重要視窗。進入21世紀之後,黑人女演員率先在大銀幕上發力,2002年,哈莉·貝瑞(Halle Berry)成為第一位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黑人女性。相應的,美劇中黑人女演員扮演的角色也越發重要。2012年由黑人女星擔任主演的電視劇《醜聞》(Scandal)被認為“實現了美國主流電視節目中黑人婦女的重大突破”, 贏得了觀眾和影評人的一致好評。

《醜聞》的製作人正是有著“黑旋風”之稱的金牌編劇珊達·瑞姆斯(Shonda Rhimes)。作為有色人種的瑞姆斯認為,既然在《醜聞》中黑人婦女可以扮演總統新聞顧問,那麼為什麼不能扮演法學教授呢?所以兩年之後,她又製作了一部由黑人女性擔當主角的律政驚悚劇——《逍遙法外》(How to Get Away with Murder)。所謂律政驚悚劇,亦即,不僅僅只有案件,而且還加入了懸疑以及些許恐怖的元素。其實這種題材並不新鮮,2007年首播的《裂痕》(Damages)同樣也是一部由女性律師擔任主角的律政驚悚劇。而《逍遙法外》的特殊之處在於,作為主角的黑人女律師的本職工作是虛構的米德爾頓大學(Middleton,在費城大學拍攝)法學院的教授,她在業界享受極高的威望,只有極為優秀的男同學(包括一位有著較多戲份的黑人男同學)才可以進入到她的辯護團隊,接受她的親自指導。

劇中,由維奧拉·戴維斯(Viola Davis)扮演的法學教授安娜麗斯·基廷(Annalise Keating)雖然事業上風光無限,但是婚姻生活卻不夠美滿。她的丈夫是一名白人心理學家,被發現和多名女學生搞不正當關係,最後死於非命,在劇集中是一個相當反面的角色。心灰意冷的基廷教授找了一個同樣膚色的情人,名叫奈特·萊希(Nate Lahey)的警察。這位警察也是有婦之夫,妻子被診斷罹患癌症已到晚期。但就是這樣,基廷與情人的這段不倫之戀卻被描寫的充滿了溫情和浪漫。此劇不僅在能力上,更在道德上透過壓低白人男性來拔高黑人女性,這樣的對比似乎有些矯枉過正了。當然這也並不奇怪,自從奧巴馬伕婦入主白宮後,膚色已經成為了美國更加政治正確的公共話題。有著這樣的政治背景(奧巴馬的夫人同樣也是位黑人女律師),該劇作為歷史上第一部由黑人女教授擔任主角的律政劇,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在2015年的艾美獎頒獎典禮上,女演員維奧拉·戴維斯(Viola Davis)成為第一位贏得艾美獎電視劇最佳女主角的黑人女性。

也許是受到了《逍遙法外》的啟發,《傲骨賢妻》在最終季才回過神來,安排了一個常規的黑人女律師角色。她的戲份甚至超越了前幾季的“白人夥伴”,成為了主角白人女律師艾麗西婭·弗洛裡克的左膀右臂,併合夥開了一所“黑白配”的二人律師事務所。在被芝加哥的一家頂級大所招安之後,該所的冠名合夥人、白人女律師戴安(Diane)還積極拉她入夥,共同籌備組建“純女性合夥人律所”。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也許存在完全由白人組成的“純女性合夥人律所”,但是在如今堅持政治正確的美劇中,如果有製作公司膽敢遺漏黑人女律師的角色,那麼肯定會受到黑人女權組織的嚴重抗議。

五、結語:作為女性主義運動的律政劇

1987年,美國著名女性主義法學家凱瑟琳·麥金農(Catharine Mackinnon)在其代表作《未被修改的女權主義:生活與法律的話語》中提問:“現在,假設你是一名女律師,是否感覺到些許的人格分裂?” 麥金農的言外之意是指,一直以來女律師被當成“女人”中的“男人”。確實,透過不斷的努力,女性已經逐漸打破了男性對於律師行業的壟斷。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律政劇史完整地見證了這一偉大的歷程。從最早的作為“二太太”的女性法律秘書,到喜劇中主要起搞笑作用的鄉下女律師;從需要父親兄長幫助的愛爾蘭裔的女律師,到集聰慧、能幹、美麗、勇敢、果斷於一身的成為律所合夥人的女律師;從甜美可人的努力尋找幸福的年輕女律師到下得廚房上得廳堂的律政女超人;從有充分的資本可以重新挑戰人生的老年白人女律師到德才兼備、受人敬仰的黑人女教授,律政劇展現了美國女權運動對法律教育和法律職業產生的巨大影響。

另一方面,律政劇不僅如實反映了女性主義運動,它反過來還促進了法學教育與法律職業中的女性主義運動。除了睡覺之外,看電視是美國人最喜歡做的事情。美國著名傳播學者喬治·格伯納(George Gerbner)甚至把電視稱之為“新宗教”。這種新宗教的影響力在於它可以加強或者改變民意。就律政劇而言,這種影響非常強烈。儘管律師和醫生是傳統上美國人最喜歡、收入最高的兩種職業,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和醫生相比,普通人很難能夠有機會接觸到律師或法官。有一項研究表明,95%的美國人都是從大眾媒體上獲取關於犯罪知識的。《洛城法網》前幾季的平均收視率竟然達到了2450萬,佔當時美國人口的十分之一。所以大大改變了美國普通大眾對於女律師的看法和認識。這也極大地改善了女律師在整個法律行業的處境,從而形成了良性迴圈。比如,在《甜心俏佳人》的劇迷中,有60%以上的觀眾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如果需要聘請律師時會僱傭艾麗·麥克比爾或者其它女律師。此外,兒童關於職業選擇的啟蒙也來自於電視。1986年美國法學院的女性申請入學比例大幅度提高,顯然是受到了《洛城法網》的影響。30年後《逍遙法外》的播放又將激勵著許多黑人女孩選擇走進法學院。在某種意義上講,律政劇已經成為美國女性選擇法律教育和法律職業的重要依據。

本文原載於《上外法律評論》,第5卷,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91-204頁。限於篇幅,已略去註釋。感謝作者賜稿!

本期責任編輯:幹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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