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跟著感覺走?》之《不要隨便說話》讀書:不要隨便說什麼!

本文來源:《常識與通識: 阿城文集之五》之《跟著感覺走?》

轉自:鳳凰網讀書、純粹Pura

編者按:很贊同阿城所說的常識概念,我自己也經常如此說,我的師友們雖然都有各自較為精深(甚至國內少有人及)的專業研究,但似乎大家都贊同類似的說法。其實,學習、生活、社會、世事,無論是國家大事,還是日常瑣屑,凡事不過常識而已,只是此常識非彼常識吧。——翻譯教學與研究

阿城:《跟著感覺走?》之《不要隨便說話》讀書:不要隨便說什麼!

大概十年前了吧,流行過一首歌叫《跟著感覺走》。不過,好像跟著感覺走了一陣子,又不跟著了,可能還是跟著錢走來得實在吧。這倒讓我想起歷來的讀書人,好像只談感覺的問題,而不太談吃飯的問題。

談,例如古人,也只是說“窮困潦倒”,窮困到什麼地步?不知道。怎樣一種潦倒?也不清楚。正史讀到“荒年”、“大飢”,則知道一般百姓到了“人相食”的地步,這很明確,真是個活不下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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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寫過一個孔乙己,底層讀書人,怎樣一種潦倒,算是讓我們讀來活生生的如同見到。還有《浮生六記》的夫婦倆,也很具體,當然歷代不少筆記中也有小片段,遺憾在只是片段。

我在貴陽的時候,見到過一本很有趣的書,講若上京趕考,則自貴陽出發時僱驢走多少錢,僱馬走多少錢。第一天走到什麼地方要停下來住店,多少錢,一路上的吃喝用度,都有所需銀兩細目。直到北京盧溝橋,當晚可住什麼店,多少錢,第二天何時起身入城,在京城裡可住哪些店或會館在哪裡,各多少錢,清清楚楚,體貼爽利。最有意思的是,說過娘子關時可住的一個店中有一位張寡婦,僅此一句,別無囉嗦。

我手上有一本四十年前陳存仁先生在香港寫的《銀元時代生活史》,常常閒來無事前後翻翻。陳存仁先生原是上海的一個醫生,後來到香港還是行醫,行醫之餘,寫一些銀元時代的生活的連載短文,慢慢整合一本書。書中對清末到抗戰爆發這一段生活,記載甚詳,包括一屜小籠包多少錢,什麼地方的一席宴多少錢,什麼菜。他編過一部有名的藥典,抄寫工多少錢,印刷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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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因行醫的關係,與民國元老吳稚暉有交往,也被章太炎收為關門弟子。這些交往,陳先生寫來細節飽滿,人情流動,天生無文藝腔。有個事情如果不是陳先生全過程的敘述,我們會以為怎麼可能發生?原來民國初建時的一大攤革命事務裡,有一項是立法廢除中醫中藥,陳先生張羅著到南京請願,才將中醫中藥保留下來。

我也是不長進,過於庸俗吧,很感興趣這些細節。三十年前我去鄉下插隊,首先碰到的就是一日三餐的問題。初時還算有知青專款撥下去,可度得一時,後來問題就大了,不由得想到唸書時灌到腦子裡的古代詩人的三餐。

李白千古風流,可是他的基本生活是怎樣的,看詩是知不道的。他二十五歲開始漫遊,除了一年多在長安供奉翰林,一日三餐不成問題,其餘,直到去世的三十五年中,都在漫遊,每天具體的三頓飯,不必三頓,哪怕一天一頓好了,都是怎麼解決的?詩中他常喝酒,酒雖然會醉人,但還是有營養的。有酒,起碼就有一些下酒菜,可以抵擋一天沒有問題。而且,古代的酒類是果酒,類似現在的“紹興加飯”或“女兒紅”,或者米酒,類似日本的SAKE,即清酒,可以喝得多而慢醉,只要不吐,就可以吸收成為熱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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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他們的古代,一般人,尤其文人,是不喝我們現在這種白酒,也稱為“臭酒”的。“臭酒”是兩次以上蒸餾,消耗糧食的量很大,多是河工,也就是黃河防洪的服徭役者喝,或苦力喝,再有就是土匪,一是抵寒,二是消乏,三是壯膽。我們現在社會上流行喝臭酒,是清末至民初軍閥時期興起來的,說實在,酒品很低,雖然廣告做得鋪天蓋地。

李白若喝臭酒,什麼詩也做不出來,只有昏醉。張旭的酒後狂草,也是低度果酒的成果。武松喝的那過不了崗的三碗,是米酒類,稍烈一點,但危險一來,要能做汗出了,才好打虎。

洋人的情況差不多。所謂酒神精神,是飲果酒,也就是葡萄酒後的精神。伏特加算最烈的了,離二鍋頭還差著一截,我去俄國、丹麥、瑞典,見他們常喝。寒帶人多數人有憂鬱症,這與陽光少有關,尤其長達半年的白夜,真是會令人憂鬱至極,酒可以麻醉憂鬱。到他們的地區,看他們的畫,讀他們的詩、小說,聽他們的音樂,都是符合的,不符合的,反而是異國色彩。

我的一些朋友,有憂鬱症的,模仿起寒帶藝術來真的是像,說模仿不對,是投契。沒有憂鬱症的,就是模仿了,東西總是有點做作。前些年美術圈興過一陣“魏斯”風,幾年下來,我們看在眼裡,心下明白誰是投契,誰是投機。

魏斯,是有憂鬱的,憂鬱得很老實,並老老實實地畫自己的憂鬱。美國有不少患憂鬱症的人,極端的會自殺。醫生有時不給他們開藥,只是說,到熱帶去度個假吧。憂鬱是因為起神經傳導作用的去甲腎上腺素降低,吃些三環類的藥就好了,只不過藥效過後容易再犯,變成對藥物產生依賴,於是容易更憂鬱,所以還是度假的好。從報導上看,寫《哥德巴赫猜想》的詩人徐遲的自殺,應該是患有嚴重的憂鬱症。

病症影響情緒,這是每個人都有體會的,不要說癌症了,就是一個傷風鼻子不通,也會使一些人痛感生活之無趣。歐洲藝術史上有所謂浪漫主義時期,察檢下來,與彼時的肺結核病有關。

結核病的症狀是午後低燒,蒼白的臉頰上有低燒的紅暈,眼球因為低燒而眼壓增大,角膜也就繃緊發亮,情緒既低沉憂鬱又亢奮,頻咳。在沒有電燈的時代,燭光使這樣一副病容閃爍出異樣的色彩,自有迷人處。蕭邦是這樣的藝術家的代表人物。那時肺結核可說是一種時髦病,得了是又幸又不幸。

我國在上個世紀末這個世紀初,鴛鴦蝴蝶派的小說裡,肺結核的男女主角一個又一個,這股風氣由歐洲傳來,林琴南譯的《茶花女》,風靡讀書人,於是讀書人做小說下筆也就肺結核起來。當時的讀書人,覺得肺結核有時代感,健健康康的,成什麼樣子?其實中國小說早有一個肺結核的人物,就是《紅樓夢》中的林黛玉。那時還沒有肺結核這個詞,結核病統稱“癆病”,但曹雪芹寫林黛玉的症狀很細,包括情緒症狀,所以我們可以確定,林黛玉是結核美人。

現在具有現代感的病是什麼,前些年是癌症,由日本傳來,弄得華語地區的電視連續劇,一集一集的總會拍到醫院病房去,鮮花和閃電中,最後的隱情。其實最現代的是艾滋病,但是小說家編劇人好像還沒拿捏好,嫌它有亂交的麻煩,再說吧。

我這麼講可能很不厚道,可是當時作家好像也不厚道,無病不成書。如果以病症為常識,來判斷藝術的流派或個人的風格,其實是可以解魅和有更踏實的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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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阿瑪迪斯》對莫扎特的葬禮有一個暗示,就是喪葬工人潑灑了幾鍬石灰到屍袋上。莫扎特的音樂清朗澄明,不像病人所為,但說他被纏於債務,貧病交加,什麼病呢?莫扎特難道是用音樂超拔自己的困境,包括病?

貝多芬則是先天性梅毒,導致盛年耳聾,而且梅毒引發狂躁與沮喪,當時還沒有發明盤尼西林這種特效藥,梅毒無疑就成了貝多芬不可抗拒的命運,例如他幾次的戀愛都不可能結果為婚姻。我們知道了這一層,對他晚年的作品,例如絃樂四重奏,無疑聽得出來劇痛與暫時緩解的交替,驚心動魄。我們知道,貝多芬拒絕用藥,是他執著那些交替可以轉換成音樂狀態嗎?舒曼不幸也是先天性梅毒,最後導致精神分裂,我們聽他的晚期的作品,例如鋼琴五重奏,明顯的失誤,無與倫比的魅力,同時在一起。

魯迅患有肺結核,這也是他的死因。我們講過了肺結核引起的情緒症狀,“一個也不寬恕”的決絕,《野草》中的絕望,就多了一層原因。他晚年的文章幾乎都很短,應該與體力有關。

這並非說藝術由疾病造成,而是文思的情緒,經由疾病這個擴大器,使我們聽到看到的有了很難望其項背的魅力。當然,也有人裝瘋賣傻,哄抬自己,一談到價錢,瘋還是瘋,但是一點也不傻。只可憐不明就裡者,學得很累,錢呢,花得很冤枉。跟著感覺走,不知道會走成什麼樣。

所以我們不妨來談談感覺或者情感。

你們肯定猜到我又要來談常識了。不錯,不談常識談什麼?世界上最複雜的事是將複雜解為簡單。當然,最簡單的事也就是將明明簡單的事搞得很複雜,我們可以從民生的角度原諒長篇大論的一點是,字多稿酬也就多了。

法國有個聰明人傅柯(通譯為福柯),好像是他講的,“知識也是一種權力”。對中國人來說,我們不需旁徵博引,只要略想想科舉時代的讀書,就明白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還可以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總之,可有的多了。但問題還有另一面,常識也是一種知識,只是這種知識最能解構權力。五四時代講的科學,現在看來都是常識,卻能持續瓦解舊專制。過了半世紀,有一句話,“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還是一句有關常識的話,因為之前,實在是一點常識都沒有了。

不過常識這個東西也有它的陷阱。常識是我們常說的智商的基礎,智商這個詞我們知道是由IQ翻譯而來。我們還有一個由日文漢字形詞而來的“知識”,當年曾用過“智識”。我覺得還是“智識”好,因為“智”和“識”是同類的,“知”,如果是“格物致知”的那個知還好,否則只是“知道”。

八十年代初興過一陣智力競賽,類似“秦始皇是哪一年統一中國的”這種題鋪天蓋地,有些單位舉辦這種競賽,甚至影響到職工福利的分配。但這是“知道競賽”,我不知道的,你告訴我,我就知道了,很簡單的事。智力是什麼?是對關係的判斷。你告訴我秦始皇是怎麼一回事,中國當時是怎樣一種情況,問“秦始皇會怎樣做?”這才是智力所在。中國有個說法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小時了了是五歲識得一千字,大未必佳是上大學了還不會洗腳。我在臺灣聽到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先生講,如果在家裡沒有做過家務,例如洗碗,成績再好,我也不收他做化學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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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Q是Intelligence Quotient的縮寫,它在西方行之有年,傳到中國,也用來測之有年。不過,這個IQ是大有問題的。

IQ是指,智力年齡÷實足年齡×100之後的那個值。這個值若是120以上,算“聰明”,不足80的,是“愚蠢”,而且永遠就是這樣的,變不了。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小時了了是IQ絕對120以上,但是,大未必佳,也許會低於80很多。我們幾乎人人都有這種身邊的例子,小時的玩伴一直到大學畢業的同學,聰明,老師寵愛,親友讚不絕口,五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當初被譏為“傻蛋”、“呆瓜”、“蠢豬”的孩子,留級生,常補課的,三腳踢不出個屁的,反而有出息得多。

最有意思的是高材生們還在咀嚼當年的豪言壯語,智力低下到竟還沒有明白那些目標既非豪也不壯,只是一點學生腔罷了。最令我驚異的是,我在美國遇到不少從中國來攻讀學位的,也是如此。“美國”這個詞,也是一種魅,好像它等同IQ。因為中國人出國還非易事,這種魅還不易除,不過這些年來開始漸漸明朗了。

我有一次在聚會時說:“所謂好學生是一個問題只知道標準答案的人。”你如果明白一個問題有兩種以上的答案,好,你苦了,考試一定難及格。事後才知道,這個意思結結實實得罪了一些人,這是我活該,因為我也把“好學生”表達為一種答案的形式了,可見我的IQ確實不到80,也就是愚蠢。這個歲數還這樣,改也難了。

IQ的問題,在其計算公式的產生地也越來越遭到質疑,所以近十年來,EQ的重要性很快地超過IQ的重要性。

EQ是Emotional Intelligence的意思,譯為情商,不過時髦的人直稱EQ,似乎用漢語說“情商”,有IQ不足的嫌疑。

……

我們的社會,強調了知識,強調了知識經濟,這似乎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沒有EQ,“人”將不“人”,“社會”將不“社會”。“勞動創造了人類”,這個“勞動”如果講的是工具使用,促使IQ不斷髮展,是有問題的。我看這個“勞動”應該解為勞動組織,這個組織,就是不斷成熟的社會關係,它的成熟,是由人類的前額葉與杏仁核的互相平衡造成。我們的前額葉裡都是一些什麼軟體?我們有怎樣的行為被孩子的杏仁核記憶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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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在兩千多年前就提出“仁”,我們意識到那是個EQ的里程碑嗎?孔子的教材裡當然有彼時的IQ成果,但他的弟子們在《論語》裡,記載的都是老師的EQ啊,那裡面有迫切的情緒焦慮。兩千多年後的子孫沒有了自己環境中的EQ問題嗎?一個富足但是EQ低下的社會,是個可怕的社會吧?EQ是不是較IQ來得重要而且迫切呢?

你如果說我既然用一種知識的形式講出以上,所以是一種IQ,所以IQ比EQ重要而且迫切,我當然只好閉嘴,去講EQ對藝術的重要了,不過,那是下一個題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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