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宇:不止於想念,時間之外的路遙

航宇:不止於想念,時間之外的路遙

文丨 航宇 

本文節選自《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後的日子》

路遙再一次投入他莊嚴的勞動,竭盡全力地創作著散文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在快完成這個隨筆的時候,他又要籌劃出版自己的一套文集

那是 1992 年 3 月。

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但陝北大地依然沒有解凍,只有河灣裡的柳樹,經過幾個月的冬眠以後,慢慢吐出一點毛茸茸的嫩芽 ;而黃土高原上的山桃樹,幾乎在一夜間,便盛開出一樹的白色或粉紅色的鮮豔花朵。

我在陝北老家住了差不多一個月,就急匆匆回到西安,一心一意整理那些報告文學,計劃讓路遙儘早寫一個序。

我想盡快聯絡一家出版社,爭取在短時間內把這個報告文學集印出來,如果拖得時間太長,就不好給人家交代了,甚至會讓人家以為我說話不算數。

然而,我無意間聽到一個訊息,路遙這些日子忙得焦頭爛額,甚至再一次把自己“軟禁”起來,正全身心投入搞一件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他在幹什麼,不就是寫他的《平凡的世界》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這件事他告訴過我,最近他要拒絕一切應酬,專心致志寫他的隨筆。

路遙說他開始創作的這個隨筆,融入了他一生的情感,甚至動用了他的全部精力,一絲不苟,認真細緻,精益求精,儘可能做到盡善盡美。

我知道他創作這個散文隨筆已經有些時間了,覺得他差不多也該完成了。然而,我在作協突然聽到有人說,路遙不僅創作他的散文隨筆,還在緊鑼密鼓地編輯整理他的文集。

那時,我不斷聽到有人議論,議論的焦點是 :路遙年紀輕輕的,剛四十來歲,又是西北地區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第一人,收穫了那麼多鮮花和掌聲,完全可以趁這個大好時光,再創作一兩部長篇小說,絕對是名利雙收,可他非要在這時候出自己的文集?

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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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和青年讀者在一起

我還聽到一些說法,路遙是不是江郎才盡了?或者說《平凡的世界》是他文學創作道路上一個再也無法逾越的高度,不可能創作出比《平凡的世界》更有影響力的優秀文學作品。

當然,路遙也十分清楚,在陝西文學史上,恐怕還沒有一位作家像他這樣,四十來歲就出版自己文集的先例,難道他要為自己的文學生涯畫一個句號嗎?

我不明白路遙的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雖然我聽到這樣的議論,但還不敢把這些告訴他,我覺得他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有他的道理。

那麼,路遙到底想要幹什麼呢?

對於一些同志和朋友的疑問,路遙或多或少聽到一些,他採取了一種不解釋、不回答、不反駁的“三不”政策。甚至對朋友的一些好言相勸,全當清風過耳,仍然按照自己的設想,廢寢忘食地整理自己的作品。

就這樣,路遙初步確定了自己文集的基本框架,一共五卷,其中前三卷是他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相對來說,前三卷整理起來比較容易,不需要花多大工夫。關鍵是四、五兩卷,工程量非常大,涉及方方面面,包括他的一些重要書信、作品序言、評論文章、創作訪談和發表過的中、短篇小說,以及一些人物特寫等。蒐集、整理這些東西相對麻煩一些,有的已經找不上了,還要跑到別的地方去查詢。其中有的作品還需要補充、修改和進一步完善。這樣,他一天要工作好幾個小時,常常累得東倒西歪。

經過一段時間的艱苦勞動,路遙的這些工作基本上可以告一段落了。他把自己覺得比較重要的文學作品,大致蒐集到一塊,然後進行歸類排序。事實上,他現在實在有些精疲力竭,但這些工作只能依靠自己去完成,別的人一點忙也幫不上。

這是 1992 年 6 月 3 日的夜裡。

路遙突然氣喘吁吁地走進我房間,他一邊抽菸,一邊有些埋怨地對我說,你去陝北迴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我笑著說,不好意思,去陝北關鍵是還有兩家企業也想搞宣傳,我想把他們的報告文學也加到這個書裡,再把去年在陝北搞的那些報告文學重新整理一下,然後再去找你,好讓你趕緊寫一個序。

路遙問我,那你現在整理得怎樣?

我說,已經差不多了。

路遙說,那把整理好的報告文學讓我拿回去,先讓我看一看,我好給寫序,咱說話要算數,不能白拿人家的錢,那樣就真成騙子了。

我說,那太好了,我還害怕你沒時間,顧不上寫這個序,只要你把序寫好,其他事就都好辦。

路遙說,本來我實在忙得顧不上,可是錢那東西太折磨人了,一個人只要把錢和情交織在一起,基本上神仙也沒辦法了。因此寫企業報告文學集的序,我必須認認真真,再說那是家鄉的事情,不能敷衍了事,不然會影響咱聲譽,甚至會捱罵。

我說,你說得非常正確,把這個序一寫,基本成功了一半,我心裡也踏實了。要知道,榆林有些人一直懷疑這件事,認為是我打著你的幌子在賺錢,你參與的可信度非常小,跟你的身份不相符。因此你只要把序寫了,報告文學集一出,質疑的聲音也就隨風而去了。

路遙認真地說,別掙不到幾個錢,挨一頓罵就划不來了。說話間,他突然跟我開玩笑說,其實這一切我倒無所謂,在榆林絕對沒人敢這樣質疑我的長長短短,我是什麼人,榆林人心知肚明,而且我的名氣比你大。關鍵是你,把自己的名聲在榆林地區搞壞了,不僅你再不敢回榆林,恐怕媳婦也找不下。

我說,你願意看我淪落到這樣的下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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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後的日子

路遙嘿嘿地笑了一陣,仍然開玩笑說,其實我覺得也不會,你在榆林也有些名氣,誰不知道清澗有路遙這樣的作家,還有一個航宇,而航宇那名字比路遙的名字還厲害。我是在路上默默一步一步地走,可你要在浩瀚的宇宙裡自由自在地航行,簡直是不可一世,多麼有氣勢。可我不知道你是怎想起給自己搞了這麼一個足勁兒的筆名?不能說不好,就是覺得你有點傲。不過,笑話歸笑話,說正經的,家鄉的事,還是要想辦法給弄好。

就這樣,我把取名《塞上雄風》的報告文學集的稿子,用一個塑膠袋裝好,放在門跟前的桌子上,等路遙回家時,讓他拿回去。

出乎意料的是,僅僅隔了兩天的 6 月6 日中午,路遙提著我給他的塑膠袋走進我房間,把塑膠袋往辦公桌上一放說,序已經給你寫好了,你看怎樣?

我開啟塑膠袋,把路遙給《塞上雄風》的報告文學集寫的序言拿出來,一共是三頁,一筆一畫,非常工整,看得出他是花了不少精力。

太好了。我說,你寫的這個序言是歌頌陝北的一篇非常優美的散文,我想辦法讓《榆林日報》給發一下。

路遙說,先不要在《榆林日報》上發,等報告文學集出版了,想在哪裡發就在哪裡發。

我說,在《榆林日報》上發這個序言有意義,讓榆林人看見是你寫的序,起碼說明我不是哄人。

路遙說,你是怕榆林的朋友說你是騙子?

我說,當然,我要證明自己說的是實話,辦的是實在事,絕對不是打著你的幌子。

路遙說,你別怕,我可以給你做證。

我說,問題是榆林能見到你的人沒幾個,他們以為我就是打著你的旗號在搞這些事。

路遙說,嘴巴長在別人頭上,你能擋住?

我說,我是擋不住別人的嘴巴,但我聽到一些人對我產生的懷疑,不相信你會搞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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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宇和路遙的父親

路遙說,沒事,有我哩。唉,我覺得一個人還是普普通通的好,再別想出什麼名,出了名簡直什麼事情也不能幹了。

我說,你如果不是考慮自己的名聲,親自去陝北搞這樣的報告文學,那絕對是另一種情形,恐怕你說多少錢人家就給多少,不會有人跟你討價還價。

路遙說,這個我相信。不過,我拿錢也要拿得心安理得。因此對於這個報告文學集的序言,我還是花了一些工夫,不然就有些說不過去。

我說,序言確實寫得深刻,非常到位,淋漓盡致地反映出你對陝北的深厚感情。

路遙說,笑話,自己的家鄉還能沒感情?你不知道,這個序我寫了好幾遍,昨晚才寫好,然後又改了一遍。哎呀,這錢不好掙,以後再不幹這樣的事了。

我說,你確實是一位非常認真的作家,我以為你隨便應付一下,沒想到會這麼認真。

路遙說,別給我戴高帽子,你想不到的事多著哩。

我說,我說的是事實。

路遙說,序言給你寫了,不知你最近忙不忙?如果不忙的話,麻煩你幫我一個忙,去張學良公館門口的影印部,幫我影印一些東西,費用你不要管,記在作協賬上,我已經跟辦公室說好了。

沒問題。我問路遙,你要影印的東西在哪裡?

路遙說,在我的書房裡,我都整理好了。

我在想,路遙讓我幫他影印的一定是文集的一部分,儘管他沒有直截了當告訴我,我想應該是這樣。

時間就這樣在說笑中過去了。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路遙家,看見他住的房間裡到處堆放的是稿子,密密麻麻,亂七八糟,連他的單人床上也堆放了好多,基本快沒睡人的地方了。

此時,路遙正站在他書房裡,見我從門裡進來,便仔細交代需要影印的東西。哪些先影印,影印多少,影印回來放在什麼地方,交代得非常仔細。

我按路遙的吩咐,開始給他影印稿子了。

早上,我把他那些稿子交給張學良公館門口的影印部,讓影印部的郭建華去影印,下午我再取回來送到路遙家裡。前前後後,影印來複印去,僅這一項工作,我差不多用了半個月時間。

一切準備得差不多了,路遙要把這些東西從頭到尾再梳理編排一遍,然後交給陝西人民出版社的陳澤順。

應該說,搞這樣的事情,需要有一個比較安靜的環境,而路遙沒有這樣的條件,想安靜也安靜不了。

誰都知道,路遙已經是聞名全國的著名作家,經常會有文學愛好者慕名而來。也不看他有沒有時間,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不擇手段地找到他,要他給寫序,或者要他給一些報紙雜誌寫推薦信,發表作品。如達不到目的,就不會從他家離開。

面對這些無奈的事情,常常搞得他哭笑不得,而他對這些人又一點脾氣也沒有。

事實上,不僅是那些文學青年糾纏不休,還有一些出版社、雜誌社以及報社記者也趕來湊熱鬧,接二連三地向他約稿、做訪談。有的拿著紅豔豔的請柬,恭恭敬敬地放在他面前,邀請他參加會議或研討會,看他怎辦。

路遙有些招架不住了,可他還必須面帶微笑,耐心解釋,稍有不慎,就會引來各種非議。說他成了名人而耍大牌,甚至在他背後罵他的也大有人在。真是好話不出門,壞話傳千里。

這些風言風語很快傳到路遙耳朵裡,他真是有苦難言。因此他特別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躲幾天,一心一意地把他那些事做個了結。

然而,什麼地方能夠讓他安安靜靜地幹他想幹的那些事情呢?路遙開始有些著急,這麼大一個西安,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談何容易。

一天天就這樣無所事事地過去了,路遙基本上什麼事也幹不成,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在作協院子裡散步,一邊低頭抽菸,一邊心裡想著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已經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那時,我並不知道他在院子裡,從門裡出去倒水的時候,看見他一個人低著頭,靜靜地在院子裡心不在焉地散步。我便問他,路遙老師,你吃飯了嗎?

路遙抬起頭,看見我在院子問他,便走到我跟前說,已經吃過了。

我說,你現在沒什麼事了?

路遙說,沒什麼事。這樣說著,他跟我一起走進我的房間問我,你在西安有沒有熟人?能不能給我找一個地方,我想住十來天,把我的文集編好。

我說,我在西安沒熟人。

路遙愁眉苦臉地說,在家裡什麼事也弄不成,一會兒來一個人,不這事就是那事,把人煩得快瘋了。

我說,那怎辦?要不去招待所登記一個房間,一方面可以整理文集,一方面還能休息,你看多好。

路遙問我,你在省委招待所有熟人?

我說,沒熟人。

路遙問我,人家不要錢,讓你白住?

我笑了笑說,怎可能,當然要錢了。

路遙說,那你給我出的什麼主意,我還不知道住在招待所舒服,關鍵是人家要錢,怕少一分也不行,我哪有錢住招待所搞這些事。

我說,如果是這樣,那我實在沒辦法。

路遙說話間躺在我床上,一邊抽菸一邊說,哎呀,狗日的錢這東西,雖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是萬萬不能的。都以為我不知有多少錢,我不是在你跟前哭窮,就茅盾文學獎那點獎金,我在北京請幾個朋友吃飯,一頓飯就吃得沒幾個了。你不知道,我的稿費也沒掙到多少,前前後後折騰了六年時間的《平凡的世界》,稿費也就三萬來塊,這些都能算出來。當然,我也不是一分錢都沒有,僅有的一點錢,還要裝修房子,現在一分也不敢亂花。

我說,你如果沒錢,就不要裝修房子,我覺得你的房子不裝修也挺好。

路遙說,這個我已經計劃好了,別的可以不幹,房子一定得裝修。

就這樣,路遙在我的房間裡談論了一陣,也沒談論出個所以然。停了一會兒,他突然從床上下來說,你剛才的建議一下把我提醒了,在招待所住幾天我看還是可以考慮。

我驚奇地問,你怎麼突然有錢了?

路遙說,我想到一個人,這個人說不定可以幫我解決問題。

我見他不願意在我跟前說清楚這人是誰,也就不問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秘密,他也一樣。因此我順口說,那你明天就找這人,如果他願意幫你,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路遙說,我不能直接找,你去找好一些。萬一我說出來,人家不願意又不好當著我的面拒絕,就不好了。

我說,如果是你朋友,我覺得沒什麼不好,行就行,不行拉倒。

路遙說,還是你去比較好,給我留有餘地,實在不行,我自己掏錢也沒關係。

我說,不行在陝北找一個朋友幫忙,陝北人都比較厚道,我覺得陝北那些朋友對你都比較忠誠。

路遙說,現在不管那些,你明天就去招待所給我登記一個房間,賬先掛在你名下,咱又跑不了。必要時你去找一下省委辦公廳的人,你不是在省委辦公廳有一個朋友,讓他給招待所領導打聲招呼,最後給結賬。但有一點你把握好,登記房間時不要留我名字,以你的名字登記,這樣就不會有干擾。

我說,你讓我登記房間沒問題,關鍵你那朋友可靠不可靠,到時人家不幫忙怎辦?

路遙說,你怕什麼,天塌下來我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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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手稿

我笑了笑給路遙說,不是我害怕,你說你的朋友一定會幫你忙,我覺得現在的朋友,在某種程度上需要你時是朋友,花言巧語,就想讓你給他辦事;而當你需要他時,怕連人影子也見不到了。

路遙看了看我,有些不高興地說,我覺得高玉濤不是這樣的人,到時你拿上發票找他,就說是我的事,我估計他不會有問題,說不定還給你兩箱酸溜溜飲料。

我一聽他提的高玉濤,就什麼都明白了。

高玉濤是靖邊人,陝北老鄉,我跟他並不熟悉,只在作協見過面,不知具體是幹什麼的,因此沒給我留下太多印象。記得有回,他從作協大門進來,沒給看門老解打招呼,被老解毫不客氣地擋住了。

老解問他,你找誰?

高玉濤說,找路遙老師。

那時,我正坐在門房椅子上看報,聽見那個人說話的口音,知道是老鄉,我便從門房走出來,看是不是我認識的人。但我出去一看,並不認識,可感情上有些親近。因此我笑著問他,是陝北老鄉?

高玉濤給我點著頭,一臉的微笑。

老解看見我給高玉濤打招呼,找的又是路遙,也不再說什麼了。就這樣我和高玉濤算認識了,也知道他在西安辦了一個廠子,規模不小,他讓我有時間跟路遙一塊到廠裡去。我給他點著頭,心想,是不是讓路遙給他說一聲,讓我給寫一篇報告文學,把他的錢賺上一些。

在這以後,路遙也在我跟前提到這個人,說陝北人都是一群灰漢,什麼事都能幹出來,高玉濤就是典型的一個。他放下團縣委書記不當,帶著一幫子年輕人,一會兒跑到北京,一會兒又跑到西安,這裡辦一個廠,那裡開一家公司,他佩服陝北人敢冒風險。

路遙在我面前說了一陣陝北這些不可一世的人,突然停下來,猛吸了兩口煙,然後說,陝北確實有這樣一些人什麼也不怕,敢把自己的飯碗丟掉,一般人沒這樣的勇氣和膽量。

路遙說的這些,我不感興趣,我關心的是他在招待所那些費用找誰報銷。可他不管我心裡在想什麼,給我交代了這些事,就揚長而去了。

路遙一走,我有些難受,覺得他不理解人,讓我辦這麼複雜的事。不辦嘛,他給我交代了;辦嘛,確實有些為難。關鍵是他不願意給高玉濤說怎麼辦?而我跟他又不熟悉,憑什麼讓人家報銷。

哎呀,我怎就這麼苦的命呢。

那天晚上,因為路遙給我交代的這個事,搞得我一夜難眠,想了很多自己不該想的問題。

第二天起來,我沒有急著去洗臉,先數了數自己有多少錢,知道走到這一步,基本沒什麼退路了。手頭還有幾千塊錢,看來問題不是很嚴重。

這下,我心裡稍微踏實了一些,趕緊到院子裡的水管下把臉一洗,就去作協旁邊的省委招待所,按路遙昨天晚上的吩咐,在總檯辦了入住手續,是九樓臨街的一個單人房間,價格不是很貴,一天幾十塊錢,一般人都可以承受。手續一辦完,我回到作協,一看時間還早,不到上午 9 點,估計路遙還沒起床,他一般起床在 11 點以後,也就是中午了。他的這種生活方式,作協人都知道,早晨從中午開始。可今天跟往常不一樣,路遙有了正常人的生活規律,我剛回到房間,他就抽著煙從門裡進來了。

我驚奇地問路遙,你這麼早就起來了?

路遙說,看你給我把房間登記好了沒有。

我說,你交代的事,我不敢打半點折扣,已經把房間登記好了。

路遙說,這樣想麻煩我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我去了哪裡,不然一天到

晚把我快煩死了。

我說,人就是這樣,有時愛熱鬧,有時愛清靜。

路遙說,那也要看什麼時候。

我說,你現在就需要有一個清靜的環境。

路遙說,這個你說對了,有些人不看別人忙不忙,先要求為他幹這幹那,一點眼色也沒有。唉,現在就是這個社會,不給別人留一點自由的空間。

我問路遙,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招待所?

路遙說,一會兒就去,別人問你我去了哪裡,你一概說不知道。

我說,我知道。那你的東西收拾好了?

路遙說,昨晚上就收拾好了,在我房間的桌子跟前放著,你一會兒上去把我的東西拿上,從作協後門裡出去,走金家巷過來,這樣就不會碰到熟人,我在招待所的大廳裡等你。

我給路遙說,你別在招待所大廳等我,直接去我登記好的房間。說著,我把房間鑰匙掏出來遞給他。可他不知為什麼沒拿鑰匙,讓我拿著。

我說,你不是怕碰見熟人,萬一真的在招待所大廳碰見了,人家問你在這裡幹什麼,你怎回答?

路遙說,我不知道房間在什麼位置,去了老半天找不上,在樓道里竄來竄去,人家以為我是小偷,保安跑上來問我老半天,你看多難堪。

我說,那你先過去,我馬上去拿你的東西。

路遙把他家的鑰匙給了我,就從門裡出去,到省委招待所去了。我趕緊去了他家,在房子裡拿上他收拾好的東西,沿著金家巷來到省委招待所。

一走進省委招待所大廳,就看見他站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裡低著頭抽菸。我急忙走到他跟前說,你的東西我拿來了,咱趕緊上樓。

路遙跟著我進了招待所大樓的電梯,他站在電梯裡問我,你碰上作協的人沒有?

我說,一個人也沒碰見,上班的都上班了,上學的去上學了,那些愛睡懶覺的還在睡覺,作協的院子裡這時候哪有人。

路遙說,哎呀,我在門口碰見老解,這個死老漢的話怎就那麼多,不知要給我說什麼,把我擋在門口沒完沒了。他不知道我哪有閒工夫跟他閒聊,時間對我來說太寶貴了。

航宇:不止於想念,時間之外的路遙

我說,其實老解是個好老漢,非常熱情。

路遙說,誰不知道他是作協的“基辛格”,還是一個合格的“外交部長”,只要看見我從大門裡往出走或者從大門進來,不管我忙不忙,有沒有事,他窮追不捨地問我去哪裡?幹什麼去?問得非常詳細,好像我就是恐怖分子,他老漢,以為自己是公安人員。他接著說,老解是好人,是大家一致公認的事實,就是有一點兒煩。儘管這樣,我對老漢一點脾氣也沒有。說話間,我和他就到了招待所九樓,走進登記好的房間,他看了看說,哎呀不錯,挺美的,你晚上過來洗澡。

我說,先不說洗澡,我把一些事給你交代一下。

路遙問我,還有什麼事?

我說,你吃飯的問題,我已經跟前臺溝通好了,就在招待所用餐,費用記在房間,我最後一塊結算。

此時的路遙,突然變得像個孩子,坐上席夢思床,搖晃了幾下,笑著說,你辦這些事相當有水平,想得也非常仔細,完全可以給省上領導當秘書,你有這方面的特長,領導絕對喜歡。

我笑著說,你的意思我給你當秘書不行?

路遙說,我還沒這個資格。

我說,建議你想辦法給自己配一個秘書,不僅可以給你跑前跑後,還可以料理你的日常生活。

我隨便的一句話,沒想到他會跟我開一個關於秘書的玩笑。他說,你的意思是讓我找一個相好?你覺得這個可能?是不是聽別人在背後議論我什麼了?

我說,你問的這些都沒有。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截至目前,還沒聽到一個人說你在男女方面的長長短短,只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再說,我說給你配一個秘書,是為工作方便,現在的領導不是都配秘書嘛,男領導配男秘書,女領導配女秘書,很正常。

路遙說,我覺得你的話另有所指,是不是你看見經常有一個女大學生來找我,就覺得有什麼問題了?作家這些人,想象力比較豐富,我聽到別人在我背後的一些議論,但我實話告訴你,那是一個朋友介紹過來的大學生讓我給找工作,我根本不想管這事,實在沒辦法了就給霍紹亮寫了一封信,讓他去幫忙。事情就是這樣,這有問題嗎?

嘿嘿。我說,我沒那樣想,你把話題扯遠了。我的意思是你看省政協或省人大那些領導,都配有秘書,你是著名作家,還獲得茅盾文學獎,該有這樣的待遇。像陝西民間文藝家協會的葉錦玉,他當年不就是韓起祥的秘書。

呵呵,韓起祥名氣那麼大,我怎能跟他比。路遙笑著說,唉,不說那些事情,不管怎樣,我又可以在這裡享幾天福了。

我看見路遙有些得意,便說,那你一個人在這裡好好享受,我就不打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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